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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死只是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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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称为飞升地的地方,要么有着极其强大的禁制,要么需要跨越无法想象的距离。除非有人主动向外接触,其中的天时盈虚几乎无从得知。但这并不妨碍有些人想要,或者不得不将视线投向这些秘所。

这里是一片无垠山岭的末端,平整方正的石面看不见边际,凭心而论,这屹立于虚空中的事物比起山更像是被削砌好的石柱。

石柱下是名副其实的深渊,黑暗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会落下的东西早已落下,你可以感到恐慌,也可以大声呼喊,但是你不会听见回响。

一座枯败的庭院诡异的立在崖边,院子里有很多没叶子的树和朽坏的房屋。

一位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庭院内的石阶上照看着一丛篝火。

行商的脸在晦暗的火光下明暗不定,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清。

一个穿着白袍的人浑身尘土的躺在地上,正发出痛苦的喘息。

这个白袍男子的名字叫做殷沉。

“你身份显贵,应该更惜命。”行商的语气很平淡,但在殷沉听来却十分可怕,他恐惧的瞥了眼庭内那几个葱郁的土堆,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中土这边总是很好奇那些飞升地,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好奇这么多事情当然要死人。”行商拨弄了下火苗。

“不管夜郎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都不该来这。”

“这是敛家。”行商说道,“他们不在乎你师父的名字。”

殷沉的嘴颤抖了一下,气息更加紊乱,依旧没有出声。

行商不需要殷沉的回应,有人在这里,那就是有人知道敛家现在正发生什么事情。这件事很有趣,细想起来甚至很可怕,但这些都和行商此行的目的无关。

无论是这个重伤的年轻人又或者是那几个青郁的坟头,都只是不得已为之。

行商注视着那片深渊,慢慢站起身,向崖边走去,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衣服上诸多口袋摇晃着发出声响,听着就像摇动的银铃。

来到崖边,行商把手抬到胸前,他心口处突然一阵明亮,一缕辉光在行商的手中微弱的闪烁。

行商的气机突然变得虚弱而萎靡。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瘫坐下来。

那萤火缓缓地飞向黑暗中,就像深夜里的一点星光。

……

白原曾经是敛冉家主的辖地之一,它是一片雪原,这片雪原里每一道寒风都带着剑气,每一片雪花都是剑。

雪花飘落在一只修长的手上,那只手上规律的布满坚硬的茧壳,所以没什么大碍。

“您不能出去。”华镜说的话突然在小姑娘的耳旁响起来。

“出去会怎么样?”

“您会死。”

小姑娘看着白原灰白色的天空,寒风吹的额发凌乱,她浑不在乎。

三岁那年,华镜领着敛冬巡览敛家的地界,她对着白原漫天的风雪决定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敛冬,她是敛冉的独女,敛家的少主。

这里是她的辖地,那些寒风对她来说是最轻柔的抚摸。

时隔长久再次看到这片雪原,小姑娘心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硬要说,她有些惊讶。

在她的认知里,离开白院的那天就应该是自己的死期。

敛冬低头看着及膝的雪地,迟疑着要不要向前迈出一步,她抬起脚的样子很可爱,看着像一只呆鸦。

她悬着的脚忽然踏向了身后,身形瞬间离开原位。

道意闪烁,一道诡异的扭曲突然袭来。

敛冬本来站着的地方看着就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溅起了一道雪浪。

那道雪浪里的雪花已经被切成了芥子般的粉尘。

生死的间距很轻贱,就是前后一步。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金铁之音,鹿呦的剑穿过风雪。

敛冬沉默的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您运气很好,华镜计划的不错。”鹿呦的声音有些过于冷淡,作为家主的侍从,他看到敛冉的亲女本应有更多感触。

“隐阁的侍从几乎全去了他那边。“

“当然,华镜还可能希望我会将您送出去。“

鹿呦回想起华镜做的这些安排,猜测着他心里的想法。

“他太骄傲,他觉得自己的命是先生给的,就必须回馈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保护着溪水,于是就有资格支配我们的命。”

“可事实是,不是谁都有能力偿还别人的恩情,您要是活着,那我们就都得死。华镜也许不在乎,但是我在乎。”

鹿呦这番话说的很平静,不像是在审判别人的生命。

敛冬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他的理解。

绿袍剑侍看了看敛冬,他抬起那柄盈满道意的青锋,却没有立即出剑。

这当然不是出于礼仪,鹿呦的心里其实生出了很大警意,在他看来,敛冬不该能躲过自己的第一剑。

这个小姑娘向后退的那一步很不对劲。

她看着不像是刚结束闭关,更像是刚舔净刀口的血。

鹿呦的判断是正确的,事实正是如此。

在白院中咽下最后一口甜浆时,敛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道果。

她的中庭里有一幅崩毁的鸿景,溃灭的仙宫正将前所未有的道意灌满她的身躯。

敛冬抬起手,其间没有丝毫道意的波动,但战栗的感觉正充斥着她的全身。

她不打算放过任何机会。

而鹿呦还在因为小姑娘向后踏出了一步而感到惊疑。

这怎么行呢?

