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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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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清晨朝会如此大乱,是皇帝陈演做梦也没有想象过的,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天子失去了对这江左帝国一切的控制,大殿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即使楚公姜峤并不篡位,那这半壁江山,此刻开始也不会再由颍川陈氏做主了。

五百年的擎天望族,竟是如此结局,萧万长和王彝、庾铖心下各自唏嘘不已,又想到自己家族累世经营的名望,一旦崩解,下场是多么凄惨,各自本存竟胜之心,此刻也消散大半了,这天子之位,不要也罢。

众人心中又在各自盘算的这半晌之际,大殿之外南边远处天际,突得万众奔马之声渐进大响,无论殿里殿外的众人都是心头巨震,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皇帝和太子父子了,陈孝嗣苦于周身酸软,年纪轻轻就体会了一把身不由己。

陈演听这声音明显是又不知多少兵马朝着宫城奔驰而来,陈演面如死灰,侧身对元良道:“取朕的御剑来!”元良一惊躬身道:“陛下...陛下此刻还是安坐的好....!”

陈演难以置信的死盯着元良,尽全力摆出那已经体无完肤的天子威仪。元良毕竟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宦官,面对陈演还是自感压力极大,他不得已又看向了李茂。

李茂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陈演忽然断喝一声:“拿来!”李茂的话又咽了回去,终于微微颔首。元良会意忙道:“遵旨....”他侧身瞧了一眼身后的小黄门,那近侍忙从大殿后门跑回徽音殿,从陈演卧榻之侧的红漆架子上取下那把剑,在握住那把天子剑的时候,小黄门不禁心神激荡周身大震,忙敛了敛心神,用衣袖垫着,捧着长剑一路小跑回了拱辰殿交给了元良。

元良捧着剑,双膝不禁跪地,托举到了陈演面前。

皇帝从宽袍大袖中犹豫的伸出白皙枯瘦的手,终于在握住的那一刻时坚定了一些。从眼前这难托大事的贼宦官手中拿过形制仿汉代的长剑,站起身,听着殿外远方越来越近的奔腾蹄声,陈演慢慢的在御座前踱了几步,他突然剑交左手,横过剑身,右手紧握剑柄,两次想要猛力拔出,都不禁微微颤抖。

李茂在他身后看的非常清楚,不过他想不出皇帝此刻拔剑还能做什么?爆起乱砍做最后一搏吗?那也太没体面了!而且皇帝素来文弱,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他敢吗?

李茂脑中霎时间闪出五六种念头,不禁也握住了腰间的佩刀。殿里刚刚经过大乱,此刻群僚臣工才各自跪坐回自己的位置,便看到皇帝如此举动,都齐刷刷的朝陈演看过来。陈孝嗣也忍不住喊了一声父皇。

陈演微咬牙关稳住心神,第三次终于唰的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一松,把剑鞘滑落在地上,左手三指抚摸着剑身缓缓道:“我大陈,历七代君,百二十年,今日油尽灯枯,已是宗室龟缩,百寮无用!诸卿作壁上观,或早已另投高门了吧?”陈演言至此处顿了顿,只见下坐大臣尽皆耸动,纷纷坐不下去了,都忙匍匐跪倒道:“臣等不敢!”

“不必如此了......颍川陈氏与尔等本是同气连枝,当年蛮夷势大,中原崩解,我高皇帝与你们宗族长辈也曾歃血为誓,共保我华夏衣冠文物!只演庸碌无能,上愧对陈氏列祖列宗,下亦无颜君临江左士族!只是颍川陈氏五百年的宗望,一朝断送于家奴之手,朕...实难坐受废辱!

崧之公!颍川陈氏今日要亡了!姜峤匹夫是何出身?兰陵萧公!你说呢?怎能让东海小郡那姜贼的脏手,玷污了华夏天子的尊位?!当年这皇位是尔等共举,难道时至今日,要让颍川陈氏禅让皇位给这出身微贱的家奴吗?此等龌龊事,尔等能做,朕绝不做!”陈演说着提剑缓步走下御阶。

李茂就算到了此时此刻,一听见“颍川陈氏”这四个字,还是全身一震忍不住便想肃然称颂一下,自己现在竟然是在和颍川陈氏作对吗?真是如梦如幻,不可思议!

回想起自己这一生摸爬滚打,死中求活,平日里听见这些望族的姓氏都觉高山仰止,竦然间如雷贯耳!何曾想过今日站在这拱辰殿上,与谋大事?何曾想过,昔日云端之主,此刻已不堪一击?

原来颍川陈氏数百年来如此煊赫,竟也能有跌落凡尘的那一日吗?那么太原王氏、兰陵萧氏能不能?

正当李茂思潮起伏的想着这些的时候,又隐约听见皇帝再度开口,那熟悉的声音又把他的思绪拉回到拱辰殿的御阶之上。

“崧公!陈氏之血,焉能让东海小辈玷污?既然天命已尽,演为避坐受废辱,便由公用这把剑刺死我吧!满朝公卿,也只有琅琊王氏有资格为大陈天子谢幕!你我两族,便做一个全始全终吧!陈氏子弟,绝不能做那自裁的不肖蠢事!杀了朕!去劝进楚公吧!”

“陛下!如今江左内外交困,可陛下擅会玩弄权术,于国何益?楚公此刻大兵云集,代禅之势已成,如若陛下肯顺天应人,颍川陈氏依旧是我夏望族,怎有他变?东海姜峤如能得陈氏辅佐,我江左河清海晏,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岂非我夏之幸?望陛下三思!”王崧之双手捧着象牙朝笏,挺身而跪,对着已经走下阶梯的陈演劝道。

“那么朕将大位禅让给彝公如何?天子由颍川陈氏转为太原王氏,天下人必无异议!朕即便退位归藩,也能心平气和。南渡诸公当年盟誓时,并无姜氏,如若东海郡的小辈篡位自立,那便让他杀进宫城吧,诛灭陈氏,他便是新天子!但要朕禅让给他?万万不能!”

