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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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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纤昏迷了整整两天。

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深邃的黑洞中,周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意识像是一缕飘忽的轻烟,在混沌的虚空中游离不定,找不到落脚之处;身体好似化作了沉重的石块,每一寸肌肤都被无形的力量压迫着,无法动弹分毫;思维如同陷入了浓稠的沼泽,越挣扎越深陷,直至完全被吞噬。没有了声音的陪伴,没有了温度的感知,她似乎置身于冰冷的宇宙真空,被无尽的孤独和寂静所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无尽的昏迷之中,她的周围开始出现大团大团的浓雾。那浓雾如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般涌来,将她紧紧包裹,使她愈发深陷于混沌的深渊。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所禁锢,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潮湿与阴冷。那雾气似乎有了生命,像狡黠的精灵用冰冷的双手轻抚着她的脸庞,却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和慰藉,反而无情地阻拦着她探寻清醒的道路。她想要挣扎,想要逃离,却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泥潭,无力挣脱。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于浓雾之中,随着浓雾上下起伏,如同一片无助的落叶被狂风肆意摆弄。她被浓雾裹挟着,不知该去向何方,仿佛迷失在宇宙洪荒之中的一粒尘埃,孤独而迷茫。

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看见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却渐行渐远。哦,那是大哥哥的身影!她想起来了,不久前的梦中,她也曾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时大哥哥身处浓雾之内,而她置身于浓雾之外,可现在他们双双陷在这浓雾之中。她,应该可以接近他了吧。于是,她满心渴望地想要靠近,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只能无奈地被浓雾挟持着前行。她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大哥哥,大哥哥!”然而,声音刚一出口,就被这浓稠的雾气无情吞噬,那个身影仿若未闻,就如同她之前的梦境一般继续向远处走去,没有丝毫回头,亦没有片刻停留。

纤纤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无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如同清晨草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忽然,她发现这个身影并没有像之前梦中那样穿着蓝色的睡衣,而是身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在这漫天的浓雾里,那俨然是一抹璀璨的亮色。她瞬间想起,之前苏沐阳曾向她描述过,章玉,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便是这般穿着。她心头一颤,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章老师——”

那个身影终于回过头来。没错,正是章老师。高大挺拔的身材,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了黑糊糊的墨镜,却镶嵌着那双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的眼睛。他盯着纤纤,目光依然镇定而温柔,却隐隐透露出一丝焦急与担忧。那目光穿透这重重叠叠的浓雾,深深地射进纤纤的心底,让她原本慌乱如麻的心刹那间安稳了许多。她急切地想要倾诉些什么,却悲催地发觉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竟然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她望着章老师,仿佛溺水之人望见了救命的稻草,却又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无法伸手去抓住。她的内心在呐喊,在祈求,祈求这浓雾能放过她,让她能靠近章老师,能从那明亮的目光中汲取力量和勇气。可现实是残酷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老师的身影在浓雾中逐渐模糊。

“纤纤!”章老师突然开口了,仍然是那熟悉的低低沉沉声音,平静而冷漠,却带着点磁性的,金属般的颤音,“离开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章老师!”纤纤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在梦中听到大哥哥说话,也是第一次听到章老师叫她的名字。章老师给她上了两个多月的语文课,却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即便最后他洞悉了所有的秘密,却从未当着她的面叫过一声“纤纤”。而此刻,这声饱含复杂情感的“纤纤”,一下子击中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痛楚的角落。“章老师!”她紧咬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把我带走吧!我累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章老师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悠长的叹息,如深山古寺悠悠敲响的钟声,沉郁而又遥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直直地撞击在纤纤的灵魂深处,令她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他朝着纤纤微微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而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迈向那浓雾弥漫的深处。纤纤恍惚了一下。哦,那抹笑容,仍旧温暖如初、明亮耀眼,就如同五年前她在漫天大火中见到那般,只不过比往昔多了一份独属于师长的慈爱与包容。她木然地盯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突然,她像是猛然领悟到了什么,一颗心瞬间如刀扎一般疼痛万分。“章老师!”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泪水似汹涌澎湃的洪流般奔涌而出,“章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快回来!您快回来呀!”

她迈开腿,不顾一切地向那个身影追过去。她的脚步急促而慌乱,眼神中充满了急切与渴望。然而,就在这时,大团大团的浓雾仿佛被施了魔法,如汹涌的海浪一般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地将章老师的身影完全吞没。纤纤顿时呆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助。她伸出双手,拼命地在浓雾中一把又一把地抓着,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把章老师的身影抓住,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就在这时,从那浓得化不开的雾中,传来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这声音平静、冷漠,却带着师长的威严,穿透了浓雾,直击纤纤的内心深处。然后,纤纤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却难以抗拒的力量猛地推了出来。紧接着,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骤然坠落,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时,却突然感觉身体一震,但眼睛仍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她努力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可是,尽管眼睛无法睁开,她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似乎有了变化,不再是那浓雾中的昏暗,而是带着一丝温暖和明亮。然后,耳边是规律的“滴答”声,似乎有仪器正在监测她的生命体征。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的声音:“怎么?她醒了?”

哦,这是爸爸的声音。如今,这声音如此亲切,仿佛宣告她又回到了人间。然后,她好像感觉到有个人俯下身子,一股熟悉的气息渐渐接近。那气息让她的内心涌起一阵温暖,她知道那是妈妈。然而,这股气息很快又远离,接着传来妈妈的声音:“不,她还没醒,只是动静比原来多一些。”

“哦,那你勤看着点,我再和老郑聊一会儿。”爸爸吩咐妈妈几句后,又向另一个人开了口,“接着说,一中那帮子老师和学生怎么会知道那封信的?”

