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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浪漫小说 -> 车站番外篇-> 纤纤(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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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十二)
- 当天晚上,纤纤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势汹汹。待到妈妈发现的时候,体温计的示数已经飙升到了40.2℃。纤纤整个人像被大火炙烤着一般,一张脸烧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原本灵动的大眼睛紧闭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形成了深深的沟壑。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毫无血色,甚至有些微微发紫,呼吸急促而粗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瘦弱的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只重复着一句话:“大哥哥,救我,救……我……”
妈妈吓坏了,根本无暇理会那个“大哥哥”究竟是谁,赶紧拨通了爸爸单位的电话。爸爸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指派司机开着单位的车就匆匆往家里赶。到家后,他二话不说,抱起纤纤便上了车,和妈妈一起直奔医院而去。经过一番紧张的诊断和治疗,医生开了药,输了液,冰凉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流入纤纤的身体。终于,纤纤的体温开始一点点下降,额头的汗珠也逐渐冒了出来。爸爸妈妈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去的途中,妈妈终于问起了纤纤:“你嘴里一直念叨的‘大哥哥’,究竟是谁呀?”
“是那个在大火中救了我性命的大哥哥。”纤纤的声音仍旧虚弱,“下午,我又梦到了那场大火,他依然在大火中救了我。可是,我又一次把他……弄丢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
一旁的爸爸皱起了眉头:“你呀,始终忘不了他!跟你讲过多少回了,实际上他已经……”
“不!他没死!”连续几个小时都萎靡不振的纤纤猛地坐直了身体,“我绝不相信,他一定没……”接下来的话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妈妈急忙把纤纤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边宽慰地说:“没错没错,我们纤纤说得对,这样的好人怎么会走呢?老天爷不会这么绝情的!”她不满地瞪了爸爸一眼,“孩子有个念想是好事儿。不管怎样,是他救了纤纤的命。没有他,就没有咱家纤纤!”
“瞧你说的!”爸爸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我也希望他活着啊!咱们家欠了人家一份天大的恩情。可我不想女儿天天沉浸在幻想中……”
“不是幻想,是真的!”纤纤气恼地打断爸爸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穿的是一套天蓝色的睡衣,南方丝绸的那种。可是那两具遗体,虽说衣服都被烧焦了,颜色根本辨认不出,但那灰烬不是呈块状的,我怎么瞧都觉得不像是丝绸的……”
“如此说来,他还真有可能活着。但咱们当初找遍了医院里每一位受伤的幸存者,怎么就没找到他呢?”爸爸望着车窗外沉沉的夜色,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的两天,纤纤都在家中养病。虽然烧已经退了,可她的身体依然虚弱,每日还要前往医院打针。爸爸严令她停下所有的功课,并承诺日后会为她单独聘请老师,将落下的课程一一补上。所以在家的这段时光,纤纤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可她的头脑却像一个乱糟糟的马蜂窝,各种她想忘却的场景、话语、面孔以及纷繁复杂的思绪,就如一只只讨厌的马蜂,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飞进飞出,搅得她不得安宁。她想逃离,却又找不到出路,只能在这无边的混沌里饱受煎熬。她只好无奈地闭上双眼,期盼自己能够快快入睡,于梦乡之中获取片刻的宁静。
可是,当她终于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后,救她性命的大哥哥的背影,却又出现在梦乡那一片茫茫的迷雾之中。是的,只有背影。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却渐行渐远。“大哥哥,等等我,别走!”纤纤拼命地呼喊着,声音在虚幻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渴望与祈求,仿佛要将这整片迷雾撕裂。然而,无论她如何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执拗地不肯回头。纤纤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那团迷雾把她和那个背影生硬硬地分割成两个无法交流的世界,她走不进去,那个背影也走不出来,甚至连她的呼喊都无法传到迷雾中。