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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历史小说 -> 红楼鼎革-> 第7章 人间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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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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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命开戏后,厅内交谈嬉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近来《霸王别姬》名声在外,便是内宅女眷亦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观,故而都瞩目着戏台,期待值拉满。

戏台上,初场是项羽被困垓下。

汉军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军威雄壮直冲云霄。西楚霸王项羽霸气登场,别具一格的黑色花三块瓦脸,威严肃穆,乌黑长髯过胸垂腹,身后插着数支三角龙纹护背旗,腰悬宝剑,手握钢枪,骑着“乌骓马”,与数员汉将连番大战厮杀。

武打精彩绝艳,语言浅显通俗,敲锣打鼓拉二胡,节奏明快动人心。

一番龙争虎斗,项羽斩杀数员汉将,勒马返回军营。

众男客看多了《西厢记》这等风花雪月柔情蜜意的,陡然间换这个,只觉耳目一新,对这等慷慨豪迈、充满英雄气概的武戏,简直毫无抵抗力,一时热血沸腾,不住劲儿的鼓掌叫好,极为过瘾。

天香楼上亦有交谈之声响起,不过多是说这戏言语粗俗,比不得昆曲辞藻文雅,唇齿留香,余味悠长,也唯有新奇有趣尚算可取。

其中一桌围坐着装扮华美、各具风姿的小姑娘,并一个十来岁的华服小公子。

不用说,这位小公子便是贾老太君的命根子,衔玉而诞的贾宝玉、宝二爷了。

宝玉向来厌恶须眉浊物,这等男人间的粗犷戏文如何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宝玉面色不渝,抱怨道:“原听说这戏是赞赏虞姬的,我还道写戏的是个通透人儿,舍霸王而叙虞姬,本是极好的。孰料竟添了这些粗鄙不堪的打打杀杀!真是画蛇添足,不知所谓!”

众人知他有股子痴性,每每与旁人见解不同,也不去理会。

若是搭理他,万一引得他狂症发作,可就惹祸上身了。

但众女孩儿中恰有一人,独不在意,正是贾母的孙侄女史湘云,素性爽直,不拘小节,经常束銮带、穿折袖,扮作男孩儿耍闹为乐。

见到项羽力斩数将,威风八面,她心里喜欢得紧,打算下回也弄个假胡须戴呢,忽听到宝玉抱怨之语,不禁秀眉蹙起,开口反驳道:“爱(二)哥哥这话说的好没有道理!看戏之人又不都是你我这样略知前因后果的,倘若只演一段虞姬舞剑,让那无知的人瞧了去,还以为虞姬就是个舞姬呢!谁会知道她是常伴项羽战场厮杀的王妃!况且,若非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英雄盖世的楚霸王何至于穷途末路?这也是警戒世人勿要刚愎自用呢!难道在爱哥哥眼里,唯独女子歌舞娱人才值得你赏脸一观?”

当众被湘云怼了一通,宝玉一时语噎,哑口无言,呆呆愣愣的瞧着面带忿色的云妹妹。心里很委屈——我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何至于如此激动?

当即就想出言反击,可又想到云妹妹好不容易来家一趟,还是别惹她生气了。

一时间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张口结舌好难抉择,最后闷闷不乐的耷拉下脑袋,独自承受这份痛苦。

宝玉吃瘪,众人视而不见,心里暗笑不已。

不想,这又惹得一人不悦。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正是贾母的外孙女、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嫡女林黛玉。

黛玉如今也不过八九岁,心思玲珑已远胜同辈,一边随意的嗑着瓜子看戏,一边留着大半精神冷眼旁观宝玉和姐妹们说笑。

她也曾被湘云出口无状得罪过几次,见宝玉被呛,颇为“同仇敌忾”,随手把瓜子壳儿往桌上盘里一丢,笑嘻嘻的冲着湘云道:“就云儿叭叭叭的话儿多!‘乌骓马’都退场了,你倒‘嘶’了起来!”

众人先是一愣,待联想到刚刚戏台上“乌骓马”嘶叫声,无不笑的前仰后合。

大人们纷纷笑说林姑娘言辞犀利,嘴不饶人。

湘云刚驳得宝玉闭口无言,垂头丧气,正得意着,听了这话气的快要吐血!

俏脸一沉,她也不看戏了,“噌”的站了起来,疾步跑过去,一把扑住黛玉,一手按着黛玉削肩,一手使劲儿挠她咯吱窝,“咬牙切齿”说道:“好呀!敢说我是马儿呢!今儿我就撕了你,让你尝尝厉害!”

二女嬉笑玩闹,旁人笑着拉扯劝解,始终没能拉开。

见此情景,宝玉真是又喜又急!

喜的是林妹妹果然最是关心爱护我,此际独她肯出言相助,不枉自己多年殷勤相待!