“这……”另一个暗哑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稍显迟疑。爸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有话就说,这里是高级病房,没有人打搅,这些话出你口入我耳,除了我老伴儿,断不可能有第四个人听到。”

纤纤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她听出来了,对方是爸爸的下属,市教委办公室的郑主任,也就是郑钦典的父亲。他是纤纤家的常客,每次来拜访绝不会空手,是爸爸的一个重要心腹。在纤纤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很健谈也很开朗的人。可如今,他的声音中却带着几分焦灼和无奈:

“韩主任,别提了。前天傍晚,那个柳笛不是一个人跑到那个二路车站去了吗?其实啊,可不止是她一个人,苏文教授和那个叫苏沐阳的小子也悄悄地跟着去了。只不过他们可小心着呢,没让柳笛发现,而是躲在苏沐阳家的阳台上偷偷往下看。您是不知道,苏沐阳的家就在车站后面居民楼的四楼,站在那里,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开始啊,柳笛就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的花坛上发呆,眼神空洞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那个卖烟的老太太就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把那封烧了一大半的信递给她。她接过那封信,仅仅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噗通’一声就昏倒了。这可把苏文教授和苏沐阳吓坏了,立刻不顾一切地往楼下跑。可毕竟是四楼啊,那楼梯又陡又窄,苏文教授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太利索。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的时候,几个一中的学生已经把柳笛团团围住了,其中一个发现了那封信,看到了那个结尾,听说当时就哭了。然后这信的内容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一中。”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竟带上几分不寻常的赞赏:“章玉这小子,这次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能为自己所爱的人把命都拼上,而且做得那么干脆、果断、利落,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难怪高山把他捧上了天。是条汉子!有种!他爱的要是我家纤纤,即便是个瞎子,就冲这一点,我喯儿都不打就把闺女嫁给他。可惜啊——”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是啊!”郑主任也颇为感慨,“听说一中的老师得知此事,一个个都掉了眼泪。一班的学生更是失声痛哭。那个叫文俊的小课代表居然还把纤纤拔茉莉花的事儿抖搂出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天章老师就对我说,他走了,就不会连累茉莉花遭受摧残了。我一直以为他指的是自己辞职,没想到却是……现在想来,他在发现茉莉花被连根拔起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他那声嚎叫,连南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的心该有多痛……’周围的听众,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一边抹眼泪一边恨得咬牙切齿。您说,这种状况下,我还怎么去做您吩咐我的那些事儿?”

爸爸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纤纤这小丫头,净扯些没用的!不过章玉这一死,倒是的确把整个事情彻底翻转过来了。他也是真聪明,这节骨眼儿挑得那叫一个准。更要命的是他那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居然毫不犹豫,径直就往马力最大、开得最疯狂的摩托身上撞,那视死如归的架势,分明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儿活路啊!”

纤纤的心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之前两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和一封被烧了大半的信密切相关。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写了什么?怎么就烧了?柳笛为什么看一眼就昏倒了?一中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信的内容后为什么都潸然泪下?这所有的疑问,纤纤一概不知。然而,越往后听,她就越胆战心惊。从文俊和爸爸话里的意思揣测,难道章老师的死因并非单纯的车祸?难道,他竟是故意撞向那辆风驰电掣而来的摩托车?天哪!纤纤感觉仿佛有几万根锋利的钢针,齐齐扎进了她的心,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扉。她不禁回想起苏沐阳形容章老师走向那辆摩托车时的样子:“章老师的头微微一侧,但脚步丝毫没有停下。那步伐,竟有一种从容坚定的意味,仿佛是一个出征的战士迈着勇敢的脚步走向战场。”又想起高校长的话:“倘若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么他的生命,恰恰就终结在最为恰当的时刻。”还有章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对文俊说的那句话:“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哦,不用怀疑了!一切已经真相大白。那场看似意外的车祸,其实就是章老师人生最后的抉择。正如高校长所说,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彻底扭转了局势,将他深爱着的那些人从绝望的泥沼中拯救出来,洗净了满身的污浊,清清白白地在阳光下生活。而把章老师逼入“以命相搏”这一绝境的,正是她和她的爸爸啊!“是我逼死了他!是我!”纤纤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她多么渴望能够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来尽情宣泄心中的痛悔。可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双眼依旧无法睁开,身体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动弹不得,就连嘴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僵尸一样躺在床上,唯有那耳朵格外灵敏,依旧在忠心耿耿地捕捉着爸爸和郑主任谈话的声音。可恨的是,同样身为“刽子手”的爸爸,竟然还在拿章老师的死来做文章。他依然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对郑主任说:

“不过老郑,事情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我之前不是就跟您讲过嘛,章玉以命相拼,咱们也完全能够拿他的自杀大作文章啊!咱们大可以宣称他是因为与女学生的歼情败露,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才走上了绝路。然后跟一中的老师讲,他如此作为,既败坏了教师的声誉,又损害了学校的风气,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为了整肃校风,也为了维护一中的名誉,此刻恳请大家切勿谈论任何有关章玉的话题,由我们来平息外界的言论,请大家务必相信组织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只要凭借这番言辞堵住一中师生的嘴,让他们不再为章玉发声,那外界的舆论走向,不就任由咱们掌控了吗?”

纤纤死死地咬住嘴唇,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跟苏沐阳一模一样的脏话:“真他妈的无耻!”她如今已经完完全全认同高校长给爸爸下的定论了,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想想往日里他那装得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样子,再瞅瞅他如今这副令人作呕的丑恶嘴脸,纤纤简直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都不出来。

那个郑主任似乎也不大赞成爸爸的说法:“韩主任哟,这形势可大不一样喽!如今您要是把这样的一番话就这么直愣愣地讲给一中的老师和学生们听,指定会被他们给撕成碎片!眼下在一中啊,谁要是敢说章玉的半句坏话,立马就会变成广大师生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昨天用了比这缓和得多得多的话去说,都差一点儿被他们给打成马蜂窝啦!”

