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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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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好一会儿,纤纤终于从厚重的窗帘后面钻出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迈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快走到一楼的时候,纤纤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就站在最下面那个台阶的扶手边,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北侧的楼门。那是文俊!他在这里干什么?纤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楼门正对着校门,现在,两扇大门已经关闭,只留下侧面的一扇小门敞开着。高校长就站在那里,想必是在等着柳笛吧。而文俊呢?第一节课上课的铃声就要拉响了,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可是,管他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别让他看到自己。现在她很清楚,文俊已经和她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其实,偌大个学校,和她并肩作战的还有几人?恐怕雪妮都不算了。纤纤凄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她转身离开这里,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穿过南侧的楼门,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来到教室的门口,上课铃声正好拉响。纤纤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报告!”然后随手推开了门。可是,迎接她的,却是一阵低低的惊呼,好似从天际滚过来的闷雷一般。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也交织着愤怒和敌意。纤纤无奈地发现,两天过去了,那愤怒和敌意非但没有削减,反而有所增加,仿佛火焰一般越烧越旺,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焚毁。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讲台,却发现讲台上空无一人。不对啊,按常理说,此时,老师早就应该站在讲台上等待上课了。蓦地,她的目光落在黑板右侧那个“一日课程表”上。于是,她清楚地看到,在第一节课的位置上,赫然标着一个醒目的“语”字。

纤纤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周四第一节是语文课!她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早知如此,她今天绝不会来上学。她突然想起昨天雪妮讲起的同学们上“语文自习课”的情形,忍不住又扫了一眼大家的课桌。没错,每一张课桌上,依然端端正正的摆放着语文书和课堂笔记,一如以前上语文课那样。只是,讲台上再也没有那个高大挺直的身影了。纤纤的心也不禁掠过一丝酸楚和怅然,可是马上又被滋生出的恐惧所代替。她想起语文组尹鸿老师的话:“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学生都是一挺机关枪,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筛子。”而现在,每一节语文课,差不多就是一场追思会。而自己,偏要在大家沉痛追思的时候往枪口上撞。唉,今天来上学,是一个多么不明智的决定啊!

可是,正当她想退缩的时候,一个极小极小的声音却从心底的某个角落钻了出来:“凭什么?”是啊,凭什么?她也是高一(1)班的学生,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来上学?凭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走进教室?难道她韩纤纤,市教委主任的女儿,上个学还要看别人的脸色吗?纤纤忽然觉得曾经的傲气,又被同学们的愤怒和敌对激发起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毅然决然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用锐利而倔强的眼神,扫视着教室里那些或惊讶、或愤怒、或不屑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然后,她径直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下巴微微扬起,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高傲。走到座位旁边时,她猛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将书包重重地甩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然后,她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笑容,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我韩纤纤,无所畏惧!

做完这一切,纤纤觉得有说不出的痛快,仿佛憋了好几天的郁闷,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可是,当她把目光落在书桌上时,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因为她发现,被她重重甩在书桌上的书包下面,压着一本打开的作文本。而露出来的那个右上角,用鲜红的墨水赫然写着一个醒目的分数——98分。

纤纤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鲜红的98分上,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住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片刻之后,她一把推开被甩在桌子上的书包,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这本作文。这醒目的高分,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打翻了她心中的调味瓶,酸苦辣咸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唯独没有甜。哦,98分!她高中作文中第一个全班最高分!她学业生涯中唯一货真价实的全班最高分!同时,也是唯一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快乐的全班最高分!

纤纤就这样愣了好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脑海——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两天前自己明明把作文本收进了书包,下午请假书包也没来得及拿,直到昨天雪妮才将书包给她送回了家。那么,这个作文本究竟是谁从书包里拿出来的?居然还端端正正摆在这里,并且特意翻开到这篇作文。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是想借此刺激她?是想向她宣战?还是想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不管是什么目的,这都是对她的一种挑衅!怎么,自己已经落到人人都可以挑衅的地步吗?想到这,一股怒气和傲气再次在她心头滋生。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团怒火正在那里聚集。突然,她“啪”的一下站起来,用力一拍桌子,大声怒喝道:“这是谁放的!”

没有人回答。大家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事实上,自从她推开教室的门之后,所有人的目光留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没有片刻离开。

“说,谁放的?”纤纤再次吼道,那模样,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狮子,让人不寒而栗。

回答她的,还是如冰窟般的沉默。

“怎么?一群懦夫!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吗?”纤纤咬着牙,紧握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变得愈发凌厉,目光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噗嗤——”从靠窗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声冷冷的嗤笑,犹如寒冬的冷风,让纤纤不禁打了个寒颤,“韩纤纤,到底谁是懦夫?你从上周五到现在都做了什么,你有胆子承认吗?你爸爸对章老师又做了什么,他有胆子承认吗?”

