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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血,舍难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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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面色无需凝重,我如此,你当最为习惯。”

凌隗拖着虚弱的身体行走,但脚步是坚定的。二人刚至长廊,白画生投去担忧的目光,眼神带着透彻,化出一阵清风。

“我常年习武,自是无碍,只四处走动一番,活动活动。”凌隗毫不费劲地伸展着肢体。

“你此次,可是手下留情了?”走至长廊,白画生便心事重重。

“你为何这么问?”白画生没说话,只在凌隗面前举手摊开,而手心平躺着一根已被处理过的尖针。

稀薄的空气被沉重灌满,白画生沉思几刻,率先打破了僵局。

“你从没被偷袭过,如今差点被一根针夺了性命,你觉得我会怎么想?”那是质问,亦夹杂着忧虑。

凌隗听此,眉间迅速划过一丝诧异。他先抿嘴笑了一声,不作回答,反抛出新的问题,让白画生闷了声。

“画生,你是觉得我会因为你们相识而留情吗?”

“我……”

“画生,你最了解我。我和千姑娘武功不相上下,如此局面是最可能发生的,又何来留情一说?”凌隗带着柔和的语气说道。

“那便好,我只怕你白白受了此伤。”白画生情绪化为平静,他小声回了一句,神色一直保持着不常有的庄严。

凌隗瞧他样子,再次爽朗地笑出了声,四周静了片刻,他才认真张口。

“画生,你想听实话吗?”

“什么实话?”他没向白画生解释,因他笃定白画生会理解他的意思。

他便自顾自地说:“我不想放过她,她手上染的血太多、太鲜艳,这是犯了死忌,可她又确有本事,我恐怕真不是她的对手。”

“你尽力了,只是可惜,她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是啊,尽力了,好好活着,她最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凌隗开口,倏然停顿下来,琢磨自己的措辞,“但好像,她现在的做法也是情有可原。”

“或许吧。”

白画生慵懒地回了一句,其后有无细致听着,答案了然,他自顾自神游着,回忆起从前在霜城的清苦日子。

泥泞旧院、土墙茅草、清一色的漆黑和孤独贫困的人,还有单一的世界、逃离的精神。

在收成之前迎来暴风雪一般的虫灾,无时无刻带着恐慌与绝望,被四围剥离的城、孤独的岛,谓之霜城。

他翕忽间幻想出一个窈窕女子,婀娜多姿。轻轻踮脚,顺茅草丛过来,微笑地走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美,但最终化为乌有。

“你怎么了?”凌隗叫住了他,他囫囵解释,凌隗也没再多问,只探着身子追寻长廊顺过来的清风。

白画生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内心纠结一番,小声张口:“昨晚,雪角把千久带回来了。”

凌隗听闻,顿地停下脚步,瞳孔瞬时放大,面露着无比的惊异,嘟哝一句:“什么?”

二人对上视线,白画生皱着眉,坚定地了点头。

“关在九房。”

“遭了。”凌隗心里一沉,不假思索,赶忙奔向“槐九房”,白画生也匆匆跟了上去,嘴里还喊着:“被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不过无……。”

“槐九房”位在“槐十房”左畔,凌隗自然知晓,就怕那女子歹毒,伤了隔壁的戏人。

他最怕的是千久说出自己的罪行,让那原本孝顺的戏人甘愿舍弃生命,绝望赴死。毕竟一日之期,家无老少,只留孤生。

他快速跑到“槐九房”,瞧着光线由鲜明降到晦暗,卒后却在过道停下脚步。

过道如长河,从一房通向十八房,房室皆紧闭着,门的对侧有扇通气的窗。每间房外都有殿士把守,随时酝酿着黑压压、凄惨的氛围。

此刻亦是如此。但不同往日的是,晦色之下,将房外那绣着玄凤的绛红绸缎衬得金光闪闪,光顺着乌黑到长发,化出了空气中灰尘飞扬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子。凌隗很快反应过来,那是戍子颖。想必她是想进到九房里去,却被殿士决然地拦了下来。

殿士露出铁面无私的坚决,因此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对峙状态。确切来说,是戍子颖在与自己较量。