“哟,你是怎么说的?他们还真反了天了不成?”爸爸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郑主任颇为无奈地咧了咧嘴:“昨天呐,就像您说的那样,下午两点,趁着高校长到市局开会的空当,我去了一中。艾副校长倒是把全体教师都召集到大礼堂了,可这个老滑头说什么也不肯打头阵,非要我亲自来讲这番话。说实话,我也担心他拿捏不好分寸,在他说了个开场白之后,我就硬着头皮亲自上阵了。我跟一中的老师讲:‘大家都清楚,从上周五开始,围绕着章玉老师的各种风波就一直在不停地在发酵,严重干扰了学校正常的教育教学活动,尤其是高一(1)班的同学更是深受其害,整整一周都没办法正常上语文课。而昨天在二路汽车站发生的那一幕,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闻。种种迹象表明,章玉老师的死是自杀,具体原因还在调查当中。一直以来,有关他的各种传闻,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给学校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也给组织上的调查增添了很大的困难。所以,为了能清清楚楚地还原事情的真相,也为了尽快让学校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维护学校的荣誉和形象,消除种种不良影响,从现在开始,请大家不要再谈论任何有关章玉老师的话题,由我们来负责调查并且平息外界的言论,请大家一定要相信组织肯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纤纤不由得对这个郑主任心生钦佩,这一番话,比起爸爸那毫无掩饰的威胁可要高明太多了。爸爸似乎也对郑主任的这番言辞十分满意:“不错不错,这一番话,确实比我讲的那些妥当多了,称得上是冠冕堂皇。咋的,这都已经给足了这些老师的面子,难道他们还不买账?”

“可不是嘛!”郑主任长叹了一口气,“我话音刚落,一位五十多岁的男老师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文琛,是学校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关于刚才郑主任的谈话,我想代表语文组袒露一下我们的心声。首先,我要说的是,章玉老师作为我们语文组的一员,尽管只从教三年,却是我们全组老师一致公认的教学水平最高、教学成绩最为显著的老师。这一点无需我赘言,去询问一下学生他的课堂受欢迎的程度,再查看他们班历次考试的成绩和高考成绩,大家便能一目了然。而且,他品德高尚,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绝无半分鬼祟苟且的行为。三年来,他始终以自己的学识和人品感染着每一个学生,给大家传递的皆是健康向上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不存在半点负面影响。这是我们语文组老师的共识。其他老师倘若有不同意见,尽可当场反驳。若没有,则表明这也是一中所有老师的共识,就无需组织费心调查了,那‘负面影响’四个字,也大可删去。’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一下。而在场的一百多位领导老师,竟无一人反驳。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其次,针对上周五的那场风波,我记得郑主任您说的是‘围绕着章玉老师的各种风波就一直在不停地在发酵’。对于‘围绕’和‘发酵’这两个词,我实难认同。您将它们用在一个句子里,极易让他人误解为章玉老师是风波的挑起者和推动者。事实上,章老师既未挑起这场风波,亦未推动其发酵,反而是这场风波最大的受害者。他于这场风波之中,人格遭受了侮辱,尊严遭到了践踏,心灵经受了摧残,最终甚至丢了工作、丢了性命,我们又怎能忍心将‘始作俑者’这顶沉重的大帽子扣到他的头上呢?事实上,究竟是谁肆无忌惮地挑起这场风波,又是谁在其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导演了一出出闹剧,直至当下仍不肯罢休,这才是组织上应当好好调查的。只不过,你们,可有调查出真相的胆魄吗?’”

“放肆!”爸爸猛地一声怒喝,紧接着“啪”的一声,传来拍桌子的声音,“这个李文琛,难道想造反不成?”

“我觉着他还真有那个意思。”没想到郑主任竟顺着这个话茬接了下去,“更可怕的是,他这番话说完后,底下竟有不少老师在暗暗点头。李文琛老师习惯性地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第三,方才郑主任讲,这场风波严重干扰了学校正常的教育教学活动。然而作为教师,我们并未觉得学校的教学秩序受到任何干扰。我们没有少上一节课,没有少批改一本作业和一张试卷,学生也没有少完成一项学习任务,学校的任何活动都在正常开展与进行,又何来‘严重干扰’一说呢?倒是今日学校突然召集大家开这个会,致使不少班级正常的课堂教学被迫中断,给学校的教学秩序造成了一定影响。至于高一(1)班的语文课至今无法正常上课,责任不在学校,也不在高一(1)班的学生身上,更与章老师没有丝毫关系,而是在我们语文组的各位老师身上。因为我们谁都不敢接手章玉老师留下的这个班,他水平极高,讲课极其精彩,培养的学生能力也甚强,我们都唯恐自己教不好,砸了章老师的招牌,毁了学生的前途。我们语文组的老师都很钦佩章老师,也都在反思自身的不足,但这绝非对教学活动的‘干扰’,我们只是在追求更优的教育方式,为学生负责。今天,我代表语文组所有老师在此表个态,只要学校领导经过深思熟虑,不管指派哪位老师去教高一(1)班,我们都会绝对服从,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好这个班,不辜负章老师打下的良好基础,也不辜负学校领导、老师和学生们的期望。’说完,他看了一眼周围语文组的老师,所有的语文老师都默默地站了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一中语文组的老师如此齐心。文人相轻,几乎每个中学的语文组都存在着不团结的问题,一中语文组的问题更是严峻。过去是组内相互明争暗斗,后来又将矛头一致对准章玉。谁能想到如今章玉一离世,他们倒是空前团结起来了。李文琛老师见大家都表了态,接着讲道:‘看来所有的语文老师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那么高一(1)班语文教学的问题就能顺利解决了,组织上也不必在‘扰乱正常教育教学活动’上费心劳神地做文章了。’”

“这个李文琛啊,真不愧是教语文的。”爸爸愤懑且无奈地说道,“经他如此一解读,你那番看似毫无破绽的话,句句都难以立足了。”