纤纤一下子泄了气。她看了一眼,说话的是江心——一个毫不起眼的男生,其作文也曾被章玉打了零分。可是现在,他却为了章玉跟纤纤和她的父亲叫起了板,而纤纤却偏偏无言以对。是啊,她和她爸爸的种种行径,尤其是她爸爸的,哪一件是能拿到台面上讲的呢?

“可不!”另一个男同学开了口,“不就一个作文本嘛!搁哪儿不是搁?搁到桌面上又能怎样?总比你找人去殴打章老师,你爸爸逼迫章老师辞职的行径轻微得多吧。”

“你们……你们……”纤纤的手指紧紧握成拳头,声音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你们这是对我的侮辱!”

“哇——”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惊呼。然后,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教室的后面飞了过来:“韩纤纤,你好好看看!这不是你那篇零分的作文!98分!全班最高分!班里还没有哪个同学的作文得过这么高的分数!把它摆到桌面上,怎么能叫作‘侮辱’呢?”

“而且,”另一个女同学接过话茬,“这是出自章老师之手的98分,不是之前那些只会惯着你的老师们打的高分,货真价实!想从章老师手里得到90分都比登天还难,你一个98分,足够炫耀好几年的了,怎么还觉得这是‘侮辱’呢?”

“唉!”另一个胖胖的女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替章老师为难啊!给你个零分,你觉得是侮辱;给你个98分,你还觉得是侮辱!是不是不管你的作文写成什么样,即使是抄的,即使狗屁不通,都得给你一个满分,然后再给你写一篇长长的评语,把你的作文吹得天花乱坠,才不叫对你的侮辱啊?”

“可不,章老师心胸宽大,以德报怨,居然在去世之后还换来一句‘侮辱’。我真替章老师鸣不平啊!”纤纤前面的女生边说边深深摇头,一脸惋惜。其他同学也纷纷附和,脸上是夸大了数倍的义愤填膺,仿佛要用这种表情来彰显内心的不满和愤怒。

“你们……你们……”纤纤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大家都在故意曲解她所说的“侮辱”一词的含义,可偏偏这真正的意思,她也难以宣之于口。说白了,大家就是企图借这篇高达 98分的作文来刺激她的神经,迫使她将过往自己的种种行径与章玉的宽宏大量形成对照,进而心生羞愧之感。实际上,这几日来,此类“对照”于她而言还少吗?章玉,他那些不经意的举动,不管是她亲眼目睹的,还是从他人口中听闻的,都如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了父亲的卑鄙无耻,和她自己的狭隘自私。然而,每每从这些镜子中窥见灵魂深处的黑暗、丑陋与不堪时,她都会迅速转过头去,本能地选择逃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勇气去直面,因为直面那些黑暗、丑陋和不堪,就意味着要亲手打破长久以来自己构建的认知堡垒。在那座堡垒里,她始终坚信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坚信自己是出类拔萃的,坚信所有加诸于自身的光环都是璀璨而永恒的,坚信自己自幼便是高贵的、优越的,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能够将许多人踩在脚下的。可是,那一面面镜子却冷酷地折射出截然相反的真相,这真相如此尖锐,深深刺痛了她内心最为脆弱的角落。她害怕一旦承认,曾经所依赖、所坚信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她怕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更怕否定那个往昔貌似优秀且高高在上的自己。因此,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而次数多了,逃避也渐渐成为了她的一种惯性。每当真相迫近,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令她痛苦的事物隔绝于另一个世界。她发现只要一逃避,她就能够获取短暂的安宁,哪怕她清楚这仅仅是暂时的麻痹,可那片刻的喘息对她来说,却好似溺水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令她无力挣脱。而当下,这又一次被迫的“面对”,使她再次萌生出“逃避”的念头。只是,她已经三次从这个教室跑了出去,难道今天还要重蹈覆辙吗?

“怎么了?教室这么乱?一个个都要上天吗?”伴随着一道颇为严厉的声音,班主任陈芝老师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在座位上迅速坐好,那模样要多规矩有多规矩。唯有纤纤一人呆呆地站在座位上,手里还拿着那本 98分的作文本。

陈老师扫视了一眼教室。“哦,纤纤来了。”她朝纤纤点了点头,敷衍地问了句,“病好了吗?”