想到这,凌隗不禁笑了出声。

殿士见了凌隗,自然弯腰,抱拳行礼:“殿主。”

这一倏然的肃穆举动让戍子颖受惊,她浑身冒着冷汗,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殿主?”听了此话,她知了此动静,转过身来,改了严肃的样子,面带着尴尬的笑容。

“雾师这是……”

“别问了。你们可算是来了,快让我进去,”她说,继而是着急的低吟,“再不来,她就真要死了,他们非不让我进去。”

此刻,凌隗和白画生才可以去瞧角落的千久,困顿而奄奄一息。其形之悲,见者犹怜,凌隗迅速让殿士开门,戍子颖看准时机迈步,打了个趔趄。

但她顾不上烦闷,只将指背放置千久的鼻子,确定有呼吸后,将她扶起来。

“麻烦搭把手。”白画生早已等待在一旁,他接过千久的身体,半曲着腿,一鼓作气将她背了出去。

戍子颖偷偷叹着气,跟了上去。

“这是从鬼门关爬出来了几次?”她不敢想,只觉可惜,亦庆幸她回来得早,听下女闲谈时,多问了几句。

不然她如何能知晓千久被关押?苍负雪木讷,况且如今他不信任自己,自然不会告知自己。

但他能将一个受重伤的女子扔在牢室中,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其心奇狠,乃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她思忖二三,愈发愤怒和失望,继而化为指责,最后随着炼药治疗而埋葬了。

十房前只留凌隗一人,他盯着浸在角落的那一团绛紫色的血,紧缩眉头,面容愁苦。

继而向前移步,沉重推开了隔壁“槐十房”的门。

此前捆绑戏人的十字架和铁链早已不在,只留着满墙锋利的尖刀和用于烙印的大铁锅。时间像涓涓细流,四周再没有肆意跳跃的火花。

凌隗刚踏过门槛,戏人便扶着膝部迎了上来。他刚刚还一脸羸弱的苦相,躺在那边的茅草榻上,但见到凌隗,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起了身。

但凌隗安静着,没有说话。

“你来了。”戏人笑着问,凌隗仍默不作声。

戏人瞧他模样,不分恼火。十分急切地问道:“你去我家了吗?你可有看见我娘?还有小梅和阿宝,她们都在家呢?”

他左手抓着右手,来回摩挲,期待中带着尴尬,嘴里碎碎念着:“她们都在家呢?”

凌隗内心泛起一种情感,那叫抱歉。

只敲戏人先垂着头,又猛地抬头,“你回答我,你到底见到没有?还有那女子你抓到了没?她害我被抓,她定然吃不兜着走……”

凌隗沉重地叹息着,最终放弃了告知。一直等下女用灰色的瓷盘端着一碗药,旁边盛着十发金子进门来,凌隗才闭了眼,松了口。

“还没有,抓到后会告诉你的。这里是解药和十发金子,你拿着吧。”

戏人慌乱后退一步,好像那金子烫了他的脚。

凌隗抬眸瞧了他,继而转身,可他走不动道。他只郁闷地问了问自己的良心,依然纠结这样隐瞒的对错,可事已至此,定然瞒不过,也无需再徒增伤悲了。

他才坚定地下决心,补充一句,“别留在这儿,回家看看吧。”

戏人并没有笑出来,兴许是预感到了悲剧,在金子面前渐渐模糊了视线。

卒后,槐里被一阵惨烈的哭声环绕,那是失去家人的痛哭。“娘啊,我对不起你,我的娘啊,我的儿啊……”

凌隗出去之后抬眸,向着屋檐端详一二,随后又望着天,自然泛起一阵空寂和悲悯,但他最终没有逗留,轻步离开。

偏室内,千久躺在床榻上,大概过了三时,她才迷迷糊糊张开眼睛,她醒来时,只有戍子颖在一旁守着。

“你醒了。”戍子颖赶忙上前,端一碗水给她喝下。

“这是何处?”她始终端着冷漠的架子,语气中还带着约么的恐吓和威胁。

“槐里,你现在在槐安殿的偏室。”戍子颖将她轻轻扶起来坐着,耐心解释道。

“你救了我?”千久狐疑却凶狠地问。

“不是,好吧,算是。怎么了?你要感谢我吗?”

