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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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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颍川庾氏从此一蹶不振,庾铖苦苦维持,又因此番大功,姜峤保奏庾铖为工部尚书,累迁至黄门侍郎时,因为常年的心灰意懒,加之年事渐高,而楚公霸府又已建成,才放心的把病病怏怏的庾铖放在了侍中的位置上。

但从这一刻起,门下省也就成了冷曹衙门,变成闲置官员的养老聚集地。而庾氏的一些年轻子弟又自小被姜峤带在身边教养,早已被老奸巨猾的权臣驯服,此次也都在前方军阵之中效力。

所以大变徒生之际,有头有脸的大臣都是首先赶到尚书省。在宫门前,庾铖缓慢衰颓的下了马车,万长、二王和桓信诸人抢上去拱手为礼,假模假式的恭维几句什么仰仗的话,庾铖无权无势还谈什么仰仗?他也就敷衍几下,大家便闭了嘴。

上百臣僚缓缓入宫,与往日不同的是显宪门内竟无职守禁军,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死寂沉沉。

拱辰殿中十七根从宁州夜郎的深山里竭尽民力开采出一模一样的擎天巨树涂上朱漆而制成的殿柱,间隔中各分左右在不知多少个褐色的方形蒲团上跪坐着这半壁帝国都城中最煊赫的大员。

但他们今日的统一做派都是垂首不语,似是入定大臣的就占了一半。在这大殿中心点向北平移数十丈的位置足有一人高的大平台向四周渐进铺陈着雕栏玉砌又涂满朱紫贵色的描着金漆的陛阶把煊赫的臣僚又自隔开。

面色始终苍白的皇帝陈演坐在陛阶上宽大的御座中,看着面前出奇沉默的百官,大家维持这个状态已经最少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

萧万长几次呢喃着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强自忍住了。不过让方才汇集在尚书省的一众官僚错愕的是,楚公姜峤并不在大殿里,不过皇帝的左边一身崭新锃亮甲胄的李茂却冒昧的出现着,皇帝的右边,名显都城的中常侍元良泥菩萨一般庄严肃立着。

“今日诸卿就议一议淮泗大胜之后,自楚公以下,该作何封赐之事吧。”长久的沉默之后,陈演有气无力的开口说道。“朕...上干天纠,自知德薄寡恩,致使连年战乱,天幸楚公,受三朝信重,数挽狂澜,江左社稷十余年来,如无楚公,早已倾颓,是以朕常思己过,似唯有禅位予公!方是江左万千黎庶之幸...!诸臣如无异议,便代朕前赴楚邸劝进吧!”

陈演艰难但清晰的说完着这些话,似有似无的期待眼神扫视着靠近陛阶诸多重臣。他发现尚书右仆射,自己嫡亲的叔父临川王陈佑昶竟然并没有来到殿中...宗室龟缩不振....甚至不堪闻问已然到了如此地步?!

拱辰殿外数千守卫宫城的禁军明目张胆的在高耸的石阶周围将大殿团团围住,但离奇的是,这么多的禁军,竟然没有一个原职的高阶统领,全部都是中下层的将校军职在各自为政的指挥手下配合一个总的包围事态,究竟是谁在总令其事,竟看不出来。殿内的衮衮诸公倒也并没有慌乱,皇帝的脸色在惨白之中又添了一片颓废之意。

正在无人有所作为之际,远处拱辰门外传来一阵极奔而至的马蹄声,在大殿里内外僵持的安静中显的极为刺耳,臣僚们都是一惊不禁纷纷躁动起来,陈演连忙坐起,他太希望会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大救星了。

这军中奔马速度极快,从听到蹄声开始到恍惚间看到影子,再到这马已到殿阶之前,都几乎是转瞬间的事。马上一身铁甲的武士翻身而下,铁盔之下的脸上用金属网格打造了一个面罩遮住相貌,但高大魁梧的身形和殿中这一班中老年的臣僚完全不同。

即便是跪坐的比较靠后的年轻大臣,平时附庸风雅也习过剑术,但别说手边无剑,纵然有剑,此刻这绵软无力、瑟瑟发抖的手臂也提不起来,刺不出去。

这全副甲胄铁人般的军士一步步的走进殿来,刚刚进宫的全过程,一路都无人阻拦,所以他的佩刀依然在马鞍上挂着。军士旁若无人的大踏步朝着居北的御座而去,进殿时居然并未脱靴,被擦的发亮的木制地板上留下显眼的大鞋印,两侧跪坐的数十位大臣一起耸动。

有的高声断喝,有的问其长官是谁,有的问他意欲何为,群臣所发出的声音虽然各有各的口舌,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眼见那甲胄武士离御阶越来越近,陈演一颗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李茂手握佩刀刀柄跨前三步沉声道:“陛下驾前,不得放肆!”