“好了。”纤纤机械地回答,依旧没有想起自己应当坐下来。

“文俊呢?”陈老师又指着纤纤旁边的座位问。纤纤这才发现,文俊的座位一直空着。他的书包放在那里,语文书和笔记也摆在桌面上,唯独人不见了踪影。

“他在北楼!”纤纤猛然想起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我在北楼一楼的楼梯旁边看到过他。”

“哦?”陈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正好路过。”纤纤有些心虚。

“文俊每次上语文课之前都要去一趟北楼,”一个同学小声说,“就像……章老师生前那样。”

教室里突然沉默了,大家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纤纤的身上。纤纤终于知道“芒刺在背”的感觉了,那悲愤的,谴责的目光仿佛是尖锐的钢针,一下又一下地扎着她,每一针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她猛然想起雪妮昨天说过的话:“这几天在同学口中,你都快成了杀害章老师的刽子手了。”怎么?大家还真把她当成刽子手了?她突然爆发般地喊了起来:“别这么看着我!难道你们就没从背后讲究过章玉?没谈论过那些传闻?装什么无辜?我再说一遍,章玉是自己眼瞎才撞上摩托车的,他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没有!”

“韩纤纤!”几名同学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要冲上去的架势,却被陈老师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这几名冲动的同学坐下。而后,她不再搭理纤纤,指着另一名高个子男生问道:“马宇哲,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马宇哲的男生站了起来。他是这个班的班长,气质有点像苏沐阳,但比其多了几分书卷气。只见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不紧不慢地说:“纤纤进来后,发现她手里的那个作文本放在桌面上,就发起火来,连问三声‘是谁放的’,一声比一声高,还说我们是懦夫,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大家不服气,就和她起了争执。”

其他同学频频点头,就连纤纤也无法反驳。事实似乎就是这样,然而,她还是觉得班长把同学们的表现描述得太轻描淡写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挨了那个耳光后给爸爸打的那通电话。在电话里,她不也是极力淡化自己那些过分的言辞,而肆意夸大章玉的言行以及自己所遭受的伤害吗?

陈老师走到纤纤面前,从她手中抽走那个作文本,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纤纤,我从来没有批评过你,”她把作文本还给纤纤,用一种纤纤从未听过的严肃而郑重的语气说道,“但是今天,我想我应该对你说一句,人生中许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什么是懦夫?逃避问题和真相的人才是懦夫!真正的勇士,必须要有面对的勇气。这几天,很多人都开始面对,尤其我们老师,都在一种巨大的震撼中,直面自己的自私、狭隘与短视,还有其他一些更为不堪的东西。我承认,那种过程是很痛苦的,我自己就刚刚经历过。但只有面对,才能正视。只有正视,才能反省和根治。而你,始终都在逃避。连一篇 98分的作文都不敢去面对,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是懦夫?往后,你还能面对人生更大的挫折、痛苦与挑战吗?”

纤纤不得不钦佩陈老师的讲话水平了。她以前就听说,陈老师虽然是数学老师,但由于长期担任班主任一职,做学生的思想工作绝对有一套。听说她教过的几百名学生中,除了柳笛,她就没在其他学生身上碰过钉子。而刚才那番堪称“语重心长”的话,竟然将纤纤那颗严防死守的心撬开了一丝缝隙。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比陈老师的话要深刻,可却一时想不起来了。然而,自己真的要“面对”吗?真的要把过去的种种优越和荣耀否定吗?这些,一直是她的骄傲,她的资本,她的根基啊!纤纤突然感到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她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满是惶恐、困惑和迷茫。

陈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纤纤,如果你认为这节课不适合留在教室里,不妨到操场上去冷静一下,下节课再回来。”

纤纤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无言的感动。她明白,陈老师一定是看出了她的那份尴尬,才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教室。她感激地看了一眼陈老师,默默地走出教室,手里还下意识地握着那个作文本。

来到操场,纤纤径直走向校园的西北角。这里是纤纤最为钟爱的角落,只因那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自幼,纤纤便对梧桐树情有独钟,在她眼中,梧桐树那高大挺拔的姿态,恰似一位坚毅的守护者,无论春夏秋冬,始终屹立不倒,给人以安心和依靠。而且,她认为梧桐树自带一种高贵的气质,任凭风吹雨打、岁月更迭,那种高贵永远不会被损毁和磨灭。所以,那个叫海天的作家所著的《百年梧桐》,即便是她在小学三年级时读到的,却一直被珍藏至今。可没想到,正是这篇文章,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而且差一点演变成一场风暴……其实直到现在,纤纤也想不明白,章玉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和这样一篇既非经典,又非名著的文章记得如此清楚,不仅内容一字不差,而且连发表的期刊及发表时间都准确无误。她记得自从读了那篇《百年梧桐》后,自己便开始留意这位作家的作品,在两年时间内还真从各大报纸杂志上发现不少。虽说每一篇都未曾引起轰动,却也收获了众多好评。纤纤就非常喜爱他的文章,她觉得自己正是受其影响,才逐渐喜爱上文学的。可到了五年级之后,纤纤几乎就再未读过他的任何文章。他好像突然从文学界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纤纤为此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她觉得如果这个海天坚持写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知名作家。可是,这样一个已经销声匿迹了四五年的作家,章玉怎么能把他的文章深深铭记在脑海里呢?