“哦,谢了。”千久默默收回自己的眼神,语气冷淡地接上话。

她那双眼睛实在奇怪,果真是难得的刺客之眼,如何都柔和不起来,始终且无时无刻不透着无情、凶狠、怨恨。

“不用谢我,但你看起来,实在是不太想活的样子。”戍子颖直白地开口,又帮她拉了拉被褥。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这话从千久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戍子颖亦在开口:“我有个问题问你。”

二人的话融在一起,但都听得出来。

千久脸色苍白,瞧着虚弱无力,可话说出来依然狂妄,戍子颖总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可具体是谁,又想不出来更细致的来。

戍子颖没有回答,她瞧着千久单独撇在前肩的头发,好心将其顺在背面,摆弄到好看才满意,只手留在她的肩上。

她像一个温柔的媪妪般碎碎念着:“何必束发,你散发的时候,亦是百般漂亮的。”

千久疑惑看着戍子颖,且带有敌意。她不爽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你无需这般造作,人的面孔我最清楚。”

“这不是造作,这是真心。我知道你做的事情,不过就是有仇在身,身不由己罢了。”戍子颖耐心解释。

“我不需要你理解。”

千久突地甩开了她的手,戍子颖发着懵,瞧她用十根手指,极力将所有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随后全部束成一团,看起来像盘彼岸花。

“不是,你……”戍子颖瞧见此状,面露惊讶。千久只得意地瞥了戍子颖一眼,便潇洒地躺下了。

“你真是……有点神奇……”戍子颖在空中张牙舞爪,对着天上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她气得牙痒痒。

“你行,你还真是不太一样。罢了,千姑娘的豪气本就是为这般本事作陪的,挺好的,好好休息吧。”

千久默不作声。

戍子颖沉寂一会,继续开口:“对了,我来是想问问姑娘,这旧伤之上负新伤,血肉之间渗残渣,恐有感染风险,若真那样实在不好处理……”

“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好,那我就问,姑娘可是被人救过?”千久淡然地扫了扫眼睫,默不作声。

“我提醒姑娘,那人心狠,虽想救你却有先害你之嫌,若那人下次还为姑娘包扎,姑娘可要三思而后行,免得死于非命。”

“放心,没有下次。”

真是可笑,还死于非命,千久翻过身子,背对着戍子颖,反复琢磨她说的话,觉得当真可笑。

但戍子颖此话,却真贸然牵出了千久的记忆。

千久循着思绪回到了昨晚,苍负雪为她包扎好伤口后准备离去,她开口叫住了苍负雪,让苍负雪停下脚步。

“师兄。”

“怎么了?”苍负雪轻声问。

“谢谢你。但我不能走,你把我带回去吧,我死之前总要给那戏人道个歉。”

“你把话收回去,今日之事,我全然不知。”

苍负雪话落,耳边便传出千久动刀尖叫的凄惨声音,她竟顺着刚包扎好的伤口刺了进去,鲜血汩汩流出。

苍负雪心里骂了一句,但面上依然保持着冷漠,充耳不闻,最后毅然移出了屋室。

可再走出狂野,他觉得寸步难行,好似被铁丝钳住了脚步,他最后还是回去了,他抱起千久,穿回槐里。

“你真是丧心病狂。”

“无需着急,反正我都是将死之身、罪恶滔天。不过师兄,你跟师父一样。”千久得意地笑着。

“闭嘴。”苍负雪的确不悦。

“我只需要在那戏人旁边,其他无需管我了。”

“我本就不该管你,如你所想,我依然会任你自生自灭。”

苍负雪带她回去,真只将她扔在了冰冷的“槐九房”,卒后冷漠地离开了。

再之后,便是戍子颖来时,她听到动静虚开眼,着实没想到自己还苟延残喘着。

真是命大。

千久咳嗽了一声,思绪又回来,她没有回答戍子颖的问题,只落下一句:“我没有理由告诉你。”

但戍子颖早就得到答案,她裹布之下、血肉之间涂洒的药,是自己给苍负雪的药。

其他任何人都制不出来、得不到。

她捏了捏千久的被子,平静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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