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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促姻缘血亲藏罅隙 论嫁娶手足埋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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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莲花城东南方向一百多公里处有个三生街,街上有个运司点,点长姓林,名家烨,瘦高挺拔,不苟言笑。其妻尹草兰个子不高,体态圆润,终日操持家务。他夫妻二人已年过半百,膝下两双儿女。

这林家烨与那王永贵一样,年青时曾在部队里见异思迁过。只是当时其妻已生下长女林碧玉,岂甘心被他抛弃,一怒之下独自携女从乡下找到部队,要求部队予以评理。林家烨因此丢了锦绣前程,转业回到地方客运司工作。因三生街离乡下家眷最近,他便择了此处安居乐业。次年长男林如舜出世,被他视作掌上明珠,十分溺爱。

两年之后,尹草兰携一双儿女搬迁街上,又先后生下次子林如悌,幺女林青玉。因子女皆随了她的农村户口,一大家子的口粮问题令林家烨十分苦恼。尹草兰心思活泛,望到家附近有人开了杂货铺,遣他前去打探。那铺主闪烁其词,又信誓旦旦告诉他“小生意没什么利润不赚钱,有的时候搞不好还赔本。”林家烨深信不疑,如实相告妻子,并打消她开店铺的念头。尹草兰不相信,便先问他“不赚钱,那他们一家六个人是靠什么养活的?他们又没有其他挣钱的路子,就那一个小店。”后又分析给他听“讲挣不到钱,就是怕我们在车站这边开了小店,坐车的人就不会到他店里头买东西,抢了他们家的生意。”说罢,她见他仍然前怕狼后怕虎,顾虑重重,便强要他首肯。

林家烨向上请示“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拟在候车室墙角处开间杂货铺解决生计。”那客运站领导考虑到他家庭的实情,于是批复准许,且指示占用面积不能超过五平方米。他夫妻二人找人挨着候车室东墙角起了两堵一高一矮白墙,高墙一人高作货架,矮墙齐人腰间作柜台,巴掌大的小店铺就此形成。也因此,林家日子渐地宽裕,终富裕成了万元户。林家烨对尹草兰那是言听计从。不料日后客运站客流量一落千丈,店铺生意因此也每况愈下,始终停滞不前了。

且说这一日,他夫妻二人正商讨长子的婚事,却在接亲一事上意见不合,林家烨意欲按风俗办事,尹草兰不肯。因提到订婚首饰,她想起佩戴的金耳环,一面照着挂在墙钉上的紫色椭圆木镜,小心翼翼地取下后,又拿出房间用的剪刀,剪扔了耳环接口处的一小截黄金,嫌它们尖细戳肉,一面说:“啊呀,买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花钱买下来,外人看着好看,可那些东西不一定用得上。再讲烟啊酒的,妹夫又不在了,买了就是浪费。再讲她家也只有两个姑父,大姑父不喝酒,只有小姑父好点小酒,她家办酒席的时候,实际上两瓶白酒已经打一歪了。吃吃吃喝的东西,吃就吃了,喝就喝了,倒不如直接把钱全部过过去。现在她孤儿寡母家的,盖了楼房还欠人家的材料钱、工钱,钱过去了,好让她派上用场,还还外面的账,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说罢,又对镜戴上耳环,观赏了片刻,说:“要是知道金子现在涨到一百八,以前买耳环的时候,多买些放家里放着就好了,哪晓地现在讨媳妇都要买金器。那个时候金子只要九十块钱一克,就是后来买戒指的时候也比现在便宜不少,也没有想到这个事情。”

原来,几年前他二人去金陵购买冰柜时,林家烨看她在商场黄金柜台跟前,咂舌惊叹且留恋不舍,又说了一句“一辈子没戴过金子嗳,如果戴了一样,这辈子就知足了。”因感念彼此节俭半生,又想到自己娶她时,未曾买过雪花膏送她,被念叨数回,便当即掏钱,买下她中意的重约五克的菱纹圆圈耳环。柜员当场为她戴上了。归家后,那亲邻瞅见她耳坠上的一对耳环黄澄澄、金灿灿,或惊羡不已或不断恭维,喜得她自得半载有余。几年之后,因县银行买卖黄金首饰,她便趁办理自家车辆保险之机拉他前去观瞧,又盯住一款韭菜边戒指不挪步。当时林家有中巴车跑客运生意,日日进账四五百元,但尚欠高利外债,虽数额已不多,可他性急,不愿在背债期间花销无谓的钱,却经不住她再三缠要“啊呀,钱还差不多了,你就当少跑一天车的,我买个戒指戴戴。”犹豫中,他从黑帆布斜挎包夹层中掏出叠放整齐的票钱,买下那枚金戒指。

林家烨问她:“那你准备给多少钱过去?”