在树下寻了块干净的空地,纤纤闷闷地坐下来。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作文本,望着那篇被打了98分的作文,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各种自相矛盾的念头,宛如狂乱的风暴,在她脑海中互相冲撞;又宛如失控的烟火,不停地在脑海中绽放、炸裂。哦,98分,98分!纤纤想起自己在挨了章玉那记耳光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的那些“誓言”——以血换血,以牙还牙,别人加诸于我的,我必加倍加诸于别人……可现在想来,章玉加诸于她什么了?一个公平公正的零分,一个她自找的耳光而已。而她和她父亲呢?一句句无理的取闹,一声声不堪入耳的侮辱谩骂,还有找人企图殴打老师,逼迫老师辞职,摧毁老师最钟爱的茉莉花,四处捏造散播老师的谣言……这些,岂止是“加倍”而已,那是加了成百上千倍啊!而章玉回馈给她的,不是报复,不是抱怨,甚至不是怪罪,而是一个全班最高的98分……纤纤的心突然刀扎一般的痛。而随着这阵剧痛滋生的,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对章玉的恨——哦,章玉,你这个伪君子!你明明知道文章是我写的,为什么不打一个极低的分数,或者,干脆再给一个零分?你为什么不把我对你的辱骂和伤害的种种行径向其他人宣扬,借以减轻你“事实性”的过错?你为什么没有一句话或者哪怕一个字责怪于我?为什么?你如果这样做了,哪怕只做一点点,我都不会这样难受,这样痛苦。我会为我的行为,我爸爸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这样,我的心会好受许多。一般人都会那样去做,甚至做得更加过分,而你为什么不那样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纤纤想着,想着,手指渐渐地捏紧了,几乎要把手中的作文本捏断了。突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作文中“大哥哥”这三个字上。哦,这三个字,已经被捏紧的手指弄皱了,甚至几乎被弄破了。她的心一痛,慌忙松开手,用指尖轻轻地、反复地、珍惜地抚摸着这三个字,想要努力把它弄平,把皱褶消除。渐渐地,这三个字所在的纸张舒展开来,几乎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但是,仍有少许的皱纹留在上面,似乎永远难以抹去。纤纤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她轻抚着这三个字,仿佛在抚着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抚着她心中最珍贵的宝贝。“大哥哥,”她轻轻地,凄然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把气撒到你身上,把你弄疼。其实,我也知道我不应该埋怨章玉。我真是疯了,怎么能埋怨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好,埋怨他为什么不坏一点呢?可是,我真的要面对吗?真的要否定我之前的一切吗?不!我受不了!而且,我和爸爸真的全错了吗?不!最起码有三点,章玉是无论如何不能否认的,即使他死了,他到了阴曹地府,这三点也不能否认……”纤纤突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这三点,现在连她也不愿意再重复了。可这是事实啊!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三个“事实”,她才不甘心否定过去的一切,她才用最后的倔强,反抗着任何良心上的觉醒和挣扎,维持着那份支离破碎的虚荣和骄傲。可是,每每这样做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这么悲哀?

纤纤就这样木然地坐着,任头脑中的思想激烈地冲撞着。其实,她就是想制止也无能为力,只好任它们在脑海中拼个你死我活。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时间对她来说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一阵秋风吹来,卷起漫天的黄沙。整个操场,立即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纤纤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比眼前的世界更加混沌迷茫。无数梧桐树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发上,她也无心去拂。最好,叶子能落得更多些,多到将她完全掩埋。如此一来,她便无需逃避,也不必面对了。

秋风渐止,黄沙散净。纤纤突然发现,在校园的东北角,北楼的前面,立着一道女性的,姣好的身影。她身着白色的风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空旷的操场,凝视着南边的教学楼,凝视着那两扇足球门之间的“危险地带”。因为距离太远,纤纤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就这样一个剪影般的身影,却在这萧瑟的深秋中绽放出极致的纯洁与高贵。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发丝在风中轻舞,闪烁着微光,与这苍凉的秋景相融,却又透着超脱尘世的纯净。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窈窕修长的身姿宛如被岁月遗忘的优雅雕塑,仿佛这世间的繁杂都无法沾染她半分。

纤纤心中一动,一个名字立刻从脑海中蹦出来——柳笛。没错,她一定是柳笛!不可能是别人!纤纤想起苏沐阳的那句话:“如果你认识柳笛,和她一起生活过,就绝不可能相信那些话。”而纤纤觉得,无需认识,也无需一起生活,只看到这样一个身影,她就认定那些传闻不可能是真的了。苏沐阳说得对,“纯洁”这个词就是为这样的女孩量身定制的。其他人不配拥有这个词,即使有美丽的容颜,也不可能有这样纯净的气息。现在就连她,也被这道身影迷住了。然而,一丝警惕悄然钻进纤纤的脑海。那是谁?那可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死对头啊!自己曾骂她“投怀送抱”“不知廉耻”“假装正经”“男盗女娼”,曾经无情地羞辱和伤害过她深爱的男人,她,会与自己善罢甘休吗?可是,奇怪的是,想到此处,纤纤竟发觉自己毫无一丝恐惧与退缩之意。她没有与柳笛“一较高下”的斗志,却也不惧她前来质问和挑战。如今,自己头脑中那些相互矛盾的想法尚未争出个结果,她又哪有心思去理会他人的谴责与刁难呢?