“小人乃征北将军兼淮南太守麾下典骑校尉朱黑齿!俺奉军令向邺都传递六百里加急奏章要面呈天子!俺们将军说了,让俺看着要是宫门无人职守,直接进宫便是。这是前线奏报,请天子看看吧!”说着那军士从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个红棕色锦缎制成的套子,军士双手捧着这红棕套子密封着的卷轴直勾勾的看着陈演。

李茂看了元良一眼,元良诺诺的微一颔首快步走下御阶,那军士足足比元良高出一个头还多,膀大腰圆又一身铁甲,元良双手微颤的从这武人一双黝黑的大手里接过了卷轴,急忙转身回了御座前,对着陈演躬身举过头顶。

皇帝陈演强自镇定,袍服下他握紧了玉玦开口道:“庾卿,朕记得,征北将军庾成日是你的侄儿吧?”庾铖跪坐不起,手捧象牙朝笏,直起身子对着陈演道:“回陛下,成日乃是罪臣庾熙第五子,论起来,确是臣的堂侄,但自幼由楚公带在身前教养,臣年老昏聩,对这侄子也仅有数面之缘。”

庾铖必然是自保为上,所以对奏之际显的绝不沾身。

陈演微微兴奋的神情又重新暗淡:“嗯,朕不看了,李茂,既是楚公从小教养的心腹近人,那你们还有什么安排,自便吧...!”

“陛下,这涉及前线的军事奏章,要紧之处便在于决策时机,既然陛下不愿御览,但又需与朝臣定策,莫不如便由元常侍当众诵读,陛下与诸公当即决断如何?”李茂抱拳躬身答道。

陈演不置可否,默不作声。李茂又看了一眼元良,元良身心一紧,忙打开套子拿出卷轴缓缓展开,长长的一道卷轴,其中的文字不禁让元良一颗反复横跳的心再度无法抑制的狂飙起来。

他颤声诵道:“淮泗御虏诸将,并,州郡刺史、太守以降文武官员表奏,期年以来,三国北虏连兵南下,旬月间,我司兖青徐,江北四州相继失陷,荆豫被裂,雍梁动荡,蜀中难安,实自中朝南渡以来未有之奇变,臣等午夜辗转之际窃思,纵使高皇帝及南渡诸公复生,也必不能挽此狂澜,扶此将倾。

天幸楚公,东海姜氏,天南柱石。于江浑海倒,百僚无用之际,提三尺长剑,率吾辈戴罪之臣,解天崩地解之局,全江左黎庶之身。其功,其德,实兼高皇帝与诸公之所长,而无....而无...嘶...而无建邺庸辈之所短!

臣等俯请陛下,审时度势,知所进退,以全君臣之大义,以彰楚公之大功!.....这...这下面是...是一大串的签押...呃...为首的是...是豫州刺史王夔,之后是徐州刺史王昶之,兖州刺史司马承,征北将军庾成日,征西将军桓鼎,安东将军郭戎,广州刺史王弁,荥阳太守葛仪,南郡太守宇文冲,汉中太守曾佐,以下大小官员,单是列名签押的有....总得有百余位!”

陈演听到这里只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无论如何支撑不住,便想瘫软着从御座上滚将下来,正在摇摇晃晃之际,李茂眼疾手快,左手迅疾的搭在了陈演单薄的右肩上扶住了他。

陈演觉察到一只坚实有力的大手握在自己肩上,登时如遭雷击全身一震!猛的转身恐惧的望着李茂大声道:“尔要弑君吗?!”李茂一惊急忙缩回了手,全当没听见那句话,陈演经过这一吓倒精神了不少,已不至于昏过去了。

这样一道公然逼宫的奏折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出来,不仅皇帝本人犹如被大锤猛击胸口一般,先是一阵神智昏乱,进而是难以置信,这御阶之下的众臣更是听的傻了,自古大臣篡位,无不顾及前朝恩德或是自己的名声,史笔如刀,如何不惧?