尹草兰听他语气是应允了,却又怕他起疑,说:“订婚买两金和衣裳两千块。以后送日子聘金一千块,加上接亲要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等等一切包管在内,我算算也要花到将近两千块钱。嗯,总共给四千块吧。”

林家烨心有想法,说:“给这么多!”说罢,起身离了木椅,由房间走到店铺门口,侧头朝马路对面望去,从那传来阵阵妇人的吵闹声。原来,马路两旁皆是良田,有一户钱姓人家欲在耕地上建房。这家主妇精明过人,为既成事实,便先建好地基,却不继续向上建房,只空放着。同时四处宣传,说乡里不准在耕地上建房,她家停建了,又等着乡里主动找上门,再伺机假意耍泼,哭闹自家小儿结婚缺房没地皮,只好在自家地里建房,而私下里已打点好村里与乡里。钱家之所以在此建房,是因车站迁址西郊,与她家责任田仅隔一条马路,便认为此处建两层楼,那一楼迟早必成门面,做买卖肯定生意兴隆,所以早在车站新建时便起了谋划,不承想日后的车站江河日下,愿望落空了。那客运司也未曾料到之后行业惨淡,从立项到破土动工,历经一年半之久才将新站建成。

尹草兰床沿上坐着,隐约听见了,因考虑眼前婚事,只随口问了一声“什么事?”

林家烨素来不爱看热闹,转身回房,淡淡地说:“没什么事,钱予南家要在田里盖房子,乡里的人来了。”

尹草兰看着他,笑说:“钱一下子拿出来就显得多了,舍不得了吧。其实这四千块钱不算多了,如果零零散散买东买西,再加上聘金,也要花这么多的钱。你想想,别人家还有花更多的呢。人家家把一个姑娘养这么大给了我们家,花这些钱还是值得的。再讲了,她是亲姨侄女,以后总归要比一般的媳妇贴心,比人家待我们好,我们俩个人老了还有个指望,以后如悌讨了老婆离婚了,还有个亲上加亲的表姊妹又是嫂子的照顾……”

