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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误伤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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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傍晚吃晚饭,晓晴就叫映源同她一起去找春娟。名为一起写作业,实际上海海一群人早在公路口的歌舞厅等着了。

高频的闪光灯让人们随意的动作都像是在跳舞。海海小武还有几个外班的男生在舞池中玩儿得很嗨,春娟也沉浸在其中。映源看志强没来,寻思是不是因为自己。她站在边上并不好意思摆动身体。晓晴拉起她的手把她拽到中间,扯着嗓门喊道:“随便动一动就行,我也不会跳舞。”

映源是会跟着节奏跳舞的,只是在这种场合,她明显能感觉到周围大人异样的目光,她更能从大人的角度看这些未成年的孩子,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是多么不得体又滑稽。这来自于她之前受到的教育。而其他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们沉浸在欢乐里,映源却多少有些压抑和厌恶的情绪。

总算等到大家跳完几段舞,从歌舞厅出来,映源站在外面宽阔的公路边长舒一口气。男生都纷纷点起了烟,一伙人散落开站着。这时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春娟竟和海海往舞厅后的小巷里走去。身边的晓晴脸上闪过一丝很难被捕捉到的不自然。但她很快就面带笑容拉小武过来聊天。

“怎么不去陪你家高燕?”晓晴打趣问道。

“她晚上很难出来。”小武一手插着裤兜,嘴上叼着香烟。

“这倒是,主任管得可严哩。”

映源趁势鼓起勇气问道:“王志强知道我要来,就不来了是吗?”

小武愣了一下,笑道:“他以前出来得就少,之前出来才是因为你。”

“你看看你把人家伤害成什么样子了?”晓晴像个大人轻轻拍了拍映源的后背。

“不用太在意,他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是个男人。”小武诚恳地说。

一会儿工夫,海海和春娟从巷子里出来了。人们都要回家了。大部分人都住在公路边,只有映源和小武要顺土路往桥头的方向走。小武走在前面抽着烟,映源紧随其后,和上次一样。

刚走一小段,小武小声对映源说:“后面有人跟着。”

映源心头一紧,忙回头看去,一个模糊的黑影走在二三十米之外。这晚多云,没有月光,唯一能清楚分辨的只有红红的烟头,在黑暗中闪动。

“不用害怕,看身材像陈干。”

“可能他正好也要走这边,不是跟着我们。”映源这样说,心里可不这么想。

“他是在跟你哩,刚才在公路上我就看见他了,站得老远看你。不过他不敢过来。”

“这真是奇怪的行为。”

“也不奇怪,他就是不敢跟你说话。”

“我很吓人吗?”

“他就是那样。”

很快他们就到了桥头,这里的灯光明亮,晚上出来洗澡,喝酒,做头发,打台球的人很多,麻将馆门口更是人头攒动。映源不再紧绷着神经,想起上一次小武送自己被章孝成看见一顿辱骂,便对小武说道:“你直接回吧,我自己过桥去。”小武嗯了一声就朝西走了。

映源往东,过了桥,光线又暗了下来。她转弯走上坡道,倚在墙后,朝桥上观望,果然看见陈干也不紧不慢地上了桥。如果自己先不进家,就在这里等他过来,他敢跟她说话吗?敢表白吗?这个念头从映源的脑海一闪而过。但她不打算这么做。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突然看见另一个人从桥头朝这边走来,顿时冷汗直冒,心跳加快。那人正是刘峰。此时陈干已经从桥上下来,没入黑暗之中。而刘峰则在桥中间停下了,倚着桥栏杆上的石狮子,缓缓抽着烟,朝映源的方向观望。她疾步走到家门口,见大院子里已经全部熄灯,没有人等她回来。她反锁了大铁门,轻敲了自家的门,小姨给她开了门。所有人都睡了,她蹑手蹑脚进了里屋,躺到北边的小床上,呼吸还没有平稳下来。

刘峰原本在桥上的一家馆子喝酒,不期然地看见映源一个人走过。跟上去一半却见还有一个人走在前面。他觉得挺有意思,每次都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这给“捕猎”更增添了几分诱惑,他知道,她总有落单的时候,他愿意耐心地等着。

这个周末的天气特别好,云都散开了,天蓝的像水洗过一样。微风拂面,不冷不热。中午那个叫温海玲的女孩子果真来找映源玩儿了。说想让映源帮她参考一下家里姐姐送的几条裙子能不能穿到学校去。

她带映源到她家——公路北面一家旅店。从最西边的小门进去,一览无余的一间小房,东墙上开着一扇门。北墙下一张大床。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坐在门口的单人沙发上嗑着瓜子,看对面墙下摆着的一台大电视。海玲介绍道:“这是我大姐。”

映源向那女孩看去,这位大姐眼珠都没有离开电视一刻。于是自己也懒得再打招呼。海玲对此也全不在意,径直打开床下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件连衣裙,道:“你看,就是这两件,穿到学校会不会被人说。”

那是两条颜色特别鲜艳的背心裙,其中一条是那种刺眼的粉红色,面料像丝绸,但比丝绸厚重,反着金属质地的光。一边肩带上还有一朵拳头大的同面料折成的花。映源做了一个为难的表情,道:“虽然穿在你身上属于长裙,但是颜色太显眼了,恐怕不太行。”

“看来只有放假穿了,不穿太可惜。”海玲是真的喜欢这衣服呀。她仔细叠好放回箱子里。映源瞥见箱子里放着一个小相框,便问:“那是什么?”