于是,她转过头,不再理会柳笛,而是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想,你就是韩纤纤吧!”一个声音幽幽地传来,轻得像冬日里悄然飘落的雪花,却瞬间把周围的空气冻成了冰块。

纤纤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这句冷冷的招呼,一下子打碎了她的伪装,挑起了心中所有的戒备与反抗。“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她毫不畏惧地盯着柳笛,声音激烈得如同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海岸,“不错,我就是纤纤,是我在课堂上痛骂章玉,是我让父亲把章玉赶出校园,是我拔了章玉视如心肝的茉莉花,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说完,她挑战地看着柳笛,目光如狂野的风暴。几天来所有被消磨的斗志,似乎又在瞬间被点燃,而且比之前还要燃烧得更加猛烈。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焰,在燃尽的那一刻,用尽自己最后的能量,释放出最鸷猛的光和热。可她却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宣泄,对方一直用两道冷冷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双眸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之水,吞噬掉她所有愤怒的火焰。

“不怎么样,”柳笛终于开口了,声音仍然幽冷倨傲,“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好,那你看吧,从头到脚的看吧!”纤纤突然爆发了,几天来所有的痛苦、不甘、委屈、无奈、倔强和反抗,在这一刻如洪水般被宣泄出来,“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无关系!难道他被车撞了,难道他丢了性命,我就应该受到谴责,受到攻击吗?是我让摩托车去撞他的吗?他打我就是不对!他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这几天我受够了,大家都指责我,好象我成了屠杀章玉的刽子手,而章玉倒成了无辜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章玉死了!谁不同情死人?谁去说死人的坏话?他死了,大家就都把他的好处想起来了。你知道吗?章玉用一条命挽救了你,否则,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个不干净的女人!现在,你们俩的感情倒纯洁了,我呢?难道章玉死了,他就没有过错了吗?错的永远是错的!”她突然高声喊起来,“他就是不应该打我!就是不应该教书!就是应该卷铺盖走!我没错!我爸爸没错!我们都没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纤纤不停地,任性地,反抗地喊着,声音高亢而倔强,仿佛在用这声声呐喊做最后的抵抗,维持自己即将破碎的虚荣和骄傲,也掩盖和抑制着心灵深处那些她不肯正视和承认的东西,恰如深秋的寒风中一只受伤的孤雁,发出凄凉而悲怆的哀鸣,似乎拼命在挣脱一种无形的枷锁。只是那悲声里偶尔的颤抖,隐藏着一丝追悔和不安。

柳笛依然冷冷地瞅着纤纤,而且真的像纤纤说的那样“从头到脚地”审视和打量她。她的目光如此冷静,仿佛寒夜中冷月洒下的清辉,清冷疏离,却让人无处遁形。在这样的目光的逼视下,纤纤终于无力喊下去了。她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透过额前散乱的刘海盯着柳笛,目光中依然充满了不甘和倔强。

“听说你有一个98分的作文,”柳笛再次开口了,“让我看看好吗?”

纤纤的斗志又高涨了起来。98分,那是她的又一个“隐痛”!她劈手把手中的作文本摔给柳笛,抗拒着喊:“你看吧,随便看!不要以为提起98分,就能引起我的犯罪感,你做梦!大家都说章玉心胸宽大,以德报怨,什么以德报怨!我得98分,是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不得不给我高分。你看吧,看我的作文哪里不值98分?”

柳笛没有理会纤纤的喊叫。她接过作文本,默默地读了起来。纤纤发现,她读得很仔细,有时一句话竟反复看上三四次。于是,纤纤也借此机会“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一番这个别人口中“如诗如梦”的女孩。哦,她真美!那光滑美好的长发,宽阔的额头,弯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双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瘦削动人的下巴……五官精致得竟然没有一点瑕疵,而组合起来又恰好烘托出一种清新纯洁的气息,一如四楼窗台上那盆动人的茉莉花。可是,那双被无数男生称赞过的,深沉清亮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有一种梦幻般天真与宁静的眼睛,此刻却微微肿胀着,笼罩着一层肃穆的悲哀。此时,她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半掩着,若隐若现,犹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半晌,她终于读完了那篇作文,又迅速地扫了几眼之前的几篇作文。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纤纤,两颗黑亮的眸子,又如深潭中的星子,绽放出清澈而冷峻的光辉。