陈演虽然庸懦,但毕竟做了十二年的皇帝,又想到自己声名煊赫的历代列祖列宗,这种骄傲足以支撑一个孱弱的君主维持他的体面。

“陛下此言,臣实不敢闻!”这一句声若洪钟的话清晰的传进大殿里每一个人的耳中,陈演听得身子微微一晃,但随即用极大心力稳住身形,果见那出言魁梧之人正是王彝。

“方才,无论殿中殿外如何喧闹,臣都始终不发一语,便是为陛下,为颍川陈氏,稍存体面。

如今宫外奔马之声大响,不消片刻便能涌进宫来!陛下还说什么禅位给我?我此刻还有何德何能与楚公抗衡?难道自取灭族之祸吗?东海姜氏为何会做大到如此地步?现在还说什么禅位王氏,陛下多年来对王氏的提防猜忌,更是思之令人心寒....!

陛下曾对姜峤言道:‘王彝是外戚,朕早晚必除之!王氏子绝不能为太子!’但陛下曾对臣言道:‘姜峤不过是外间小臣,待战事弥平,举手便可以罪诛杀!’我相信在座诸位,陛下此类言语,都听过不少吧?”。

庾铖、万长等人听着都心头一震,类似的话,皇帝都曾私下对自己说过,当时还觉得陛下如此推心置腹,真是倍感荣焉!谁曾想今日拿掉了皇权的加持,竟是如此幼稚不堪的伎俩。这些门阀高姓,在深觉可笑之余,都为陈氏出了这样的子弟,而唏嘘不已。

陈演最后强撑着的架势终于溃散了,他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被抽干了,摇摇晃晃的实在是难以站稳,咣当一声,长剑落地,整个人都颓丧着,傻傻的站在那不知所措。陈孝嗣看到自己的父皇被如此当众凌虐,不由得心如刀绞,他强撑着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手刃王彝这个奸贼!

陈孝嗣是陈演还在潜邸时的太子妃所生,陈演即位才五个月,先皇后就突然驾崩了。王皇后当时也并非后宫妃嫔,尚未出阁,是直接被册封为皇后。

陈孝嗣挣扎踉跄着刚站起身,斜刺里冲出一个年轻的官员,当门一脚踹在了陈孝嗣的胸口,全身酸麻刚刚恢复了一些的太子顺势就向后摔出,重重的倒在地上,他捂住剧痛的胸膛,定睛一看,竟是姜不疑!

陈孝嗣正错愕震惊间,姜不疑大喝一声:“太子失德!将其带回东宫,听候陛下发落!”姜不疑这一声是冲着李茂喊的。李茂一摆手,刚刚和陈孝嗣对峙的禁军军士,跃出两个急于立功的,从地上架起失势的太子,陈孝嗣破口大骂:“好贼子啊!你们这一窝反贼!我誓杀你!我誓杀你啊!.....”

陈孝嗣被拖出了大殿,离开了敞开殿门的视线之后,靠近门口的低阶大臣都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哼,太子的叫骂戛然而止。

那凶狠的禁军把陈孝嗣拖出去之后,看他还一直高声喊叫,恶性发作,手握刀柄用末端的金属头沉重的一下击在太子的肚子上!陈孝嗣瞬间就喊不出来了,只感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一样,他自出世以来从没经受过这样的殴打,少年的眼眶里被逼出了不少的泪水噙在眼里。

他被从后门一路倒拖着带到了拱辰殿后,垂政殿侧面的一个偏僻耳房里,直接扔进去上了锁,哪里是带回什么东宫?

陈孝嗣腹上剧痛稍减,又要再高声叫骂,直呼姜峤的大名,这两名禁军是极伶俐的人,绝不能容他这样大骂,一个军士抄起一旁手臂粗的用来撑门的朱漆木棒,照着太子殿下的后脑就是一记猛击!

陈孝嗣到底想不到一旦失势,这些险恶的下人竟是如此凶残,只觉后脑一阵剧痛,似乎整个头颅都要炸开一般,他想努力瞪大双眼,但眼前一片漆黑!随即直挺挺的向前趴倒,又被另一个军士拖住道:“嘿,下手没轻没重!莫打死了他,这兔儿爷般的太子这辈没受过这罪,打死可完了!”说着那禁军一探陈孝嗣的鼻息,尚有微弱呼吸,二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打人那军士出去从一排耳房中不知何处取来一根粗麻绳,二人把陈孝嗣绑了手腕,吊在了耳房一人多高的低矮房梁上,将门一锁就回大殿上去了。陈孝嗣的脑袋死死的垂在胸前,毫无意识。没想到权臣一朝翻脸,一国储君竟是如此不堪的下场。

与此同时,李茂从御座旁快步走下御阶,一把握住陈演消瘦的手腕,轻轻一拽就把失魂落魄的皇帝连拉带扯的拽上御阶,又把他重新扶在了御座上。就听远处显宪门下,一人高声呼喝道:“征北将军庾成日携安东将军郭戎并各级禁军将校入朝觐见!”

一众骑兵扬长直入宫城,驱马直奔拱辰殿前,打量着殿里的情况。刚刚韩延陈筋疲力尽都没能上的台阶,征北将军是骑着马上去的。安东将军郭戎毕竟出身微寒,本不敢这样,但看庾将军如此,自己也就一咬牙,骑马上阶,不过只是在后面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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