只有一次,或许是她的呼喊太过悲切,大哥哥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于是,她又看见了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那双重重迷雾也无法遮挡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更让她惊喜的是,大哥哥还冲着她笑了笑。那微笑,恰似穿透重重迷雾的一缕阳光,温暖而明亮,瞬间将纤纤身处的黑暗世界彻底照亮,让她的心房都被这光芒填满。可是,还未等那喜悦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大哥哥却又再次回过头去,重新隐入那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任凭纤纤如何声泪俱下地呼喊,都再也没有回头,直至彻底消失在那无尽的混沌里。纤纤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的孩子,泪水不断地涌出,她的呼喊声也逐渐变得沙哑,却依旧无法唤回那渐行渐远的温暖身影。这茫茫的迷雾,仿佛是命运的捉弄,将她与大哥哥永远地隔开。大哥哥还是走了,只留下她在这凄冷的梦中,独自承受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奈。
于是,每次从梦中惊醒,纤纤都会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打湿。而她,则会抱着膝,坐在床上久久地发愣,脸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如同破碎的星星,记录着她梦中的绝望与哀伤。
周三的晚上,雪妮来到家里看望她,顺道给她送来遗留在教室里没来得及拿回的书包和外套。从她的口中,纤纤探听到两天以来学校的各种动向:
纤纤所在班级的语文课至今无人授课,因为没有一位语文老师有胆量登上那个讲台。于是,语文课被迫改成了自习课。雪妮曾在为老师取教具时经过高一(1)班教室,无意间看到了他们上“语文自习课”的情形。听她说,班级绝大多数同学都无心学习,只木然地望着桌子上的语文书和那个空空的讲台出神。一片寂静中,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了一句话:“唉!真想再听一听章老师讲课,哪怕只听一节!”紧接着,低低的啜泣之声传染般地从各个角落传出来,跟快连成了一片。
由于没人上语文课,文俊一下子从最忙碌的课代表,沦落成了最清闲的课代表。每天中午,他仍习惯性地往北楼的四楼跑。直到看见那扇上了锁的门,他便会呆愣愣地伫立许久,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目光中满是失落和迷茫。而后,他一屁股瘫坐在门旁的水泥地上,靠着墙,蜷着膝,耷拉着头,十指深深地插进头发之中,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呆坐一个中午,任凭哪位老师和同学都无法将他拽走。直到昨天中午,高校长亲自前来,他才从地上缓缓站起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高校长,”他哑着嗓子说,“章老师走了,我不知道中午该干什么,我不知道……”话没说完,他就一头扑进高校长的怀中,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号啕大哭。高校长拥着他,也是老泪纵横。文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哽咽得不成调的声音说:“如果章老师能回来,我一定会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我会帮他批作文、判卷子、抄写答案……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不会有一句埋怨与诅咒,只要章老师能回来……”在场的老师和同学,无不潸然泪下。
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依旧热衷于谈论章玉,不过,再也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了。如今人们谈论最多的,是他卓绝的才华、曾经那些耀眼的光环、传奇般的经历、精彩的语文课、不留情面却用心良苦的习作训练……还有他的吉他、他的画作,甚至是他的性格品质与精神,人们都纷纷给予了正面的评价。“大家都说他冷漠却不冷酷,不近人情却并不无情,孤傲离群却光明磊落,行为古怪却心地善良,尤其格局大气,胸怀宽广,还有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精神境界,总之现在他什么都好,连过去的种种怪异,现在都笼罩着一层神秘而迷人的光环了。至于他和柳笛的种种传闻,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主动站出来辟谣,这使得大家觉得,他们之间即使有爱情,也是纯洁真挚的,所以,章老师的身上又多了一层深情的光环。唉!这个过去公认的‘怪人’啊,现在在众人眼中,尤其在许多女同学眼中,已经成了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落魄英雄了。大家都埋怨你们一班为什么非要把他赶走:‘你们不愿意让他教,让他来教我们也好啊!’急得你们班同学一个劲儿地解释:‘我们可没把他赶走!我们巴不得他能回来教我们呢!把他赶走的是……’”雪妮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纤纤,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纤纤,是你和你爸爸逼他辞职的吗?大家都说,他之所以要在双休日来学校批剩下的几本作文,是因为你爸爸非要把他赶出一中。”
纤纤苦笑了一下。现在这种质疑,已经无法在她的情感上引起任何波澜了。“他们还说我什么了?”她漫不经心的问。
“他们还说,你在周五的中午,曾经试图招呼人去打章老师。有人看见你带着你表哥踢开了章老师办公室的门,但好像没有打成。”雪妮一脸凝重地说。
“没了?”