原来,尹草兰口中的姑娘是其胞妹尹草荷与妹婿操朝史的幺女,名叫操桂香,年方二十岁。尹草兰与尹草荷虽是亲姊妹,却不曾在一起长大。当年她二人之父溺水受惊亡故后,丢下孀妻与三个亲生子以及一个养子。迫于生计,这位孀妻抛下六七岁的尹草兰,舍她与十多岁的养子一起过活,自己携三四岁的儿子殷九江与呀呀学语的小女尹草荷改嫁他人。多年后,她二人各自长大出嫁,皆生下两双儿女。实际上,尹草兰尚有一个亲姐,因亡父在世时重男轻女,所以早先送人作了童养媳。之后思子心切,先抱养了一个儿子。然人各有命。尹草兰因丈夫之故从偏远农村搬迁街上。距乡下胞妹家只两里路。从此,她姐妹二人的往来开始频繁又密切了。尹草荷与其他林家亲戚或上个街,或称袋红糖,或扯尺票布,或买件稀罕物,或借钱,或求学,或嫁娶,等等能解决、不能解决之事皆找上门,要林家烨相助。甚至娘、婆家亲戚间吵嘴打架也要寻上门来,找他夫妻二人评理。那时林家烨是街上响当当的人物,岂能不办的,几乎有求必应。况且尹草兰又格外看重娘家人,经常明里暗里或借钱,或塞小钱,或送店内肥皂、牙膏,等等生活用品。又因她素来待客大方,故被众亲友视作有钱。他们却不知叨扰了林家,导致他夫妻因此起争执,孩子们得不到安生。那孩子中林如舜从小便是个不省心的,逃课又好惹是生非,结果不是今日你家带人来门前责骂,就是明日他家率众到家里打闹,也令林家不得安生。林家烨屡次毒打儿子,却作用不大。之后兜兜转转地林如舜混得初中毕业证。好在他虽不才却喜好开车,林家烨只得拿出积蓄让他学成,用以谋生。男大当婚,尹草兰又少不得为他婚事操心,几次三番打听合适的,却又不中意他自谈的姑娘。甚至已订亲的,终被她自己执意退婚而散。其实,在娶大媳妇一事上,她早存下一段心思。因她与胞妹两家人曾戏言,将来联姻亲上加亲。戏言过后,除了林家烨,其他人皆在心中动了几分真,操朝史夫妻甘愿将幺女嫁到街上姐姐家,尹草兰也情愿从乡下胞妹家里娶姨侄女。不想,长大的林如舜不同意,嫌她眼小,腰粗似水桶,又是自己表妹。不得已,她才暂弃自己的主张,背地说他“讲话结舌子,没有头脑又没什么本事,不配桂香那样憨坨坨的人还能配什么样的人?”心中同时也在谋划将来养老指望与疾患小儿的照顾上。为此,她软硬兼施又应诺他,倘若愿娶操桂香,家里将举力购置农用中巴车称他心愿,且让他驾驶,跑县乡客运生意。鉴于此,他慨然答应,却在事成后耍赖不认账。尹草兰哭笑不得,束手无策。但转念一想,从此成器便随他去了。不料,他依旧秉性不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开车外,将保养、修理等等一切与车辆有关的事务丢到一旁,不管不问。可怜他老子白日车上售票,晚归洗车,不辞辛劳。才一年光景,就在林家烨还清高利贷,又勉强收回本金之时,林如舜因与狐朋狗友一起打架斗殴,结果入狱劳教一年。无奈之下,他只得忍痛将车卖掉。先时这尹草兰不服,强拉硬拽他去县里评理,鸣冤大闹了一场,却仍未改变对儿子的惩处。眼见木已成舟,忙又令他找人情托关系,免了儿子的劳动之苦,却丝毫不接受他的意见,就此让不成器的儿子接受劳动教育,反省自己,走好将来之路,只知一味护犊子。因此,那林如舜在劳教农场不曾尝到苦头,仅看管劳动工具。尹草兰时常携吃喝去探望他,趁机重提操桂香,夸赞她肤白如脂,又说“她十来岁到我们家里来,看到一盆脏衣裳在那里没洗,就撸起袖子洗了,表明她心里头想当我们家的媳妇,亲上加亲多好!你现在又这个样子了,差不多的人家是不干的。你一年大一年的,再不讲人就要打光棍了。”经不住母亲三番五次的劝说,林如舜点头应下。喜得尹草兰即刻在胞妹跟前提了亲。那操桂香打小听父母闲谈过,芳心已暗许表哥,如今亲事成真,她便隔三差五乘车去劳教农场看望他,其它时间则做炮仗。堪堪的一年光阴倏过,林如舜即将释放归来。于是,他二人婚事被提上日程。

见尹草兰又要絮叨一遍,林家烨不胜其烦,点点头说:“好好好!随你随你,你看着办。”

尹草兰素来奉行“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的观念,眼下见他同意自己的主张,便无所顾忌与胞妹敲定订婚、送日子、接亲等事宜。而订婚那日无非请乡下孩子舅舅舅母到场,姊妹几家人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又陪同操桂香与其姐操春香去往县城,选购金耳环光面圆球耳环、金戒指、羊毛衫、呢子大衣,等服饰。那操春香领着胞妹未作客气,专挑贵的买。尹草兰不禁把钱一阵心疼,却又随即释然。不料,最终预算未超支,还有剩余。她又索性将剩余的两百元给了操春香。