鹿呦很强,能够在宗阁刻下剑名的剑侍都很强,那是经过鲜血与死亡考验过的。他的水平哪怕在敛家的剑侍中也是极上乘,所以在办这件事前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实力问题。

可既然已经感到了惊疑,怎么还能迟疑着不肯离去呢?

白原上的那声鹿鸣被掐断了。

一只布满茧壳的手稳稳的掐住了鹿呦道剑的中段,一道晶莹剔透的冰枝穿过了鹿呦的咽喉。

喷涌出来的红浪被雪风扬在二人的脸上,看着很像麻疹。

鹿呦捂着脖子跪在地上,含混不清的发出了些声音。

他的剑在敛冬的手中不住的嗡鸣,试着挣扎开来。

过了段时间,嗡鸣声停了下来。

敛冬慢慢把手中的道剑扔到旁边,她拿袖子抹匀脸上的红斑,踉跄的走向雪原深处。

……

羌陵与敛家的其它福地相比不算大,景色也很一般,只有些勉强能算是山的土丘,但却存在着敛家最为强大的禁制。

其它的福地其中的山岭与海洋很轻易就能被剑气碾成齑粉,但羌陵不会,这里是敛家少有能被称之为绝地的地方,如果你有想要杀的人,把他逼在这里绝对是上策。

华镜缓缓在这里现出了身形,斑驳的血点布满了破烂的旧袍,显得他的样子更加狼狈。

与隐阁的剑侍厮杀了一路,华镜没有感到多少疲累,反而有些怀念。

隐阁选用的布阵与剑诀让华镜十分熟悉,他一路过来,就好像是在和一位旧人交手。

更准确的说,他在某本剑谱上看到过类似的布置。

有天晚上,紫衣偷偷的递给了他一本剑谱,看完后华镜才知道这是谁写的。

小鹿的那些想法在最后能有人帮他实现,这真的很好。

华镜重聚周身的道意,他吐出一口血水,抬眼把剑识散开。

那些绵延的土山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的阴影正不自然的笼罩向华镜的方向。

隐阁的剑侍或远或近,就在那些阴影之间,

一道极其强大的气息笼罩在较远处,其它的气息靠前些,这些气息的位置看似不经心,却有诸多不可言说之妙。

山阴的剑势严丝合缝,剑意充满耐心。隐阁的剑侍或者死了许多,但他作为最强大的那道阴影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是这样,只要不为所动,一步一步不动摇的前进,最后总能得到确实的胜利。

一道带着凶狠道意的铁锋毫无征兆的在华镜的身旁出现,斩向他的头颅,却被华镜挥手截断。

随着那剑锋断为两截,山岭下的某道阴影摇晃了一下,背后的气息变得虚弱而萎靡。

山阴朝身后看了一眼,很快就有人接替了那位剑侍的位置。

敛家的剑侍从来不会对牺牲有什么怨言,跟何况这次来办事的人做梦都想要华镜去死。

敛川尊主在上,羌陵天堑在后,隐阁一半的侍从都在这里,你如何不死?你必须去死。

山阴身上的阴影变得愈发厚重,杀意驱使着他周身的剑意几近沸腾。

华镜沉默的感受山阴身上的杀意,他像当年在宗阁动手时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的确,很多十分重要的人物都死在了羌陵,这里是敛家的绝地。

这里可以是华镜的绝地,同时也可以是各位的绝地。

鹿呦的那本剑谱写的非常好,处处针对华镜用剑的习惯,只有真正了解华镜的人才能写出来。

那本剑谱的确能逼死华镜,可是有一个问题。

华镜看过那本剑谱。

更重要的一点是,鹿呦知道自己看过那本剑谱。

这就使得这场围杀变得有些微妙。

作为在溪出来的人,华镜对其他地方出来的人没什么好感,所以他觉得鹿呦这件事情做的没什么不好。

其它地方出来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华镜清楚,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有人要活着,就得有人变成刀口下的肉。