“没了。”雪妮点了点头,“不过,这些都只是大家的猜测而已,也有许多人认为不一定属实。毕竟,最为知情的高校长没有说过,在场的文俊也没有说过,尤其是当事人章老师,生前更是一个字都未曾提起。”
纤纤的心猛地一揪,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几下。居然没有人去议论那株被摧残的茉莉花!那是她做的最过分的一件事!它给了章玉那颗饱受痛苦的心最致命的一击!可是,他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耳畔,再度回荡起文俊带着火气却极具分量的话语:“你在课堂上和课后那些胡作非为,不管多么蛮横任性,蛮不讲理,他都没有对任何人宣扬,更没有以此为理由给自己开脱一丝一毫!”可她和爸爸呢?仅仅为了维护所谓的“面子”,不惜派人四处煽风点火去抹黑章玉,甚至在他死后也不肯罢休。她又想起爸爸那带着威胁的话语:“我不管章玉那些传闻是真是假,不是真的也得变成真的!只有将他彻底搞臭,才不会有人在我们父女背后说三道四。”两相对照,谁高尚谁卑劣,谁光明磊落谁肮脏龌龊,纤纤就是想违背良心,也说不出“假话”来。可自己之前,却口口声声说章玉“可耻”,而且是“最可耻”……天,自己怎么有脸说得出口!
“大家的猜测,都是真的!”沉默片刻后,她终于无力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的天!”雪妮低呼了一声,“你们……真够狠的!”
狠吗?更狠的还没说出来呢!纤纤自嘲地耸了耸肩。“可是,”她还是本能的分辩着,“他的身体条件,本来就不应该教书。规则就是规则,如果不是他父亲和高校长这层关系,哪个学校能要他?难道他教每个班,都要配一个全能课代表不成?”
说到“规则就是规则”这句话时,纤纤明显感觉底气不足。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堂而皇之地进行自我申辩了。雪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可我爸爸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人才就应该特殊对待。盲人凭什么就不能教书?爱罗先珂也是一个盲人,还到处去讲课呢!章玉在一中只是一个代课教师,又不占学校的教师名额,完全可以像大学的特聘教授一样,让他当一名特聘教师,再给他配备一名助理教师,像柳笛一样全方位协助他。否则即使把他赶走,不也得派一个老师教这个班的语文课吗?像章玉这样水平高能力强的老师,大概全省也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他的方法,别人想学也学不去。他既然能教出一个全省第一的班级,就能教出第二个、第三个……哪怕三年教出来一个班,咱们市在教育界的影响和声望,也会大幅度提升的。”
纤纤用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轻得难以觉察。她承认雪妮爸爸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他为什么不早说?凭他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的身份,只要把这番话当着爸爸的面说出来,爸爸就是有再大的怨气,也不敢轻易让章玉辞职。说到底,他也是“事后诸葛”罢了。可是,雪妮的爸爸既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这里面的文章可就不简单了。最起码,它表明了上级领导对此事的一种态度,其中就包括了对章玉的肯定和对爸爸处理方式的不满。纤纤即便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对此也能体会出个一二来。她想提醒爸爸一下,又觉得像爸爸这样长期在官场中摸爬滚打的人,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自己还是别多此一举为好。于是,她不落痕迹地换了一个话题:
“章玉那间办公室,最终还是上了锁?”
“嗯!”雪妮点点头,“不仅上了锁,而且钥匙还由高校长亲自保管,随身携带。他每天都要去那间办公室给那盆茉莉花浇水,浇完就走。也不知道他在小心翼翼地防着谁。若说是防着你吧,难道你还能到这间屋子里搞破坏不成?况且你也两天没上学了。我看他就是太护着那盆茉莉花了。不过……”她突然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明天这扇门就要打开了,因为柳笛就要来了!”
“什么?”纤纤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她突然想起,两天前苏沐阳也曾向她说起,柳笛周四就会赶回来。明天,明天可不就是周四吗?“她什么时候来?”她一把抓住雪妮的手,急切地问。
“听说明天上午就能到学校。”雪妮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你那么着急干什么?难不成想去会一会那个柳笛?”