急的是林妹妹身子消瘦风吹就倒,可别吃了亏呀!否则又该伤心落泪了,如何是好!

好个贾宝玉!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唰”的站起,飞似的窜过去直插战局,背对林妹妹,高举双手阻住湘云攻势,满月似的大圆脸上堆满笑容,不住口的替黛玉赔罪求饶。

黛玉有帮手舍命相助,而自己孤身一人,攻而不克,难以建功,气的湘云冷哼不止,负气而走,重归座位看戏。

院中戏台上,万众期待的虞姬终于出场。

较之初次登台,虞姬今日的“装备”更为精致齐全,如意冠、珠串云肩、鱼鳞甲、腰箍、黄色斗篷……

这可是其他戏中从没出现过的小旦扮相,新奇绝艳,冠绝天下,令人过目不忘!

蒋玉菡男生女相,化妆之后,雌雄莫辨,足称“倾城国色”,顿时引来台下喝彩连连,掌声阵阵。

天香楼上,众女眷亦为之目夺神摇,如坠梦中。

宝玉见了,正挠中他的痒处,喜不自禁,乐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虞姬檀口轻启,唱道:“自从我随大王,夺城略地,立誓愿与大王生死相依。”

“依”字绵长无尽,扣人心弦。

又唱道:“灭强秦,那汉王刀兵又起,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

“愿上苍,息干戈,顺从民意。”

“愿楚汉,免征战,造福华夷。”

聊聊数语,一位才貌双全、忧国忧民、英姿飒爽的虞姬形象陡然树立起来,赢得阵阵喝彩。

此时众人才知,此戏赢得偌大名声非无缘由,单是虞姬往这儿一站,便风华绝代,力压群芳。

再无人闲谈聊天,全都沉浸在戏文之中。

转眼间,戏台上已是四面楚歌:

“家中撇的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

“倘若战死沙场上,父母妻儿依靠谁?”

其声悲咽,痛断心肠!项羽暴怒,抖须而吼,“哇呀呀~”,声震苍穹。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援军不至,粮尽兵疲。

项羽慷慨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

唱至此处,执虞姬之手悲声而叹:“虞姬虞姬奈若何!”

虞姬抬手,轻拭泪眼,请以歌舞为大王解忧。

看至此处,众男客鼓掌喝彩,大呼过瘾!

湘云亦使劲儿拍手叫好,顺便狠狠瞪了宝玉几眼,宝玉唯知赔笑而已。

戏台上,虞姬卸去斗篷,形象为之一变。

英姿飒爽,巾帼英雄,伊人含泪带笑,怆然拔剑起舞!

舞姿别具一格,初时姿态妖娆,微步凌波,火红剑穗飘飘如飞。

忽的鸳鸯剑一分为二,双龙齐头并舞,旋转间剑光如织,似水波潋滟,端是精彩至极!

男客看得目眩神迷,如痴如醉,天香楼上的女眷也心怀激荡。

以前那些小戏何曾有过这般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场面?

“好!真好!”湘云心中爽快,娇呼一声喝彩,站了起来趴在窗口,恨不得把身子伸出去。

俏脸潮红如染霞,湘云高兴的连连拍手,赞叹道:“虞姬真是绝了!这剑舞真真精彩!古人云:只应天上,人间难得。我今儿方知是何等心境!咱们虽无缘得见霓裳羽衣舞,能观虞姬剑舞亦可无憾了!”

这番话深得各位姐妹的赞同。

论喜悦之情,探春仅稍次于湘云。

这位贾家二房庶女,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此时亦心中激动,一双星眸舍不得眨一眨,生怕错过了某个动作、某个神情、某句言语。

她面容红润,赞说道:“二哥哥说此戏极好,我听了还不信呢!想着好戏哪里就容易写出来、演出来的?现在才知二哥哥说的倒还保守了!这戏真是绝无仅有!”

终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情节,宝玉心情大好,犹如漫步云端,浑身轻飘飘的,忍不住摇头晃脑的吟道:“望彼美兮盈盈,缥缈欲仙矣!”

曲有终时,虞姬舞罢,听得汉军四面杀来,情势万分危急!

虞姬对项羽千叮万嘱,盼其突围入江东,整军再战,一统河山!

绝唱响起:“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歌罢,虞姬趁项羽不备,拔出项羽之剑,横颈自刎。

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诸女仿佛感受到虞姬的悲伤与决绝,各自眼含热泪,默然洒落。

宝玉心神剧震,心痛不堪,紧紧攥着拳头,明知结局,却在心里默念祈求:“虞姬别死!虞姬别死!”

然而历史早定,时光难溯,徒唤奈何!

戏已终,余音尚绕梁间,剑光犹似未散。

众人意犹未尽,如梦如醉,不知今夕何夕……

接下来还有其他折子戏可供主家点选,可是观看过精彩绝伦的《霸王别姬》之后,再看其他,便觉寡淡如水,索然无味,精神竟似被掏空了一般!