“您以为他就此打住了?不,他还继续往下‘解读’呢!”郑主任叹息着说,“‘第四点,’他又说,‘关于章老师自杀的原因,您说组织上仍在调查当中,而我却认为这根本无需调查。章老师临终前,给柳笛写了一封信。虽说那封信被他自己烧掉了大半,可还剩了一个结尾。我想组织上想必也与我们一样,知道了这个结尾的内容。显而易见,章老师是为了维护柳笛清白的名誉以及美好的前程,不让她深陷流言蜚语的泥沼而无法自拔,迫不得已选择了这条道路。这便是他自杀的根本缘由,请不要绞尽脑汁把其他原因往这上面牵扯。说到此处,就不得不说一说郑主任您提及的关于章老师和柳笛的那些传闻了。自周五的那场风波之后,尤其是章老师去世以后,经过几日的沉淀与澄清,现已证实,这些传闻中所有涉及到的负面信息,统统都是荒诞无稽的谣言。我能够负责任地说,章老师和柳笛在学校相处的这三年,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柳笛对章老师细致入微的照顾,是基于对他的仰慕与敬重,而章老师除了接受柳笛的帮助,对她没有任何偏袒之处,甚至除了工作,他几乎不和柳笛多讲一个字。现今看来,这也是对柳笛的一种保护。所以,这三年,学校里未曾传出有关他们的任何绯闻,自然也就没有产生任何不良影响。至于高考及之后的一些事宜,我也敢断言,在学校里,他们依然没有任何不当的行为。即便是成绩公布后两人一同等录取通知的这一个月中,听收发室的李大爷讲,两人也只是在办公室默默坐上一下午,几乎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至于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我未曾目睹,不敢妄加评论,但只想表明一点,从年龄和身份来讲,柳笛那时已然成年,而且已经从一中毕业了,她的任何行为,包括她的情感,她都有权自行决定和把控,他人无权干涉,更无权诽谤中伤。所以,真正给学校造成不良影响的,并非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而是那些满怀恶意的谣言。正因如此,我对郑主任您方才所说的那句‘从现在开始,请大家不要再谈论任何有关章玉的话题’持有不同的看法。如今,全校师生都对章老师的才华和人品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那些关于他的负面传闻,现在即便您拿枪逼迫我们去说,我们都不会谈论。而关于他的那些正面的言论,我觉得不但要说,还要大力宣扬,如此才能消除此前种种不良的影响。所以我认为不管是您,还是组织上,都不应禁止我们谈论章老师。更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们,真的能够禁止得了吗?’”

“这个老狐狸!说了这么一大通,最后重点落在这儿了!”爸爸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这是想全盘打乱咱们的计划啊!就凭他一个小小的组长?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韩主任,这您可就低估他了。”郑主任郑重其事地说,“您有所不知,在这四点阐述完毕后,他还来了一个这样的总结:‘以上四点足以表明,从上周五高一(1)班那堂作文讲评课开始到如今的种种事宜,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是非对错大家自有公论,无需组织劳神费力去调查,也不必组织规定我们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我们身为一中的老师,自会维护学校的荣誉和形象,外界的言论,倘若没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想必也能迅速平息。这是我个人的见解,并且,依我对我们组老师的了解,也能够代表他们的看法。’他稍作停顿,见周围的语文老师纷纷点头,这才继续往下讲,‘倘若学校其他老师持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共同探讨。倘若没有,那么还请组织尊重我们一中的民意,莫要介入此事,还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如何搞好全市的教育工作当中去吧!’韩主任,你猜怎么着?他话音刚落,下面的老师竟然纷纷举手表示赞同。起初是语文组的老师举起了手,接着便是其他老师,而且大部分举得相当痛快,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有一部分人甚至把手举得老高,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令人心惊的是,咱们那几位视作心腹的老师,在众人的影响下,也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最终,除了台上艾副校长外,所有一中的领导和老师,都把手举了起来。我望着那一条条举起的手臂,仿佛看到一片茂密的森林,在风中坚定地挺立着,彰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又好似看到一支支即将出征的利箭,饱含着决心与勇气,准备冲破所有的艰难险阻。韩主任,实不相瞒,那时我真的有点发怵了,幸亏就在这时,艾副校长站了出来……”

“这个老油条,倒还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满是不屑,“这时候他要是不站出来,往后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了。”

“估计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站出来的倒是挺痛快的。”郑主任表示认同,“他先让老师们把手放下来,接着跟他们讲:‘作为学校领导,我得提醒各位一句,郑主任刚才传达是组织上的决定,身为教师,服从组织决定是应尽的义务。大伙可别被某些人给煽动了,意气用事可不行啊!’应该说这个时候,他能说出这番话,还算有点水平。可谁能想到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男老师站起来说道:‘艾校长,您别老是一口一个组织的来压我们。要是真是组织的决定,那就请郑主任把组织的红头文件拿出来,白纸黑字,再盖上公章,我们肯定遵守。要是没有文件,只是口头传达一下,那就说明这不是组织的正式决定,我们也有权利向组织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这并不违规,又怎么能叫煽动呢?’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其他老师的共鸣,大家纷纷要求我把文件拿出来。这我可上哪儿弄去啊!一个坐在第二排的老师大概瞅见我着急的模样了,居然用挺大的嗓门嘟囔了一句:‘我看这未必是组织的决定,说不定是某个人自己的小九九吧!’”

“这帮子老师,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爸爸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咋的?那个艾宇宏就听之任之?”

“那他可没那个胆量。”郑主任接着说道,“不过他还是把话圆了回来:‘诸位,虽说尚未形成正式文件,但组织上的这个决定也是为咱们一中考虑。章老师的有些传闻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之间产生恋情,怎么讲都不成体统,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话尚未说完,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如惊雷一般在人群中炸响:‘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我们的错!’我仔细一瞧,说话的竟然是章玉的死对头,语文组的老师——尹鸿。”

爸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是他?”