二月二十八送日子的上午,尹草兰坐在自行车后面,林家烨携她一路骑行来到操家村。他二人下车步行,沿一条长长的黄土陡坡,推着车来到坡上村头,向尹草荷家走去。她家原是徽派白墙青瓦房,门前敞亮,朝外一眼望去是地势低平的广褒田野;屋前右边有一棵大碗口粗的枣树,左边是一株歪脖老槐树;屋后有一个稻草泥土砖围建的院落,院中东西两头各有一间土砖垒起的房屋,东头是灶屋,西头屋圈养牲畜,另又摆放水车、打稻机、谷风车、农耕犁、独轮车,等各式耧耙叉锄农具。如今旧屋拆建成三开间的两层楼,老院子仍原样未动。

及至近前,尹草兰望着那楼房,伤感地想:“我和胞妹小时候没了老子,过够了苦日子。想不到她现在又成了寡妇,命真苦。好在把楼房盖起来了,撑起了家。马上我们俩家就是亲上加亲了,以后我能尽力照应她了。”想到此,又欣慰起来,庆幸自己果断决伐,做对了事情,助她度过最艰难的阶段。

尹草荷见他们来到门上,欢喜地迎了去,说“姐姐、姐夫来了!”却见姐姐拎来的竹篮里只放着两刀猪肉、两瓶白酒,心中不禁生起落差,却又含笑接下篮子。这尹草荷相貌随了亡父,圆眼粗眉,合中身材,四十来岁。当年,继父把她早早嫁给操朝史,而她每与婆婆发生矛盾,便会口不择言乱骂,因此操朝史气得牙痒,有时容她,有时容她不得,不容时便下狠手打她,她便拼命向姐姐家中跑。尹草兰见她惊慌失措地跑来,或布鞋跑掉一只,或小便失禁在身,顿时心疼个半死,便次次责骂妹婿,那操朝史好面子闭口不说原委,直至他母亲被她骂得活活气死,尹草兰这才对胞妹有了一丝意识而已。不料几年后的夏日里,十四岁的操桂香忽地跑来把信,哭诉“姨娘姨父,我大喝药水了。”惊得林家烨与尹草兰丢下正在热烫封口的红糖袋,离了店铺便携她匆匆赶去医院。操家老操子生望到他二人来了,忙双膝跪下,哭求姨父寻人救下父亲之命。只可惜那操朝史喝下的剧毒农药敌敌畏已被肠胃吸收,林家烨找了院长也无济于事,他仍在洗胃后一命归西。半日之间,尹草荷成了寡妇。事后方知,尹草荷一早跟他吵了一架,他气不过寻了短。至于尹草荷骂了什么,她儿女始终守口如瓶;至于操朝史遗书所写何言,他儿女更是讳莫如深,展现在外的却是一个不可收拾的摊子,建房主体材料已备,却无后续资金;家中儿女只有大女出了嫁,其他人尚未成家立业。尹草兰为胞妹担忧,不断地劝说林家烨,要他出手相助,借她钱建楼房。起初那林家烨不答应,思虑借款不少,妹婿又不在人世了,还款之日肯定遥遥无期。尹草兰每日里先说上一遍胞妹的苦处“我们的老子死得早,她和我兄弟两个人跟着我妈改嫁过去,继父老子对他们又不好,58年没什么吃的,他们没被饿死已经是天照顾的了。后来好点了,继父老子哪肯给吃的他们两个人吃,一到过年,就喊他们两个人出去买酱油买盐,等买好了家来,继父老子自家四个小鬼已经把菜吃的差不多了,你讲讲在继父老子跟前多可怜,我妈又老实,又不讲,要是换成我后跟的丈夫,我肯定不干,要讲。长大嫁给朝史了,他对她也不好,动不动就打她。现在他死了,喊她招个男人家来,她又不肯。”又讲胞妹的难处“她家盖房用的砖瓦、沙子、石头、椽子、其它木料不是放在家外头,就是放在院子里,时间长了,就怕村上人做事就便,你家今朝拿几块,明朝他家顺一根,再太阳晒晒雨淋淋,等她攒起钱再盖房子,她这一辈子也盖不成房子了,她两个儿子也要当光棍,讨不到老婆了。”最后流泪软硬兼施“你不借钱把她,就不怕我心里头难过,以后我怪你。我就这一个亲胞妹,你这个当姐夫的不借钱给她孤儿寡母的,谁还借钱把她!借钱把她,帮她盖起房子,办成大事,她会一辈子念你好的。不要怕她还不起钱,她家三个小鬼再过年把都出去做事挣钱了,她不就慢慢有钱还你了。”林家烨心地本慈,经不住她枕边耳旁劝说,从紫红箱底掏出死期存折,取出三千,送了过去。尹草荷这才有了启动资金,建成新房。如今要与姐姐结成亲家,幺女嫁去街上从此离了农村,她倒是十分乐意。