纤纤一下子泄了劲儿。她松开雪妮的手,凄然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哪里还有这个斗志?我只是好奇,想悄悄见一见她罢了。不过,我原本明天也准备上学的。我不在学校,他们一定把我议论惨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无关系。又不是我让摩托车去撞他的。另外,我毕竟挨了打,难道打人反而有理了?不管章玉在他们眼中是好是坏,这两点,谁都无法推翻。”
雪妮看着纤纤,目光中又带上了纤纤熟悉的怜悯和同情:“也是,这几天在同学口中,你都快成了杀害章老师的刽子手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学校里可不能再起任何冲突了,同学和老师们不希望看到,我和爸爸也不希望看到。”说完这句话,她就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纤纤果然不顾爸爸妈妈的反对,坚持来到了学校。刚进校门,她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哦,那个公文包,就是章玉平日上班经常携带的黑色皮包。而那个身影……她不禁脱口喊了出来:“沐阳!”
苏沐阳迅速转过身来。看到纤纤,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嘴唇蠕动了好几下,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紫……萱。”
“还是叫我‘纤纤’吧!”纤纤笑了一下,笑得飘忽而凄凉,“反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苏沐阳也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尴尬,却依然如秋阳般温暖:“我还是更喜欢叫你‘紫萱’。”
“随你便。”纤纤并不在意。她把手中的纸袋递给苏沐阳:“你的外套,谢谢!”
苏沐阳接过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纸袋里的外套已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不用谢。”他伸手摸摸纤纤的头,“你的病好了?”
“好了。”纤纤点点头。这个苏沐阳,消息倒是真灵通。“你来学校是……”她试探着问。
“我去找高校长送点东西,顺道探望一下柳笛。”苏沐阳挥了挥手中的皮包,“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也去上课吧!注意身体!”他朝纤纤挥挥手,转身向北楼走去。
找高校长?纤纤心中一动。他找高校长送什么东西?与章玉有关?与柳笛有关?还是与她和爸爸有关?她骤然萌生出一探究竟的念头。于是,她在原地停留片刻,估计苏沐阳已经上到二楼了,这才悄悄地从楼梯另一侧爬上三楼,绕到校长室门口。校长室的门半开着,好在旁边也有一扇落地窗。纤纤又一次躲进落满灰尘的窗帘后面。透过窗帘的缝隙,她正好可以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苏沐阳好像也是刚刚走进校长室。他从皮包里面拿出两盒录像带,递给高校长:
“高校长,这是章老师葬礼的录像。我让他们制作了两个版本:一个是葬礼的完整版,涵盖所有的流程和您完整的讲话;另一个只有您的部分讲话,其余都配上了背景音乐。您看,要不要……告诉柳笛事情的真相?”
高校长迟疑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她刚吐了血,身体还很虚弱,恐怕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把那盘只有部分讲话的录像带给柳笛吧。另一盘悄悄送给苏文教授,寻个机会告诉他真相,让他找机会一点一点透露给柳笛。”他赞许地看了苏沐阳一眼:“你有心了。”
苏沐阳并没有因为这声称赞面露得色。相反,一层深重的忧虑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高校长看了他一眼:“沐阳,有话直说。早自习有例会,艾副校长主持,全体老师都去开会了,在这里讲话,没人听见。”
“高校长,”苏沐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周一我回学校时,居然听到有人在议论柳笛和章老师的事儿。他们似乎还不知道章老师已经去世,说的还是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好在传播的面积并不大,我赶紧告诉他们章老师去世的消息,公布了事情的真相,还说了好多章老师和柳笛的往事,总算平息了这些谣言。不过我一直纳闷,在此之前,谣言不是只在一中校园内传播吗?这才过了两天,怎就飞到高校里面了?”
高校长并没显露出太多的惊讶。他从鼻腔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之色:“这个韩孝仁,下手可够快的!”
“您是说,这些都是纤纤爸爸搞的鬼?”苏沐阳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的手,居然伸得这么长?”
“这算什么?””高校长冷笑一声,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轻敲着桌面,目光中满是不屑,“章老师去世后,我到公安局处理章老师车祸的善后事宜,那里的一个警察竟然问我,那些关于章老师的传闻是否属实。我细一打听,原来这些谣言都是通过一个在教委工作的警察家属传过去的。我当即就发了火,郑重地告诉他们,我敢以性命、名誉和人格担保,这些统统是胡说八道!如果他们想了解真相,可以去参加周一的葬礼,也可以在葬礼结束后向一中的任何一位老师和同学询问,这才让他们相信了我的话。”
“他……他竟然把手伸到了教育以外的系统中?”苏沐阳嘴巴大张着,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掰开,下巴都要脱臼了。
“可不?卫生、财政、工商、税务、交通、司法……还有各个中小学校,乃至市井街头,这些谣言都开始冒头了。”高校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凝重之色,“所幸我人脉还算宽广,能够及时获取这些消息,并采取相应举措,将它们逐一平息。这,也算是身为名校校长的一种优势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苏沐阳嘴里机械地念叨着,嘴唇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如同一片霜打的荻花,“这个韩主任,简直就是一只乌贼!”