“没错!最初我根本不信。但从座位上站起的真真切切就是尹鸿。”郑主任十分肯定地说,“只听他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毫无顾忌地说道:‘整个一中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和章玉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可以说,打他上班第一天起,我就处处针对打压他。可今天,我必须要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在处理他和柳笛的关系上,章玉已经克制到了极点。说实话,同样的情况换作别人,没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要是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他自始至终都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柳笛,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保护,不管是源于老师对学生的责任,还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深情,现在回头来看,都是无比珍贵的。而咱们都干了些什么呢?不瞒大家说,今天我听到他给柳笛那封信的结尾,真如万箭穿心一般难受。我偷偷跑到体育仓库的角落里,掉了整整一节课眼泪。想想这三年来针对章玉的种种行为,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其实所谓的‘死对头’,纯粹是我单方面的胡搅蛮缠,章玉从来就没针对过我,也没针对过任何人一分一毫。他就想好好教个书,一门心思地把学生培养好,这有什么错?我咋就容不下他?不就是因为他教学水平高,课讲得精彩,带的班成绩好吗?难道优秀也是罪过?我咋就嫉妒得发疯,非得去打压他、挤兑他、污蔑他呢?以前,我就从他的课堂教学中鸡蛋里挑骨头地找毛病,还到处讲究他种种古怪之处。高考前后,他和柳笛的谣言刚一冒出来,我就像捡到宝似的,根本不管是真是假,也不调查核实,拿过来就胡编乱造,大肆渲染,巴不得全校的人都知道章玉的“丑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彻底踩在脚下,自己就能扬眉吐气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这些谣言的积极传播者和推动者,甚至还凭空捏造,一直到章玉去世。而且我敢说,咱们教师队伍里,因为嫉妒章玉而造谣传谣的,绝不止我一个。再加上那些喜欢找刺激的,爱聊八卦的,看章玉不顺眼的,爱凑热闹的,知道真相却装哑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就这么被咱们不负责任地传得满天飞,很快全校就尽人皆知了。可以说,章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被这些谣言给逼上绝路的!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咱们的做法简直太缺德、太残忍了。先不说咱们无情地伤害了一个从来没招惹过咱们的同事,就说柳笛,咱们也没尽到老师保护学生的责任。要知道,她不只是章玉的学生,也是咱们一中所有老师的学生啊!咱们传播那些谣言的时候,咋就没想到这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呢!对于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咱们不但没有保护她,还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泼脏水,把她说得那么不堪,最后逼得章玉只能用性命来保住她的名声和前途,咱们,哪里还配叫“老师”?一个个的都是逼死章玉的‘罪人’啊!所以说,不成体统的不是章玉和柳笛那纯洁的感情,而是咱们对谣言的肆意夸大传播,对这段感情的恶意中伤、诽谤和诋毁。’”

纤纤的心又是一阵痛楚。从尹鸿老师的话中,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忏悔,这种忏悔让她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是啊,尹鸿和其他老师都自认为是传播谣言,逼死章老师的罪人,那挑起风波并不断让其发酵的她,更是逼死章老师的罪魁祸首了。然后,她听到了爸爸带着忧虑的叹息:“尹鸿都这么说,一中教师这一块儿,可真就难办了!”

“是啊!”郑主任的声音中也透着愁闷,“尹鸿讲完之后,其他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仿佛也在自责与忏悔。台上的老艾赶紧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压抑沉闷的氛围:‘尹鸿老师,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别一竿子打倒一大片,似乎咱一中的所有老师都是罪人,唯独章玉一人是英雄好汉。就他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真正的勇士应当直面人生的种种艰难困境,积极思考办法去解决,怎能像个懦夫一般选择自杀,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呢?’说实话,老艾着实聪明,这番话既贬低了章玉,又为其他老师开脱,还将章玉和尹鸿置于其他老师的对立面,可谓一举三得。可没料到下面的老师根本不买账,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位老师起身反驳道:‘谁说自杀就是怯懦?依您的说法,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还有投汨罗江自尽的屈原,以自己的生命唤醒国人的陈天华,他们都是懦夫不成?’我一看,说话的竟是陆鲲,就是那个荣获全省教学大赛特等奖的语文老师。老艾反应倒也机敏:‘他们都是面对敌人宁死不屈,面对不合理的现象以死抗争的英雄,章玉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可陆鲲依然言辞激昂:‘怎么不能?章老师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就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倘若他是懦夫,早在五年前他双目失明、痛失双亲、学业前途尽毁之时就自暴自弃了,怎能于苦难中顽强地挺直身躯,克服种种难以想象的困境登上高中的讲台并再度缔造奇迹?试问咱们在座的各位如果陷入到这样的困境,谁能做到这一点?是你艾校长能做到?还是你郑主任能做到?要是你们都做不到,又怎敢说章老师是懦夫?不!他非但不是懦夫,反而有着非同一般的坚韧与顽强!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然而这次,铺天盖地的谣言,无情地将他和他深爱的人卷入命运的巨大漩涡中,而一手遮天的权势、卑鄙无耻的迫害,种种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再加上我们的残忍与麻木,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拽着他们在这个漩涡中越陷越深。此时,已然伤痕累累又孤立无援的他,除了这条命,已没有任何与命运抗衡的武器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以生命为代价,唤醒了我们的良知,消除了泛滥的谣言,让那些卑鄙的手段无法施展,硬生生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把自己深爱的人从命运的漩涡中拯救出来,还她一份清白的名誉和一个美好的前程。他的抉择,非但不是怯懦的逃避,反而是他同命运的最后搏斗,虽然惨烈而悲壮,却堪称人生最大的手笔。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够做到?这样血性的勇士,又怎能称其为懦夫呢?’”

只听“咚”的一声,似乎是爸爸重重地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这帮子语文组的老师,纤纤以前就说过,他们说话听着文绉绉的,其实一句比一句刻薄。一手遮天的权势、卑鄙无耻的迫害,种种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这都说谁呢?这陆鲲,平时瞅着也挺会来事儿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以后是不想有参加大赛的机会了吧!”