众姐妹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探春心中一动,凑近问道:“二哥哥,你可认得这位琪官?”

贾宝玉遗憾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哪儿有机会认识?我也不得随意出门呢。”

他毕竟才十岁,谁敢让他出去乱跑?城里可是有拍花子的。

宝玉忽的站起身来,“三妹妹倒是提醒我了,得赶紧出去会会他!”

湘云听了,星眸一转,摆手招呼宝玉过去。

林妹妹就在身边盯着,宝玉心头生怯,不敢擅自过去,故作坦然状,大声询问是何事。

湘云是个神经大条的,早忘了刚才的玩闹,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笑说道:“我有一句好话儿,保准你听了高兴,不知你要不要听呢?”

宝玉被勾起了好奇心,却仍不肯过去,忙问是什么话?

却见湘云扭头与探春说笑,不再搭理他。

无奈,宝玉只得离席走了过去。

湘云这才回心转意,凑近他耳畔低声说道:“你不是最厌烦与那起子俗人打交道吗?既是如此,何不央老太太把他叫进来呢!”

宝玉一听,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好哇!

《霸王别姬》问世后,琪官名声鹊起,他久闻大名,早就心向往之。今日机会难得,如何能错过?外面人那样多,自己去了如何能与他说交心话儿?

而且,琪官待在外面,怕也不喜那些无聊应酬!该将他唤进来,图个清净,彼此两便。

说干就干,宝玉兴冲冲跑到贾母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摇动,撒娇卖萌问道:“老祖宗觉得这戏好不好呢?”

贾母瞧他一眼,笑说道:“论辞藻论韵律,自是比不上昆曲精致,胜在别出心裁,新鲜有趣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且还好,若是放到市井中,这戏定是人见人爱的。”

这话很有见地,很多人看戏本为图个乐子,要是没文化,还不能看戏了不成?

“既然这么好,何不赏他呢?”宝玉压着心底激动,继续撺掇道。

贾母不是小气的人,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新鲜玩意儿了,心里高兴,便笑说道:“那就赏他两个银锞子!”

宝玉仍不满足,得寸进尺,撒娇道:“老祖宗既然赏了他,何不叫他进来谢赏呢?”

贾母听了略有意动,却未应下。

她喜欢漂亮女孩儿,对男孩儿也一样。秦可卿之弟秦钟便深得贾母喜爱,不仅允他暂住府中,还特意给他添置衣物用具。

只是琪官毕竟是外男,赏赐倒是没事儿,让他进来于礼不合,这么多内眷在呢。她老人家可不想带头坏了礼数。

宝玉没脸没皮的只管央求,黛玉何等聪慧灵秀,怎会不懂他的心思?多半是刚刚湘云在他耳边撺掇的。

她虽也喜这位“虞姬”,喜得不过是舞台上的形象,可不想同这位琪官有什么交集。

罥烟眉一挑,她嗔恼说道:“宝哥哥说话真是不过脑呢!又不是家里养的戏子,又不是女孩子,怎好叫进来的!难道让我们都回避了,只留你和云儿与他高乐吗?”

这话正说中了宝玉心声,听的众人都笑了,不愧是嘴利如刀的林姑娘。

湘云听她揭破自己的谋划,亦为之羞恼,对黛玉怒目而视。

黛玉脑袋一歪,装作没看到。

贾母颔首,对宝玉说道:“玉儿说的有理!你若喜欢顽,便去外面闹去!我也不要你陪着。”

宝玉被说的讪讪的,住口不提,心中大为遗憾。

这时,始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轻易不开口的宝钗,忽对薛姨妈使了个眼色,张了张口,无声无息吐出一个名字:“柳二郎!”

薛姨妈顺利收到信号,一时愣住了,皱眉苦思,脑子转了几转方反应过来。

昨儿在宝钗提醒下,她曾让小厮出去打探柳二郎的消息,略有所得,甚为惊讶。

与其让薛家独自面对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祸福难料,不如让老太太掌掌眼,没准儿能瞧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薛姨妈笑说道:“老太太,扮虞姬的琪官的确不便进来,写戏本儿的却可以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众人都觉的稀罕——看戏听曲儿,主家高兴了也只会打赏伶人,叫来谢赏。从没听说还要见写戏本儿的,从何处说起呢?

众人都大惑不解的盯着薛姨妈。

凤姐尤其嘴快,笑着打趣道:“哟哟哟!姑妈莫非太疼宝玉,疼的都老糊涂了不成?”

“你凤辣子才老糊涂呢!”

薛姨妈知她是为给贾母逗乐,心里不恼,但是仍瞪着她嗔骂一句,而后才向贾母笑着解释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写戏的可不是旁人,说起来还是府里的骨肉至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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