只有极少数的重臣才能看穿姜峤十五年来步步为营,萧万长和桓信默默对视一眼,各自心下回思这十余年来,姜峤既建霸府,又颇谦恭,让天下人觉得功劳都是他的,过失全是别人的,自先帝末年以来,天下逐渐纷乱,尤其近十年来几乎已成乱世。

江左朝廷内外交困,施政不乏错失,可以说凡动必错,不动则坐亡。天子年轻,为政难免燥动,又急于收权,寒门幸进之辈层出不穷,又有什么真才实学?楚公假意谦退,凡是天子之意必许,而且不折不扣的施行,呵呵,大陈历代皇帝,有实权的能有几个?

真把大权交给他,那不是孩童驾大车吗?一个错接一个错,楚公只管作壁上观,再加上门高爵显之家林立,真的有个天子颐指气使,还错处百出,整整十余年啊!陛下还以为自己大权在握....实则早入他人彀中!

楚公只管拉拢门阀子弟,偶尔收拾一下天子玩坏的残局,盛名尽归东海姜氏,而天子庸碌无能之态尽显!生民庶政,尚可以补过蒙混,五年来兵戈四起,军阵之事,焉能犯错?

要说姜峤,难道当真善于战阵吗?不过是天子自己把大错都犯完了,姜氏纵有失误,也不及开战之初的一败再败,这大败与小胜,谁得名,谁得利?以至终于有了今日!

大殿之中又陷入尴尬的宁静,众人都不知所措,难道要附和这篇奏章吗?当面让皇帝禅位给楚公?倘若这件事最终不能善罢,及早表态太过愚蠢了。

但若是反对这篇奏章,那掂量掂量自己,再看看那奏章上签押的一百多个名字,官位低的自然不敢出声,官位高的又都观望,奇怪的是,这王家,桓家,庾家都有后辈参与联署,那这大殿里的长辈宗主们是何态度啊?众人无不暗自盘算着自己和这局面的关系。

“陛下!乱臣贼子祸乱天下!臣请诏诛杀姜氏!”殿门外一个年轻高亢的嗓音大声喊道,充满了怒意,全身甲胄让大殿里的人都眼前一亮,这铠甲精良的程度,确实是江左的最高工艺。靠近殿门的臣僚们一起拱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十七岁的陈孝嗣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直刀,刀尖指地大踏步的走进殿里,他看到那个送来如此大逆不道奏章的军士仍然直愣愣的站在大殿中间,怒气勃发的太子横过刀锋,用尽力气对着那军士的右肩就劈了过去,殿中的一班靠近的大臣无不大惊,纷纷站起退避,殿中登时微乱。

那铁塔般的大汉军士背对着孝嗣,但久历战阵,听到利刃破空之声,下意识的举臂横挡,他前臂上绑着颇厚的铁皮套甲,神情十分自信!

只听铛的一声先清响后闷响,那乌黑的直刀竟然切进了军士前臂的铁甲里,孝嗣双手握刀用力一拉,铁甲顿时断为两节,军士的粗壮的前臂也被不浅的砍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皇室名刀,果然摧金断铁!

那军士一惊非小,急忙转身,却见眼前不过是个高壮少年,正轻视间,孝嗣毫不犹豫一个箭步急冲,长刀直刺,正中那军士甲胄没有包裹住的咽喉,只有皮革遮挡,高高隆起的喉结之上,漆黑的长刀直刺进去穿透了脖子,刃透脖颈。

孝嗣心头一喜,手腕一用力拔出直刀,对方的颈血直喷出来,溅了太子一脸!鲜血一激,本就血气方刚的孝嗣抡圆了长刀用尽全力横砍,瞬间把那军士的头颅劈了下来,飞进了一旁的人群里,大臣们一片惊呼,纷纷躲避那颗飞来的首级,军士高大的尸体向后便倒,断颈处的鲜血在皇帝陈演的面前狂撒一地。唬的这位天子差点支撑不住的又想昏过去!

孝嗣快步走上御阶,皇帝已瞧的愣住了“嗣儿....!”陈孝嗣却一把夺过了元良手中那道前线六百里加急送来的逼宫奏折。孝嗣拿在手里用力一扯,那卷轴立时便断为两截!“如此大逆不道之物乃乱臣贼子的痴心妄想!今已被孤毁去!我大陈百僚,必无人从贼!”

孝嗣站在陈演的御座之前,手握血淋淋的长刀,对着殿中乱成一团的百官大声喝道。说罢便把那两截卷轴往下一抛,锦缎织就的奏章就被扔进了地上那无头兵尸断颈处喷洒的鲜血之中瞬间被血污浸透!孝嗣快步下阶,猛的转身,以刀拄地,对着陈演单膝跪地道:“臣请诛杀姜氏,扫清乱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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