“谁知道呢?”郑主任也表示不理解,“反正他就真的愣把这番话说出来了,把下面的老师听的啊,一个个眼泪汪汪的。一个女老师甚至还补充两句:‘更可贵的是,这样的牺牲,这样的深情,他最终还是选择深深埋在心底。看了这个结尾,我才确信,他们之前纯得连互相表白都没有,说不定柳笛压根都没意识到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我想章玉给柳笛写这封信,一定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积压在心里太久的情感,向深爱的人倾吐和表白,谁愿意自己一辈子的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没了啊!可最后,他还是烧掉了这封信,把一切都伪装成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深爱并为之付出生命的女孩最终忘了他,去拥抱新的生活与情感。如果不是他因为看不见只烧掉了一大半,不是那个卖烟的大娘看见这一幕并保存了剩余的那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付出与牺牲……’说到这里,她竟然哽住了。旁边另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也叹息着说:‘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如果有个男人这样爱着我,即使立刻死掉,这辈子也值了!’”

纤纤的心底,蓦地萌生出一种痛楚的柔情。哦,她的大哥哥,那个一贯严肃冷漠的章老师,爱得竟是那样深沉强烈、无怨无悔、无私伟大。可自己,竟然说他是“社会上的瞎子,情感上的骗子,生活中的伪君子”,把他对柳笛这份至真至纯至深的爱称之为“玩弄”“欺骗”“引诱迷惑”……天!自己才是最瞎的那个人!痛悔中,她又听到了爸爸的话,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困惑和迷茫:“这我可真有点搞不懂了。艾宇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帮子老师怎么还铁了心替章玉说话?难道他们就甘心与上级领导作对?甘心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

“我看啊,他们还真的这样认为。”郑主任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沉重,“听说参加完葬礼后,许多老师就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越来越多地浮出水面,这种反思也越来越深刻。所以,今天,才有那么多老师站出来为章玉发声。老艾大概也看出势头不对,却不知道怎样收场,只好尴尬地拿起话筒,抛出这么几句话:‘不管怎样,上级领导还是期望我们对章玉老师的种种问题保持缄默。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定有上级全面的考量,身为老师,我们只管服从便是,不要因自己些许不成熟的想法就扰乱上级的方案和部署……’话没说完,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炸雷一般在人群中炸响:‘去他妈的方案和部署!我们不说,任由你们到处去造谣生事,煽风点火?别他妈做梦了!’这一声怒吼,震得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颤,现场竟然安静了足有几十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怒容的男老师身上。我一看,好家伙,居然又是那个尹鸿!”

“怎么又是他?”爸爸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火气,“这小子吃错药了吧!三番五次和咱们作对,难就不怕没他好果子吃?”

“我哪儿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啊!”郑主任也恨得直咬牙,“老艾当时也气得够呛,立刻反驳道:‘尹鸿,你什么态度?说谁造谣生事煽风点火呢?’

“‘当然说那些打着调查和平息外界言论的旗号推波助澜火上浇油的人!’尹鸿毫不退让,只见他双目圆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家伙,当初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你们不来调查和平息,等到现在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你们反而来‘调查’和‘平息’了。你们是唯恐天下不乱吧!’他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指着老艾,特地拖长了声调,一字一句地说,‘艾校长,不,艾副校长,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不就是……’

“‘尹鸿,住嘴!’后面的李文琛老师一把拽住他,‘得罪人的事儿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别跟着犯傻!’谁知道尹鸿一下子挣脱开他:‘老李,你别管我。以前我对章玉亏欠太多,今天我必须为他讨回一个公道!’然后,他再次用手指着老艾,昂着头,不顾一切地说:‘艾副校长,你不就是惦记着高校长的位子,一直想取而代之吗?你死抱着某人的大腿,就不怕他一脚把你也踹倒在地?你一个主管教学的主任,凭借今年章老师那个班高考的出色成绩,确切地说,靠着章老师语文平均分全省第一的佳绩和柳笛那个全省文科高考状元的荣耀,才得以爬上如今的高位,却与某宵小之辈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到处去败坏柳笛和章老师的名声,你不感到心中有愧吗?不觉得脸上发烧吗?不怕遭到报应吗?’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所有教师,坚决地,刚硬地,掷地有声地说,‘诸位,我尹鸿不是傻子,我知道今天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今后不管谁当领导,升职评优那一套就统统跟我绝缘了,说不定还会给我一个降职处分。好在我还是一中的正式在编教师,他们没有办法因为这点子事儿把我开除。那么我尹鸿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只要还让我继续教书,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也算是我这三年对章老师所做的种种错事的报应。今后,我也不指望什么荣誉地位了,就像章老师那样安安心心地教书,一门心思地培养学生。虽然我没有他那么大的本事,但总会尽我所能教好每一个孩子。不过,如果谁要再信口雌黄,对章老师的名声肆意侮辱诽谤,我宁可这份工作不要,也要跟他死磕到底!他们可以撤了我的职,但休想堵住我的嘴!’”

病房里突然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传来爸爸喃喃的说话声:“这个人疯了!真是疯了!”