门外的纤纤紧咬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高校长的话犹如一团乱麻,交织在她的心头。她知道父亲为达目的会耍些手段,周一中午的两通电话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这一点。可她却没料到父亲竟下手如此之早,做得又如此过分,如此卑劣。作为女儿,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颜面对高校长和苏沐阳了。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态中,她又听到高校长那略带嘲讽的声音:“还有更可怕的呢!他甚至勒令郑钦典的父亲,给郑钦典打了电话……”
“郑钦典?”苏沐阳叫起来,“就是我们那一届被保送北大的那个理科生?”
“不错。”高校长点了点头,“柳笛拒绝了那个保送的机会,名额自然就落到理科成绩最好的学生头上了,这也算顺理成章。何况那个郑钦典一直担任学生会主席,还是省三好学生,他的爸爸又是市教委办公室主任,在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所以最终,他被保送到了北京大学的数学系。谁知道那个韩孝仁,竟然利用上下级的关系向郑钦典的父亲施压,威胁他让郑钦典在北大给柳笛造谣。更有甚者,他从郑钦典口中听说柳笛颇得苏文教授青睐,甚至住进其家里时,不仅让郑钦典传播柳笛和章老师那些流言蜚语,还让其捏造柳笛和苏文教授的谣言,称他们俩之间有不正常的关系!”
“真他妈的无耻!”苏沐阳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了办公桌上。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愤怒。纤纤深深地垂下头去,脸上满是纠结和羞愧。她一点也不奇怪温文尔雅的苏沐阳居然会口吐“芬芳”,现在,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对父亲暗暗飙几句脏话了。
“好了,别生气了!”高校长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苏沐阳坐下来消消气,“所幸郑钦典还算是个有良心的,觉得此事颇为不妥,悄悄给我打了电话,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咱们一中,倒也没白培养他。”
“纤纤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愤怒之余,苏沐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章老师已经辞职了,他何必还要斩尽杀绝呢?”
“这并非是要斩尽杀绝,而是旨在把水搅浑。”高校长一针见血地说,“韩孝仁此人,恰如其名,纯粹就是个小人。而小人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善于浑水摸鱼。因此,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一汪清水搅得浑浊不堪,越浑越好。而搅浑的手段,便是不停地制造并传播谣言。就比如这件事,如果他仅仅满足于章老师的辞职,那么当人们提及此事时,依然会想起章老师辞职的缘由,想起那篇零分的作文,甚至还可能指责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唯有让人们将兴趣全部转移到那些所谓的‘诽闻’当中,令章老师和柳笛声名狼藉,人们才不会相信章老师的任何言辞举动,他和他女儿才能于此事中彻底脱身。至于为何将矛头指向苏文教授,实际上也是为了把水搅得愈发浑浊,并把他也拉下水。苏文教授是谁?那是古典文学界泰斗级的人物。诸多颇具影响力的专家学者皆出自他的门下。他一生无儿无女,章老师在北大的三年,他对待章老师就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般。据说那时,章老师对苏文教授夫妇,都是直接称呼‘爸爸妈妈’的。唉!”他突然发出一声怅惘的叹息,“那时我真不知他们之间竟有着如此深厚的关系,否则章老师失明的消息,我早就通知他们老两口了。章老师也真是倔强至极,为了不连累这对老夫妻,也为了不在他人的同情与怜悯中生活,竟然连名字都改了,让苏文教授找了五年都未能找到。若不是柳笛那篇高考作文,苏文教授至今或许还被蒙在鼓里。我听章老师的父亲念叨‘玉儿玉儿’,听了二十多年,哪曾想到他在北大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直到看到那张学生证,才知晓了一切。