华镜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碎镜,轻轻弹了它一下。

那块碎镜质地粗糙,看着普通且寻常。山阴的心中却生出了极大的警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事物。

当时,华镜没有在溪边找到自己的剑,于是先生给了他一把极其珍贵的无形之剑。

在少主的承剑礼上,它被敛川打碎,成了有形之物。

这是那把剑的碎片。

山阴示意身前的某道阴影动手拦下这一剑,结果他却发现自己的命令并没有得到回应。

因为土丘下的那些阴影碎了。

在山阴的视野里,碎裂的痕迹自然的蔓延到所有的事物上,看着就像被打破的镜面。

那镜面中延伸出的每一道裂痕都是一道剑,切开那些不可言说之妙。

当那裂痕在山阴的视野中停止蔓延时,山阴突然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这些碎裂景象的一部分。

土丘的质地很软,听不见声音。土丘下的阴影很黑,看不见血。

安静且自然。

……

鹿呦捂着脖颈,感受着插在自己咽喉的那道冰枝所蕴含着的炽烈的,饱含溃灭意味的道意。

他慢慢把颈上的冰枝取下来,扔到一边。

或者是因为仁慈,或者是为了不浪费时间,鹿呦并不好奇敛冬放他性命的原因。

鹿呦看着白原深处的黑点,想起来自己和哥哥曾在溪边向上游走去。

他突然很怀念先生还活着的日子。

……

敛冬行走在白原上,她的步伐踉跄,没有小时候平稳。这是因为想要控制崩溃的道树十分困难。

狂暴,充沛的道意正将敛冬推到她从未接近过的强大境界,但她没得到哪怕半点信心。

那强大,明亮,肃杀的一剑会在哪里出现,会在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

敛冬不再犹豫,她没有这个资格。对她来说每快一分就多一份生机。

她抬起脖颈,昂起的剑刺向长空,剑光斩天而上。

直指天空的瑰丽光芒在敛界的每一处洞天都能看到。

华镜看着那道剑光,慢慢的将手中的那块碎镜揉成了晶末。

每一粒晶末都是一面微小的镜子,都化作一道斩天而上的剑光。

华镜把这些如同真实的幻象洒在了敛家的每一处地界。

这是绝高妙的手段,每一道剑光看起来都别无二致。无数道剑光正一同指向天际,这景色令人叹息。

于是那些剑光的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里赞美的意思并不多,听着更像是对结束的感叹。

就好像有个人在感叹山川终于流到大海,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在那声叹息过后,敛界的天空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变成了将要披挂下来的天河。

是的,敛冬这一剑再快也没有意义,华镜的手段再如何高妙都没有意义,无论有多少道剑光都没用,因为对江海出剑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十二年来,敛冬思考过无数种可能,踏出白院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她仍然惊诧于自己的终点会如此直观的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想来也对,像族叔这般强大的人,杀自己根本不需要多准备什么。

敛川尊主穿着一身灰色的剑袍,他立于天顶,就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敛冬飞的极快,然而在这片江海之下,你飞的越快,就越快接近自己的死亡。

少主没有试着退开。

是,这里就是自己的终点。

不是什么向死而生,就是向死而死。

空际中的无数道剑仍然奔向江海,颇有些苍凉之美。

敛川尊主突然感到有些疑惑。

他的疑惑不是对那些剑的,他正看着自己的身后,看不到那些向死而死的剑光。

既然立于天顶,他的背后自然就是苍穹,苍穹一望无际,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关注的呢?

敛川感到有什么人看着他,那道视线带着疲惫的意味,穿过悠远的距离,落在他的身上。

他眯着眼回望过去,看见了那道正在飘摇而落的萤火。

敛川尊主挑了挑眉,眼神里有许多情绪。就在那道飘摇的萤火即将落在天幕时,他终于思量完得失,暂时让开。

那点萤火慢慢触碰到了天幕。

于是滔天之海中出现了一轮明日。

恢弘的光华绽放开来,隐天蔽日的海洋在它面前升华,蒸腾出无垠的云海,然后那光华又把云海一并吞噬。

很少人有勇气看向那不可直视之物。

敛川沉默的立在一边,他看着长空中所有事物被烧却干净,留下璀璨的,无可置喙的光明。

他看着敛冬的剑光遁入光明,汇入生命的洪流。

……

行商看完那深渊中的那一点明灭,收回视线。

殷沉隐约明白行商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他现在很害怕。

行商觉得自己并不可怕,他觉得自己眼前是海,脚下是石头,现在在这里坐着,倒像是个和蔼的钓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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