“是啊,他这一番话,狂风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偌大的礼堂刹那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肃静,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只有那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轻轻回荡。老艾就那样呆呆地杵在原地,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被尹鸿那犀利无比的话语直直地击中了要害,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茫然失措的状态。我的心里也是一片惊涛骇浪,幸亏多年的阅历和经验还能够支撑着我维持住外表的沉着与镇定。我从老艾颤抖手中接过话筒,刚想把这场面挽回,没想到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了几声清脆响亮的掌声,恰似几点炽热的火星,毫无预兆地瞬间点燃了众人压抑许久的情绪。紧接着,这掌声便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礼堂。每个人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起劲地、热烈地、疯狂地鼓掌。那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昂,像呼啸的狂风,像汹涌的海浪,又像震耳的惊雷,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礼堂中回荡,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人们的心灵。我听着这如雷贯耳的掌声,仿佛听到一篇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宣言,上面书写着破釜沉舟的坚定决心、永不退缩的坚毅精神、追求正义的执着信念以及不畏强权的无畏勇气。再看每一位鼓掌的老师,他们那一张张涨红的面庞上都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毫无畏惧的勇气和果敢决断的神情。更可怕的是,咱那几个心腹,不知怎的,脸上也浮现出这样的表情,鼓掌的劲头一点也不比别人小,好像已经被尹鸿这番义正辞严的话策反了,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立场……”郑主任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连忙换了种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韩主任,您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想用这些褒义词,但我那时感受到的就是这些,我不想欺骗您,所以只能道出实情。说实话,在这般汹涌如潮的掌声中,我第一次觉得胆怯了,我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这阵阵掌声摧垮。我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中更是被无尽的不安与恐慌所充斥,却又不敢让别人察觉。老艾仿佛也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手忙脚乱地接过我手中的话筒,声嘶力竭地连喊了几声:‘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然而,那排山倒海般的掌声竟完全盖过了扩音器的声音。他无奈之下被迫提高了嗓音,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岂料他声音越大,这掌声也越发响亮,仿佛始终要与他一争高下,抗衡到底,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眼看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猛地被推开了,高校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爸爸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高山,这次倒来得真是时候。”

“是啊,他这一进来,老师们一下子忘了鼓掌,大家争先恐后地喊着:‘高校长!高校长!’那模样,仿佛是一群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家里的主心骨。这些平日里严肃的老师们,此刻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整个礼堂都被这热切的呼喊声填满,声音中饱含着求助、信任和依赖。高校长的内心似乎也受到了触动,脸上增添了几分动容。他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坐下,随后大踏步地走到台上,径直朝我而来,连半句客套话都没讲,张口便问:‘郑主任,学校上午并未接到市局的通知。我去局里开会之时,也没有人告诉我局里要派人来传达什么决定,这着实有些不符合程序吧。请问您此番前来,是受组织上的委托,还是个人的指派?所传达的内容,是局党委的共同决议,还是某位领导个人的意见?’

“韩主任,咱不得不承认,这高校长是真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啊!他这一问,我瞬间就卡壳了。原本依照咱们事先拟定的计划,是趁着他开会的时机传达咱们的意思,也不明确说是谁的决定,就借着组织的名头来震慑一下老师们,传达完立马走人。他回来的时候会已开完,想必他也总不能再另外召开大会宣称这是假的吧。谁成想被这些老师穷追猛打地一搅和,拖延了时间,竟然被他给赶上了。于是,我只得含糊其辞地说了句:“这次传达的内容,虽说不是局党委的共同决议,但也代表了局领导的意见……”高校长当即打断我的话:“代表的是哪个局领导?是所有局领导?还是仅仅是某位局领导?”天呐!他就死死揪住这一条不放,当着众多领导老师的面,丝毫情面都不留。我被逼无奈,只好继续敷衍:“不管是哪位局领导,总归是对学校的关心爱护……”高校长没等我说完,即刻对我身旁的老艾发话:“艾校长,这就是咱们的不对了。局领导的个人意见,完全可以先向咱们校领导转达,由咱们领导班子先进行商讨,然后再征求教职工的意见,最后再将这些意见呈报给局领导,由局党委共同商议,这才符合组织程序。怎么能够擅自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随意传达呢?倘若意见中存在某些不够妥当的地方,如此行事就会扩大其负面影响,如果给局党委和局领导的形象造成损害,这个责任,是你能承担得起,还是我能承担得起?’”

“哼,好一招‘敲山震虎’!”爸爸愤懑地发出一声感叹,“这番话,明面上是批评艾副校长处事不当,实际上句句是给咱们递话呢!”

“正是如此。”郑主任也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高校长此人着实难以对付。批评完老艾之后,他又看似诚恳地对我说:‘郑主任,您尽管放心,此次全校教职工大会,权当是一次公开的意见征询。老师们的意见和建议,想必您也心里有数了。会后,我会仔细了解这次会议的每一个细节,将大家的意见梳理清楚,再加上我们领导班子的意见,一并呈递给组织。鉴于局党委的主要负责人韩主任是本次事件主要当事人韩纤纤的父亲,秉持避嫌的原则,我会直接去找主管文教卫生的魏市长亲自汇报,由他来主持大局。而此次会议转达的意见,由于只是局领导的个人意见,我们就仅作个参考,待到局党委的共同决议出台后,我们再依规执行。在此期间,不管是传达的这个意见,还是会议中针对这个意见展开的种种讨论,我们都会严格遵循保密原则,绝对不会对外扩散,也不会给局党委和局领导个人的形象带来损害,同时也烦请您和组织同样严格保密,切勿扩大其负面影响。’”