我想苏文教授对柳笛格外赏识,想必也是因为章老师的嘱托吧!你说说,他与章老师和柳笛关系如此紧密,又怎能容忍这些谣言的传播?而他一旦振臂高呼,那些同样欣赏和喜爱章老师的学者教授们又怎能置之不理?所以只有将他也编排进诽闻之中,让他在谣言里成为一个不堪的角色,方能摧垮人们对他的信任,将他推下神坛。人嘛,就是如此,越是声名卓著的人物,其诽闻传播得也就越迅速、越广泛。苏文教授一倒,章老师和柳笛将彻底无法翻身,韩孝仁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苏沐阳喃喃地说,“就为了顾及自己那一点点面子,他就把这么多人都拖进了谣言的沼泽中。我简直不敢想象,柳笛,这样一个重视内心洁净的女孩,如果真的深陷在这片恶臭的沼泽中,浑身沾满令人作呕的污泥,逃又逃不掉,挣也挣不脱……天!她肯定会窒息而死的。”
“岂止柳笛,连苏文教授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或许都得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高校长苦涩地长叹一声,“我听说郑钦典的父亲有好几个把柄都攥在韩孝仁手里,谁知道哪天他就顶不住压力犯了错误?其实郑钦典在北大也不用做什么,开个头就可以了。诽闻这东西,一旦缠身,便难以摆脱。而且越描越黑,就像在墨水中搅动,只会让颜色愈发浓重。当你试图解释,旁人却觉得是欲盖弥彰;当你保持沉默,又被认为是默认事实。所以每一次的辩解,都像是增添新的迷雾,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再多的努力澄清,都可能成为火上浇油,让这团黑色的阴影不断蔓延、扩张。苏文教授即便学问再高,声望再显赫,一旦沾染上诽闻,曾经的敬仰与赞美就会化为质疑与指责,多年的努力也就此毁于一旦,哪怕最终得以证明诽闻纯属子虚乌有,留下的污点也难以彻底抹去,总会在人们的心中留下阴影。而且,不光他如此,柳笛的父亲也会深受其害……对了,你通知柳岸教授了吗?他现在情况如何?”
苏沐阳摇了摇头:“我周一回学校的时候,才知道柳老师上周五就出差了,听说是去武汉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柳伯母陪他一同前往,这个周末才能赶回来。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知情,也没有办法通知到他们。其实不知情反而更好。我听说他心脏不太好,平日里都是柳伯母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这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吐了血,再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和纤纤爸爸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估计疼也疼死了,气也气死了。”
高校长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这你可就说错了。此前我还颇为纳闷,这个韩孝仁,怎敢这么早就从你们学校散布谣言?如今总算明白了。实际上,他就是特意趁着柳岸教授出差的时机动手的。教委主任的权力,威胁不了省直属高校,而柳岸教授又恰恰是整个东北都颇具名望的学者,他怎能容忍别人编排自己的女儿?可他这一出差,谣言便有了可乘之机。倘若没有章老师意外身亡,等他归来时,谣言恐怕早已传遍全城,那时他再想制止也无能为力,说不定还会被刺激得一命呜呼,而韩孝仁正好把‘行为不检点气死父亲’的罪名扣在柳笛头上,这局面岂不是更加混乱?说到底,这种小人呐,着实可怕,他们既不怕惹麻烦,也不怕制造混乱,唯独害怕他人的打击报复。所以他们不会放过被伤害者,也不会放过那些能够为被伤害者发声、撑腰甚至助其翻身的人。一旦有所察觉,他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且置于死地,只有这样他才会有安全感。这不,就在咱们学校,在我身边,至今仍有几个韩孝仁安插进来的亲信,依旧蠢蠢欲动,企图再次把局面搅乱,顺便揪揪我的小辫子,将我一并收拾掉。其实啊,我早就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这些年来也一直在谨小慎微地提防着他,谁知道纤纤偏偏就莫名其妙地跟章玉起了冲突。唉,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啊!”