“你,还记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样子吗?”她问,声音亦如她的目光,平静而冷峻。

纤纤一愣,没想到柳笛会提出这个问题。难道,她也像章玉一样,被大哥哥吸引了吗?听文俊说,章玉在听这篇作文的时候,竟然没打断过一次。或者,柳笛认识这个大哥哥,知道他的下落?后一个想法让纤纤突然兴奋起来。是啊,柳笛和章玉不一样,她是本地人,从小在这里长大,而且听她的口气,再想想刚才她读作文时那超乎寻常的仔细……天哪!没准她真的知道有关大哥哥的线索。想到这里,纤纤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她开始在头脑中竭力回忆大哥哥的样子。“我想我不大记得了,”她诚实地说,生怕一点夸张的描述影响了柳笛的判断,“那时我很慌乱,很害怕,只想着要逃命。不过,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那样明亮而深邃,坚强而镇定。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凭那双眼睛,我也会把他认出来的。”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柳笛那深思而研判的神情,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慌乱。柳笛,她究竟在研判什么?是大哥哥的身份,还是这篇作文的真实性?难道,她还想给这篇作文扣上一个“抄袭可耻”的大帽子吗?一层警觉的神色飞上了纤纤的眉梢。毫无征兆地,她突然向柳笛发起了质问:“怎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我告诉你,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绝不是抄的!”

柳笛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从书里抽出一张照片,拿到纤纤的眼前,声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个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纤纤一下子惊呆了。怎么,柳笛真的知道大哥哥的下落?她居然连照片都拿了出来!纤纤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失控的鼓槌,拼命地敲击着胸膛。这是大哥哥吗?是吗?她用颤抖的目光盯住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一道炽热的闪电击中,强烈的震撼如电流般传遍全身。那双眼睛!那双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的眼睛,那双让漫天的大火都黯然失色的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眼睛,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天哪!这是真的吗?她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啊,那双眼睛没有消失!它还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微褐色的皮肤,高高的额头和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还有那个温暖的笑容……纤纤仔细地端详着,渐渐地,火光中大哥哥的样子,终于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没错!是他!!就是他!!!

刹那间,纤纤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一种感动的,激动的,喜悦的浪潮瞬间把她淹没。感谢上天!大哥哥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而且,他们就要重逢了!她曾经无数次祈祷上天给她和大哥哥重逢的机会,如今,这祈祷终于灵验了!一定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一定!纤纤一下子把照片夺过来,紧紧贴在胸口,生怕一松手,这照片就会从手中飞走。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正是他!正是他!”她高声喊起来,眼睛里闪耀着喜悦与激动的光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错,正是他!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疯狂地说:“告诉我,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柳笛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任由纤纤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的手。她望着纤纤那张激动且喜悦的面庞,目光依旧冷漠,却在这冷漠之中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悲哀。纤纤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仿佛有一股冷冽的风拂过她的心头,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狂热的头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柳笛!自己用那般不堪入耳的话辱骂过她,自己无情地伤害了她最爱的人,她又怎能满足自己的愿望呢?可是,那是大哥哥,大哥哥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自己拼命要寻找,立志要一生守护的人!是自己认定唯一能够倾心相爱的人!她不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柳笛羞辱她,甚至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她也要问出大哥哥的下落!于是,她拉着柳笛的手,用一种她从来没用过的,哀求的,甚至有些讨好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见见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柳笛依然没有做声。她看向纤纤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除了冷漠和悲哀,还掺杂进纤纤这几天经常感受到的同情与怜悯。她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为什么?纤纤想着,想着。突然,一种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掠过她的每根血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体育组那位叫盈盈的女老师的话,似乎,他也曾有过那样一双眼睛。不,不光是眼睛,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每一样都那么符合!如果他就是……不!不可能!这太巧合了!太戏剧化了!太……残忍了!可是如果……如果……纤纤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她望着柳笛,目光仿佛都在剧烈地抖动。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柳笛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你曾经见过他,可你现在见不到他了。他,就是你曾经辱骂并伤害过的章老师!就是在那次火灾中,他失去了眼睛。”