“什么?他还要找魏市长直接汇报?”爸爸一下子喊起来,声音中第一次掺杂了几分慌张。

“可不!这一招真够狠的!”郑主任忧心忡忡地说,“尤其是听说魏市长并不太赞同您的一些做法,估计他这一汇报,未必会对您有利。所以,我只得使出‘围魏救赵’的办法,对高校长说:‘高校长,我大体赞成您的处理方式,不过我要提醒您,您手下的那些老师,在表达自身意见和建议的时候并未展现出足够的冷静与理智,有的甚至口出狂言,于公开场合对组织和上级领导进行诽谤污蔑,这些我都要向组织如实呈报,如果调查属实,怎么着也得给予通报批评外加降职处分吧。’哪曾想高山听后丝毫没有慌乱,依旧用他那公事公办的冷峻语气对我说道:‘行,您可以呈报。但我认为组织上总会先将根本问题处理妥当,而后再来处置这些细枝末节。这次教职工大会的召开,原本就不符合组织程序,那么在这不合程序的大会上出现了问题,也应当先从源头上去探寻原因,您说对吧?另外,在此我还要提醒您一句,我身为一中的校长,是一中的法人代表,任何人任何组织想要处理一中的老师和学生,都不能绕开我自行其是,否则就不合乎程序,更是违规违法。’说完这些话语后,他便不再搭理我,向全体教职工再度强调保密原则后,直接宣布散会。那个尹鸿犹豫了片刻,走到离主席台最近的地方,对高山说:‘高校长,让他们直接处理我好了,您不必劳神去管……’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山打断:‘我是一中的校长,全校每一位老师和学生我都要管,凭什么不管你?’尹鸿当即就红了眼眶,朝高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抹着眼泪离开了。等到全体老师都离开大礼堂后,我立马被高校长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一中的校门。唉!这一趟一中之行啊……”郑主任发出一声一言难尽的长叹后,便不再吭声了。

病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好久,爸爸才缓缓开口:“这事儿啊,真是越来越难办了。估计高山在你走后,就会着手调查那次大会的始末,说不定当晚就跟魏市长做了汇报,而且,除了这次大会,谁知道他还说了些啥?这只老狐狸啊!以前我就发现他不靠谱,平日里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关键时刻净打马虎眼,这下可好,为了一个章玉居然和我闹掰了。他当一中校长这么多年,人脉甚广,真要铁了心和我作对,还真是不好对付啊!”

“的确如此!”郑主任赶紧把爸爸的话茬接过来,“所以为了防止他恶人先告状,从一中一出来,我就直接上魏市长那里汇报去了。”

“什么?你居然去了魏市长那里!”爸爸猛地嚷了起来,声音尖利得仿佛能将房顶捅出个窟窿,“你……你……你……”他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接着便传来妈妈的声音:“老韩,这好好说着呢,咋突然就发这么大火?来,先喝口水消消气!”可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显然是杯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伴随这声脆响传来的,是爸爸怒火中烧的声音:“老郑,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直接去找魏市长!你这属于越级上报!说,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你……你……你难道想要反水不成?”

“不是想反水,就是不想干了。”郑主任的声音倒是出奇的平静,“钦典这几天在北大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其实也是章玉的学生,柳笛的同学,高二分班的时候也想留在文科班,被我硬逼着学了理科,即使这样还总借着体育课音乐课和上自习的机会,跑到一班去蹭语文课。他曾经悄悄打探过,苏文教授的确是北大中文系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和章玉的关系,整个中文系的老师尽人皆知,只不过章玉那时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罢了。而他和柳笛的关系,目前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如果有了传闻则另当别论,但钦典实在不想这样去做。他说他下不了手,这样做太缺德了!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人总是要有一点良心和底线的。就在前天晚上他告诉我,这句话其实是章玉在一节语文课上说的,具体是作文课还是阅读课他也忘了,但那段话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在电话中,几乎是一字一句地给我重复了那段话——人生的旅途漫长而充满诱惑,在这艰难的跋涉中,人总是要有一点良心和底线的。良心是心灵的天平,衡量着是非善恶;底线是道德的栅栏,阻挡着堕落与沉沦。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拥有良心和底线,我们的生命才有重量,我们的存在才有价值。而失去良心与底线,人生迟早会陷入无尽的混沌与迷茫。而昨天的一中之行,虽然狼狈不堪,却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良心和底线的光辉。那些一中的老师,其实就是被章玉的离世唤醒了良心,看清了底线,才这般认真地反省并心甘情愿地为章玉发声。可以说,就在走出一中校门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最起码不能让儿子看不起我。所以,韩主任,我今天就向您声明,我不干了!您要是还想有所行动,就另请高明吧!”

“老郑,你这可就有点不讲义气啦!”爸爸再次用他那拖长且充满威胁意味的语调说道,“从我这儿能得到好处的时候,你屁颠屁颠地为我跑前跑后,如今眼看我碰到难题了,你怕被连累,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你这么甩手一走了之,难道就不怕日后自己摊上点什么事儿吗?”

“韩主任,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郑主任居然一点也没有惧怕,“是,我有把柄在您手里。可是您把那些把柄抖搂开的时候,难道就能保证自己不受一点牵连吗?况且,您也并非清白之人,所牵扯的纠葛只能比我更多更复杂。我为您效力多年,又怎会对其中隐情全然不知?要是真的走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那一步,我不介意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您也清楚在咱们这圈子里混,谁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牵制,您真觉得能独善其身?这些年的事儿,哪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撕开了,谁都落不着好!况且,您若是真把自己完全撇清,那我也认了,大不了就如尹鸿所说,老老实实做点事,也比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强得多。”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久,才传出爸爸低沉压抑的声音:“魏市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只让我转告您四个字——适可而止。”

“这……”爸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韩主任,”郑主任再度开口,“作为您的老下属,这些年也承蒙您照顾有加,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想跟您多唠叨几句。这事儿按说一开始咱还勉强占得住理,可后来越来越不占理,现今闹到这般地步,您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一中如今已经上下齐心,铁了心要护着章玉和柳笛。苏文教授身为北大的资深专家,堪称泰斗级的人物,他岂能容忍您继续抹黑他看作亲儿子亲闺女般的心肝宝贝?柳岸教授明天也要回来了,他在咱东北学术界颇具威望,就连市里领导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还有那个以史上第一高分考进咱们市师范学院的苏沐阳,据说入学还不到两个月,在那些大学生心里就拥有相当高的威望,听说他整整暗恋了柳笛三年。您觉得他们会坐视不管?您的权力,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省直属高校吧!章玉已经用他的性命扭转了局势,倘若此刻您还执意顽抗,无异于螳臂当车。魏市长已经发话了,如果您再一意孤行,连他都救不了您。今天我言尽于此,望您能慎重思量,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只听得“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打开,紧接着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仿佛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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