门外的纤纤,只觉得胸中倏地掠过一阵颤抖,好似满树的落叶在秋风中打了一个寒颤。是啊,如果没有她在作文课上的无理取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爸爸就是再“卑鄙”,也用不着费尽心思的把水搅浑,把他们都拉下水了。门内的苏沐阳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章老师在讲《儒林外史》时,也曾经谈起过他对小人的看法。他说,小人就是一团恶浊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原本清新的环境,如阴霾般笼罩着每一个人。这团空气中,弥漫着虚伪、狡诈和自私,让真诚与善良难以喘息。而谣言,就是这团浊气中的毒素,曲解着正直,侵蚀着信任,玷污着清白,消耗着生命。一旦被这样的空气所包围,就仿佛置身于一片被污染的天地,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污浊与压抑,你想抽身离开,它却如瘴气般挥之不去,最终让你在绝望中窒息。”
高校长微微仰起头,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钦佩和惋惜:“章玉这孩子,年纪轻轻,又双目失明,可对社会、人生和人性的洞察,却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说句不该说的,倘若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么他的生命,恰恰就终结在最为恰当的时刻。如果他没有去世,或者再晚些时日去世,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止谣言的传播和扩散,这会儿恐怕不单咱们这里会满城风雨,就连北大的校园内,可能也已经被搅得沸沸扬扬了。而他这一死,恰似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劈开了那被搅扰得浑浊黑暗的世界;又仿若一声震彻天地的霹雳,唤醒了人们心灵深处的良知。他的死,让我放开了手脚,不再瞻前顾后,直接向以韩孝仁为首的那帮小人宣战,同时也让每个人,尤其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黑暗角落,在震撼与悲痛中,重新审视那些被忽略的真相,努力去寻找那被遗忘的温暖和善良。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站出来为他发声,为他辟谣。谣言,就这样在即将泛滥之际被遏制住了,甚至消弭于无形。可以说,章老师以他的死,彻底扭转了局势,将他深爱着的那些人从绝望的泥沼中拯救出来,洗净了满身的污浊,清清白白地在阳光下生活。”
“可是,柳笛呢?”苏沐阳猛地站起身,双目圆睁,面部涨红,声嘶力竭地喊道,“她是更在意自己的名誉和前程,还是更期望章老师活着?”
“他们能到哪里去活?北大吗?我劝章玉辞职的时候,倒也这么想过。”高校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冷峻,“可如今看来,且不说那里迟早也会在谣言中沦陷,就单说经济问题,他们都没法解决。带着满身的污垢,在绝望的泥潭中苦苦挣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友也被拽进这无底深渊,就算苟且偷生地活着,又能有怎样的生活质量?你觉得是柳笛能承受得住,还是章老师能承受得住?”
“这……”苏沐阳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张着的嘴犹如干涸的泉眼,再无半点生机。纤纤也黯然垂下了头。她记得自己曾发誓要将章玉“打入地狱”,如今想来,曾经险些在这“人间地狱”中沦陷的,又何止章玉一人?自己做出那些轻率的举动,说出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辞时,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它们带来的严重后果呢?
高校长嘴角微微下沉,勾勒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喉结蠕动了两下,最终吐出了一句沉重至极的话语:“命运,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它对待章老师一直苛刻,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了他一份最残忍的成全。”
一抹怀疑的神色飞过苏沐阳的眉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高校长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去四楼一趟,把章老师办公室的门打开,然后到校门口去接柳笛。你就在这里守着,若有电话或者来访者,简单应对一下即可。我估摸柳笛会先上四楼,等她情绪稳定之后,我会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说罢,他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高校长,纤纤来了。”苏沐阳突然说道,“今天早晨,我在校门口看到了她。”
纤纤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下意识地往窗帘后面缩了缩。高校长停下脚步,回过身,敏锐地扫了一眼苏沐阳手中的纸袋:“我知道了。你对她,倒不是那么反感。周一上午,你不还和她整整攀谈了一节课吗?”
苏沐阳低下了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尴尬和忸怩:“您……都看见了。”
高校长指了指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在我这里,还有什么看不见的?我估计不止我看见了,许多领导和老师也都看见了。”
“她……和她的父亲不一样。”苏沐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纤纤心里一动。这句明显带着肯定意味的话语,在她心中却引起了别样的滋味,有感动,有羞愧,也有迷茫。
高校长也沉默了。片刻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父亲有一句话倒是没错,她还是个孩子。唉,一个被惯坏了的,任性而不顾后果的孩子。这件事过后,她会长大不少的。”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其实,章老师从来没有怪罪于她,尽管,她的确给了章老师不小的伤害。”
说完,他转身走出校长室,直奔四楼而去,根本没有注意到窗帘后面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甚至都忘了隐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