尹草兰看姨侄皆在家中,一面心想:“草荷真是的,怎么不叫小鬼家出去做事,全蹲在家里呢!”一面说:“在家里都没出去啊。”

那操家孩子见他二人来了,忙起身让座,离开饭桌各自散开,又皆笑喊“姨父、姨娘”。

尹草荷笑说:“今朝不是讲姐姐姐夫要来送日子嘛,就都没出去了,在家陪陪你们,中午大家一起吃个饭。”说罢,忙去倒茶。尹草兰拦住她,说:“都是姊妹,又不是外人,耽误小鬼家做事搞什么呢?今朝我和你姐夫把聘金送过来,一会子就要走,宝贝在家里,家里头就如悌一个人在,他下午的班。”

林家烨从中山装大口袋里掏出用报纸包裹的一沓钱,放到桌上。尹草兰打开报纸,将钱递到胞妹手上,含笑说:“这是两千块钱,你数数。你们自家看着买买东西,买多买少根据需要,也合你们的心意,不然我们买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浪费了。姊妹之间,我就不搞那么多老套头了。”

尹草荷接下钱未作声,只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沓钱。

尹草兰见她不言不语,不觉地收起笑容,问:“嫌聘金少啦!”

“哪少了哎,看姐姐讲的。姐姐做事我放心,不要数的。”尹草荷堆笑说。正说着,她外孙女宝宝挣脱其父石代的搂抱,扑了过来。尹草荷见她跑来,抱住自己双膝,忙一把搂住她。

尹草兰听她那么说,未作多想,又见她抱起外孙,便说:“没什么事了吧,我和你姐夫走了嗳,家里如悌带着宝贝,有点不放心她。”说罢,他夫妻二人又忙忙地往家赶去。

尹草荷送至槐树下,又目送他二人下坡去了,方才转身回到家中,心想:“姐姐姐夫太小器了,讲是讲一切包尽,送日子过聘金过来就行了,哪就真的就买这点东西,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的!家里头又不是没有钱,金耳环,金戒指自家早就买了戴了,今朝送日子多买点东西,花两个小钱算什么。就晓地光在我家姑娘头上节省,抠两个小钱不舍得花。”想罢,对跟前的儿女说:“就这点东西!”

一旁,老二操子平与操桂香默不作声,老大操春香与老三操子生接了母亲的话茬。

操春香翻着白眼,一面将自己才点过的聘金递给母亲,一面说:“达不在了,看不起我们家了。要是达在,他们不买烟,就光买两刀肉和两瓶酒来么!达在的时候,就想讲我们家,达不在了,再也不提了。讲了一家媳妇了,不照了,人又当劳改去了,才来讲我们家。房间里的家具还不愿意换个新漆,就我们家人好说话!街上姨娘哪把你当亲胞妹看了。”这操春香圆肉脸,眼小肤黑,已嫁出家门,以船运沙石为营生。每每出船归来,便抛舍婆家而举家住于娘家,贴补娘家家用。有一年她将旧船卖掉,携夫带子寄居娘家多日。那尹草荷借故亲家母的种种不好,时不时将女婿石代骂得狗血喷头,说:“滚!我养姑娘养外孙,还养女婿?你让你娘老子养你去!赖在我家想不走啊!”石代虽过于比常人憨实,一切事务唯操春香马首是瞻,这也正是小苏街婆家迎娶她的主要原因。但受到数次辱骂后,他也慢腾腾地对骂:“看老子没钱给了,你就骂人了,才吃你几天闲饭!以前我给的钱喂狗了!”怼的尹草荷捡起竹扫帚追着他打。三个月之后,石代在其父母资助下置办了一条新船,他夫妻二人又开始跑船运送。此是前日出船归来,又在操家村住下。