她嘴角向下弯了弯,似乎在嘲讽着什么。然后,她轻轻甩开被纤纤握住的手,转过身,飘然而去。

即使几万颗原子弹在纤纤身旁轰然爆炸,即使几百座火山在纤纤周围疯狂喷发,即使天上犹如狂龙般劈落无数道雷火,即使地狱在她脚下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都无法与柳笛的那句话给她带来的巨大震动、恐惧和绝望相提并论。刹那间,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竟无法挪动一分一毫,无法说出只言片语,甚至连思考都停滞了。然后,她开始拼命地摇头,似乎要将这个犹如噩梦般可怕的事实从脑海中狠狠甩出去,然而每一次摇头,都如同无形的重锤,让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更加凶猛地嵌入她的灵魂深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浑身颤抖着,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且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柳笛,她一定是心怀怨恨为了报复,才编织出这个如恶魔诅咒般的谎言!可是,她怎么会有大哥哥的照片?哦,那张照片,那张照片……纤纤下意识地低下头,才发现那张照片仍被她死死地攥在手中。而在她的脚下,还静静地躺着一本书和一个作文本。哦,那是柳笛匆忙中遗忘在这里的书!萧瑟的秋风像是顽皮的孩童,肆意翻开了那本书的封皮,露出了扉页。而扉页之上,竟赫然印着一张男人的照片,与她手中的照片有着惊人的相似。纤纤颤抖着,慢慢蹲下身来。于是,她看清楚了,两张照片的的确确是同一个男人,只是扉页上的照片显得更加年轻,那笑容也更加灿烂夺目,更加洋溢着无尽的活力与炽热的热情。难道,大哥哥,就是这本书的作者?而后,在照片的一侧,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海天,男,21岁,原籍江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自幼酷爱写作,曾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数百篇,文章视角独特,观察细腻,文笔犀利流畅,感情真挚充沛,被文坛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纤纤又一次惊呆了。原籍江苏?北京大学中文系?发表文章数百篇?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这些,都是属于章玉的标签啊!这几天,这些标签频繁被人提及,纤纤早已耳熟能详。可是,这本书的作者却叫“海天”。海天?天哪!海天!他居然叫海天!纤纤的内心犹如汹涌澎湃的大海,突然掀起了万丈狂澜。无数个疑问如狂风中的落叶般在她脑海中疯狂飞舞。难道章玉就是海天?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苦苦寻觅的大哥哥?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之前对章玉的那些恶言相向和深深伤害,该是多么不可饶恕的愚蠢过错!她的心瞬间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急速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疯狂蹦出。她猛地抓起了那本书,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秋叶。然后,她哆哆嗦嗦地翻开了目录,目光在上面慌乱无措地搜寻着。终于,她在目录的最后一行,看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触目惊心的题目——百年梧桐。

纤纤的双腿一软,整个人犹如一摊失去支撑的稀泥,“噗通”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她的双手剧烈颤抖着,仿佛是在狂风中被无情抽打、肆意蹂躏的残枝。脸上的肌肉大幅度地抽搐扭曲着,每一次呼吸都好似带着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肺,将那颗心扎得千疮百孔,而每一个孔洞都似乎被数不清的恶蚁疯狂啃噬着,疼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用双手疯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好似要把那深不见底的悔恨从脑海中连根拔起,那股狠劲仿佛要将头皮都扯下。她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栗着,犹如深秋里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黄落叶,那般孤独,那般无助。

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映在毫无瑕疵的水晶镜子里的影像。那个自己苦苦追寻了五年的大哥哥,竟然就是那个突然销声匿迹的青年作家海天,也是给纤纤上过两个多月语文课的章玉。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卓越非凡,无论是渊博的学识还是高尚的品格都堪称完美无缺。上天也如自己虔诚祈祷的那样,在那场漫天的熊熊大火中留住了他的性命,同时赐予了自己与他重逢的珍贵机会。可是,自己却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

他明明完全能够安然无恙地成功逃生,却为了拯救弱小又绝望无助的纤纤,失去了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同时也永远失去了挚爱至深的双亲,失去了五彩斑斓、缤纷绚丽的世界,失去了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未来,陷入了那永无止境的无边黑暗之中。而自己,却那般口不择言、丧心病狂地骂他“瞎子”,肆意嘲笑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临时工,并以他的失明和学历作为借口,趾高气昂地宣称他没有资格站在神圣的讲台上传道授业。

他在承受了如此惨烈的巨大打击之后,非但没有如纤纤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消沉颓丧、万念俱灰,反而凭借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非凡勇气和坚如磐石的顽强毅力,从那深不见底的苦难深渊中倔强地挺立起身躯,并用自身卓越的才能和刻苦到极致的拼搏精神登上了高中的讲台,好不容易在那充满艰辛的道路上站稳了脚跟,培养出了一批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创造了高考全省平均分第一的惊人奇迹。可纤纤却仅仅为了那所谓的“报复”,居心叵测地唆使爸爸利用手中的权势逼迫他辞去教职,残忍地断了他的生路,让他五年饱含血泪的努力与拼搏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为了难以跨越的巨大难题。