操子生已走到后院里,煞气掷下才拾起的钉耙,一面挑起粪桶,一面往院外走,说:“达不在了,你娘屋人,你姐姐都看不起你了!”操子生圆眼黑眉,身材粗壮,勉强读罢小学便在田间地头伺弄庄稼。自父亡故,家中建房欠债后,便一面在街上做小工挣钱,一面务农。

儿女的一番话,生生地让尹草荷想起自尽的操朝史,不禁低下头,红了眼,一股悔意又袭来,心想:“朝史,我那天不该跟你吵,不吵,你就不会喝农药寻死了。你放心,我不会找人了,会把小鬼们带大的。我也记住了你活着的时候讲过的话,就算心里不高兴,脸上也要笑着对人家。就是对讨厌的人,装也要装出笑脸对待。今天小姐家送日子来了,我答应了,像你讲的,桂香嫁到有钱的姨娘家比嫁到人家家好,街上总比乡下好。你讲姐姐姐夫两个人还不错,可你现在人不在了,人都变了,连姐姐姐夫都变了,个个都看不起我们家了。”想罢,她未再作声,进了房,将那聘金锁进大木箱,又扛起锄头去地里,为种瓜点豆作准备。一路上,她盘算着部分外债可以偿还了。

见母亲走了,操春香忙吩咐石代去挑用水,自己则在家带宝宝。

操桂香方才浣洗家人换下的衣物,用小水桶装了,去河塘槌净了。这操桂香从小不通学习,仅读了两三年的书,便辍学在家中帮衬家务,做些放鸭赶鹅、洗碗浣衣,等等杂事。之后为了还债,她在街上作坊学做炮仗。那作坊常因配药、灌药而突发爆炸,死伤无数。因此等营生挣钱又快又多,故街南街北有多家炮仗作坊。乡下人家的子女也纷纷靠制作炮仗为家里挣钱。

见家人各自去了,早就急不可耐的操子平,骑上自行车飞一般离家而去。这操子平相貌俊朗,圆眼剑眉,直鼻梁。因是家中长子,自小便被父亲寄予厚望,供他读书考大学。其间因视力之故与飞行员招录失之交臂。故此,操家人不惜一切供他复读。直至他老子自杀而亡,他自己又读了几年,后实在读不下去,方才止了学业。因惯了读书又从未做过农事,寡母如何忍心让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恰逢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处于启动与目标探索阶段,乡镇企业的涌现如雨后春笋,操子平便要母亲去找街上姨父,为自己谋个差事。于是,殷草荷又在姐姐跟前倒苦水。那殷草兰自是愿意相助。几日后,林家华送了两条红塔山香烟与人,操子平如愿进了铸造厂,谋了个跑供销。

自送过日子,林家烨夫妇放下心去,只管按承诺置办婚事所缺之物,购买半自动洗衣机与床上物品。至于家具、彩电,林如舜婚房中有,是当初为他婚事预备下的。因此,殷草荷几次提出家具翻新与重购彩电之事时,尹草兰始终不松口,不厌其烦地说:“大彩电才买一年多点,一直也没有人看,一直都放在纸箱里了,不就是新的嘛。再买一台的话,那这台怎么办?我房间有电视,杜玉房间有彩电,如悌房间小,他又讲他不爱看电视。看,搁都没处搁!家具呢,木料是多少年前就准备的,好的干料子,又是亲戚打的,尺寸都是按大房间量的,漆也是做的好生漆,你们也看到了,漂漂亮亮的一套白色家具。如果弄掉家具漆,再重新做漆,门铰链肯定都要拆下来,再装上去,弄不好反而把家具和门板弄坏了。”

尹草荷见她坚决不应,心生几分不快,又不便发作,只得忍下。私下里,她大女操春香也认为胞妹系未出阁的姑娘,新房中的一切应是崭新的方才妥当。因此上她母女十分不满,皆认为尹草兰看不起自家。那尹草兰却认为29寸长虹彩电买来至今,方才一年,无需重新置办;家具也是依附墙体制作的,如今重新做漆,不仅困难,还会因多次拆装而磕碰损坏板材。故此,尹草兰硬是未采纳胞妹的意见,却不自知,她与胞妹有了的又细又深的裂隙。

原来,在林家首次购车从事个体运输之前,尹草兰的一位故交为林如舜做媒,将其远亲之女陆任介绍给他。相亲那日林如舜与陆任一见如故。见状,那故交欣喜不过,不多久,便以第一次做媒如此顺利为由,又催促双方订婚,尽快了事。尹草兰素日与她交好,因皆开过杂货铺,又一齐进货共过事,便信任她。如今见陆任人较老实模样也排场,忙也应了。大半月后林陆两家订下婚约。那林家烨见长子婚事已定,忙叫人拉回存放在乡下殷九江家中的木料,又请来舅家做木匠的表弟,在自家赶制家具,确保质量与工期。

转眼,家具制作完毕。那林如舜瞅着婚房能住了,便悄悄接来陆任,留了她过夜。当晚,他二人如胶似漆。次日及至后来,他二人索性顺理成章以准夫妻之名同居了。见此情景,林家忙又添置婚用彩电,欲在下半年里择日为他二人举办婚礼。

一日夜里,陆任关了房中日光灯,在床边用水。正起身时,忽然就听见那因日晒雨淋而无法闭锁的木门“嘭吱!嘭吱吱!”地被重重推开,隐约中有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惊得她大叫“你进来做什么!”

来者突然听到陆任这一声尖叫,吓得赶紧一步退了出去,慌忙又将这房门“嘭吱吱!嘭吱!”地带上,快步进了隔壁小房间。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林如悌。他本是趁房中无人进来搜寻色情书刊的。彼时,色情刊物早已肆意泛滥,他又正值青春期,不禁被吸引住,荒废了本就不精的学业,勉强初中毕了业。如今在街上厂里工作,但凡得空便要看它来解闷。却不知准嫂子正在房中。

那林如舜在外帮人开车送货,因事耽搁半夜才到家。陆任见他回来,便将此事告诉了他。他当即敲开弟弟的房门,大骂了他一顿又警告了他几句“我晚上不在家,你鬼头鬼脑地跑到我房里头搞什么?嫂子在房里,不敲门就往房里头跑,你什么意思!下回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林如悌则心虚,被指责得一声不吭。

因夜深人静,林如舜又是个大嗓门,那尹草兰在楼下房间里听得是一清二楚,不禁十分恼火,心想:“这还没有结婚,就挑拨弟兄两个人不合,这么瞎讲如悌,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还会对你嫂子做什么事情!这以后还能指望你这个做嫂子的照顾小叔子么!”想罢,便要林家烨上楼探看情况。及至他到了楼上,看见房门皆已掩上,他便又悄然回房睡下。

尹草兰翻来覆去无睡意,想到自己观察过她:儿子一旦出了家门,她便外出串门,一去一整日;又不爱女人家的干净;只有吃饭时才出房间才下楼,伸手不沾香,从不帮衬收拾碗筷。又想到若是娶了姨侄女操桂香,她万万不会如此的。想罢,愈加后悔订婚过于仓促,当晚便下定决心不要陆任作自家媳妇了,于是打次日起,她一面三天两头在林如舜跟前说陆任的不是——她知儿子耳根软,没主见,一面又对陆任冷淡起来。那陆任见林如舜待自己不似往日了,渐心生去意,终主动裹了衣物,黯然离去。事后托媒人退了订婚过的钱与一辆女式自行车,订婚金戒却未归还,只说是丢失了。尹草兰见目的达到,便听之任之了。

陆任离开林家不久,林如舜失了业,赋闲在家。林家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困顿了一段时日后,林如舜见农用柴油三轮车载客营运,便要父母也买车给自己开,一来解决生计,二来职业自由,不受任何约束。起初,林家烨瞻前顾后,最后想到妻儿所言极是,发展个体营运是当下社会大势所趋,便应下儿子所求。尹草兰这才借机威逼利诱儿子答应了娶表妹为妻。不料,事成后他却拒不认账。后因被判劳教,他才无奈地应下亲事,称了母亲的夙愿。如此兜兜转转,这门亲上加亲姻缘方才缔结成功。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林如舜只要出狱,便可完婚。

那林家烨见婚事已准备妥当,便放下心去,日日午后去打麻将。这日傍晚,他迟迟未归,一家人便在院中等着,一齐用晚饭。这时,林如悌扭头看了看墙边的母亲,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说:“炮仗店和葡萄糖厂的人都在讲,哪个跟哪个跑了,你没听到讲?”