他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的异乡中,在无人理解、充满冷漠与偏见的人群中,在那无尽黑暗重重包围的困境中,在被孤独疯狂啃噬和无尽煎熬的漫长岁月中,幸运地邂逅了一位懂他、理解他、温暖他、无微不至照顾他、与他心有灵犀、为他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灵魂伴侣。纤纤却用荒诞不经、恶意满满的谣言对这段纯洁无暇、美好动人的情感肆意歪曲诽谤,用最不堪入耳、恶毒至极的言语对两个人的人格和尊严进行肆无忌惮的谩骂侮辱,用最残忍卑鄙、令人发指的手段对他伤痕累累的心灵进行冷酷无情的摧残,让他那颗本已在苦水中浸泡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破碎成了千千万万片。甚至,直到现在,她还对爸爸四处搬弄是非、无中生有、恶意中伤的卑劣行径听之任之,任由爸爸将两个人及他们的亲朋好友再一次无情地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更可笑的是,她竟恬不知耻地拿着他写的文章,口口声声地质问他为什么给自己批了个“零分”,还蛮横无理地要求他拿出证据;竟在他处处留有余地、尽显宽容之时步步紧逼、无理取闹,甚至丧心病狂地找人去殴打他,去残忍地拔掉他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茉莉花;竟在真相如晨曦破晓般一点点浮现之际,始终执拗倔强得像一头犟牛,不肯去正视和悔过,反而用自称为“谁都不能改变”的错误继续指责他,继续为自己厚颜无耻地开脱。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三个所谓的“铁一般的事实”,其实不过是一块蒙在心灵上自欺欺人的破烂遮羞布罢了,她曾拼命地用它遮掩着灵魂深处那如深渊般的丑陋和不堪,妄图以此维持自己那如泡沫般一文不值的虚荣与骄傲!然而如今,那块千疮百孔的遮羞布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如秋风扫落叶般一把扯得粉碎,她终于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就如同在放大镜下审视一般。

回首他们“重逢”后所走过的道路,章玉的每一个脚印,无不承载着如泰山般深沉厚重的责任与担当,无不书写着如白雪般纯粹至极的正直与勇敢,无不闪耀着如星辰般崇高无比的高贵与善良。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把纤纤的所作所为向任何人吐露过一丝一毫,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抱怨和责怪纤纤的话语,甚至用一个苦涩得如黄连般的笑将那场火灾的所有真相彻底封闭在胸中,只为不让自己的学生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之中,背负哪怕一丝良心上的重担。

而自己呢?那些耻辱的脚印啊,每一个都深深地烙印着肆意妄为的任性蛮横,如同脱缰的野马般难以驯服;都满满地浸透着令人发指的残忍狠毒,好似蛇蝎般令人胆寒;更是完全充斥着丧尽天良的忘恩负义、天理不容的恩将仇报,仿佛地狱中爬出的恶魔般邪恶!是的,这就是她对大哥哥的“报答”——侮辱他的人格,如同用利刃划破洁白的丝绸;摧残他的心灵,好似用重锤击碎晶莹的琉璃;断掉他的生路,犹如截断潺潺流淌的清泉;玷污他的清白,仿佛抹黑璀璨闪耀的明珠;诽谤他的爱情,就像摧残那盆蓬勃生长的茉莉花,最后,把他再次推向死亡的黑暗深渊……

而更悲哀的是,当她如梦初醒,惊觉自己把一切都做错了的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曾经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肆意地、不计后果地做出种种如同飞蛾扑火般愚蠢的选择。可如今,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如同沉重无比、坚不可摧的锁链,紧紧束缚着她,让她如同笼中之鸟般无法挣脱。谁都回不去了!命运的齿轮已经冷酷无情地转动,过去的已经如流水般永远消逝。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还能给她第二次如同救命稻草般珍贵的机会吗?

又是一阵萧瑟的秋风,无情地吹落了梧桐树上那仅存的几片枯叶。地上堆积如山的落叶也被卷上半空,与新飘落的叶子相互交织,形成一片混沌不堪的景象。纤纤忽然觉得,那漫天飞舞的梧桐树叶,恰似一把把撒向空中的纸钱,仿佛在祭奠着她那已然陷入绝望深渊的人生。她的梦想,如璀璨的烟火般熄灭;荣耀,像脆弱的琉璃般破碎;骄傲,若崩塌的城堡般荡然无存;自信,似断了线的风筝般消逝无踪;还有那份少女梦幻般的缱绻情怀,甚至人生的根基,都被无情地磨成了齑粉,化成了灰烬。在做了那般恩将仇报的种种行径后,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恋了。

恍惚之间,她似乎瞧见不远处有一个电话亭。于是,她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死命撑起这个绵软无力的身体,摇晃着、踉跄着走过去,插上卡,如同被操控的木偶一般,机械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颤抖着,充满绝望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爸爸,我现在真的不想活了。”

说完,她松开手,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轰然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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