尹草兰说:“我没听到讲。哪个跑了?”

林如悌瞟了母亲一眼,又反问道:“三生街上的人都晓地,都在讲,你难道一点点都没听讲过?没人告诉你?”

尹草兰见小儿不肯直说,有些急恼,说:“我在家里,又从不勺叨地像豇豆妈那样今天这家跑那家,明朝西家跑东家,哪晓地三生街上的那些事情。”

林如悌盯了一眼母亲,欲言又止,笑说:“曹家村那边没讲给你听?”

尹草兰一时成了二丈和尚,巴巴地望着儿子。林如悌见母亲像是真不知道实情,便说:“是桂香跟人跑了,跑到外头去了。”

尹草兰大惊,迫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林如悌见状,也不瞒不藏了,一股脑说出:“去年年前的事了。那男的也是乡下的,家里穷得滴尿。桂香家人嫌男的家穷,不干,最后把她从外头找家来了。人家都讲,你家怎么看上桂香的,要讨她家来?”

那尹草兰听罢这一席话,脸渐地通红起来,恼羞盛怒之下,抄起靠在墙根处的草扫帚头就去打他,一边悻悻地骂道:“小猴子!你听三生街上的人嚼牙巴骨!到处瞎讲!”

那林如悌忙闪到一旁。他见母亲不信自己所言,一面不甘地说:“哪讲是嚼牙巴骨?!三生街上的人都讲轰起来了,男的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做事,人家都讲的一清二楚!就你不知道了!”一面抽身快步上楼去了。

尹草兰从院里追到台阶处,仰面朝楼,气愤愤地骂:“你这个小猴子不要跑嗳!你再讲!你再讲!我打死你!”说罢,又木然立于原地半晌,方才撂下扫帚头——她不相信自己被亲胞妹视作外人,不告诉自己这件事,素日里她却是拿胞妹当作知心贴腹人的,不曾对她隐瞒家中的长长短短。而且此事果真如此,那操桂香便八九不离十不是黄花闺女之身了。

原来,当年的尹草荷与殷九江随母改嫁之后,那继父未起怜悯之心,反倒视年幼的他们为累赘。每逢除夕夜开年饭前一刻,总借故支开他二人。待到他二人归来时,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了。彼时,他二人之母另又生下四个子女,哪里还顾得上亡夫的儿女,再加上一九五八年前后,家家皆裹腹困难,他二人没饿死、冻死已是万幸了。至于读书识字上学,在当时更是奢侈之事,毛把钱的学费,教学老师上门动员皆行不通。因此上,尹草兰念及父亲早亡,自己独被母亲抛下,也是在苦水中长大,便心生爱悯,张开母鸡之翼,尽力照应着人世间唯一的一个胞妹与一个弟弟。因姐妹二人住得近,尹草兰私下常贴补她,不是塞钱便是赠物,待她倒像是大半个女儿一般,家中诸事也皆告诉她。

林家烨归来,一家人如常。尹草兰未在他跟前透露半字,却私下淡淡地借传言之说在胞妹跟前探了探。尹草荷见她问及,心中一惊,当即矢口否认,只作无辜状说“街上人真会造谣。几个同学没事了,喊桂香到外头玩,她就去了一趟。家来,我还骂了她,‘你个死丫头,不做炮不挣钱,跟人家到外头玩,家里头的账不要还啦!’”

这尹草荷三言两语搪塞了去,事后却不放心,便与长女操春香合计。经她母女二人一番分析,认定桂香外出一事定是林如悌添盐加醋捏造相告的,便暗恨他入骨。原来,林如悌所在的工厂离操桂香所在的炮仗作坊不远,仅隔一条马路,且那作坊里又有几个是他同学,关系甚密。

那尹草兰听了胞妹的解释,便信以为真,未将此事再搁在心上,此后又不时吩咐林青玉去炮仗作坊,支会操桂香来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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