海玲拿起来翻到正面给映源看,道:“我妈的照片,我四岁那年照的,她第二年就死了。”她冷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

“你长得不像你妈哎。”

“我像我爸。我妈那时一直生病,你看,脸上已经有鬼像了。”

这句话着实惊吓到映源了,虽然她没从照片上看到所谓的“鬼像”,但还是赶紧把照片还给海玲。海玲的这些说辞和神情大概是从家里大人那里复制过来的。

这时电视里正有人在唱歌,海玲便跑到大姐身边道:“又是这个人,长得很胖,声音却很细很好听。”

大姐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懒懒地嗯了一声。海玲又讨好似的干笑了几声,就带映源往外走。刚出门口,听见东边旅店的大门口两个穿着暴露的女人用外地口音吆喝:“哥哥去哪呀?收什么破烂儿我这里都有,进来看看呀。”

一个男人推着旧自行车,车的一边还挂着收废品的牌子。他局促地站在旅店门口,不知道这两位“小姐”是不是当真有旧货要出。不容他多想,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冲到他身边,一个从后面搂住腰,一个站在他前面,伸手进他夹克里面掏出了一叠钱,一块两块的,最大的面值也不过五块。男人伸手去夺,后面的女人抱得更紧了,嗲声道:“我就是破烂儿,你不收么?抱一抱也要付钱哦。”前面的女人身体往后躲,脸却向前凑过去,道:“哥哥不满意我们的服务呀,让你再亲一口好不?”男人拙嘴笨舌地憋出两个字:“不行。”两个女人旋风一般闪进旅店大门了,丢下一句:“让你亲你不亲。”男人想进去又不敢,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无奈地骑上车走了。

这时一向坐着的大姐也早就来到门外,非常不屑地摇头道:“生意不好就抓住老实人欺负哩。”说完又坐回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海玲拉拉映源的胳膊,映源才缓过神来。

“我家店里最近生意不好,姐姐们赚不到钱。”

“这也太……”映源不知该说什么,转念又问道:“你大姐是亲姐吧,是不是脾气不好?”

“不是,我大姐是我后妈带来的,她平时都是那样。”

两人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直到看见前面一排房子前有一群孩子追逐玩耍。海玲远远和他们打招呼。大部分都是四年级的小孩子,在玩儿捉迷藏之类的游戏。这个地方杂物多,倒是适合藏人,海玲也很快加入进去。映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晒着舒服的太阳。在她前面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她听到井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料定井里藏了人。没多想就轻轻走到井边,把井口半块松动的砖头推了下去。

忽听有人喊她,是高燕在公路对面。她看路上没车就跑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跟小武到那边走走,你呢?”

“我看这些孩子玩儿啊。”

“你真够无聊的。”

“小武呢?”

“刚回去了,我也要回去,正好走到这里看见你。”

映源察觉到高燕不太高兴,问道:“你跟小武吵架了吗?”

“没吵,”高燕锁着眉头,继续说:“但是我知道他不只喜欢我一个人。”

映源很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他还喜欢谁?”

“有人跟我说了,我刚才也问过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也喜欢你。”

映源楞在那里,如果是真的也挺有意思,但是想想总觉得不可能。

“我还问他如果只能选一个呢,要选谁。”高燕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映源又说:“他说两个都要。”

映源听了这话,很没有真实感,但是她不大习惯去怀疑走得近的女孩子。要说自己对小武,实在没往这方面想过。

她默默地陪高燕站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下,靠在树干上。两人面朝不同的方向,映源不知该如何安慰高燕,而高燕要比映源想得多。

她刚才是故意撒谎的。起因是听有人说看见小武和映源晚上一起走在桥头。她当然没问过小武那些“要选谁”话,只是试探性的问小武有没有觉得映源漂亮,小武若无其事地说还可以,她的心里就炸裂了。她刚才对映源那样说是为了观察她的反应。没想到她沉默了,连像样的解释都没有。而这种谎话说出来本身就挺没尊严的,她又开始懊恼。她心乱如麻地慢慢蹲下身去,索性坐在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路对面一群人围在一个老头周围,映源仔细一看,老头一手扶着一个孩子的肩膀,那不就是苏堂吗。苏堂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前额处溢出硬币大小的血印子。老头大声问道:“谁扔的砖头?”一圈小孩子都摇着头。见问不出个结果,老头带着苏堂离开了。

从近处房子里走出一个胖女人,看着苏堂离开的背影,说道:“也就是没爹娘疼的小孩,就这样算了。要是我的小孩,今天非把扔砖头的找出来不可。”

孩子们都散了。映源对高燕说道:“我们也走吧。”

高燕起来挽住映源的手臂,看上去像是关系很亲密一样,一起往回走。

走着走着,映源回想起自己往枯井里推过半块砖头。她突然停下了。高燕转过身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以为她要说关于小武的事情。

映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说没事。又继续往前走。

高燕从没见过映源如此阴沉,她这回确信映源与小武之间一定有事。

两人在桥头分手,映源没有立即回家,正是傍晚,她站在桥上往下看,拥挤的植物把河道遮得严严实实。她两臂搭在石栏上,竟哭了起来。她内疚极了,却不敢对任何人说。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怎么排解这种难受的情绪。

此时张晓明刚刚从台球馆出来,几个人站在路口抽烟。一个面朝东的哥们儿笑道:“晓明,你想见的人在那里。”他指着桥上的映源。

晓明向来不喜欢别人开他的这种玩笑,这回却没有反驳。他一回头看见映源一个人站在那里,夕阳的光把她的头发染成橘黄色。他掐了烟头径直走了过去。留下身后几个人窃笑。

“你没见过河道啊?”晓明走到映源身旁问道。

映源转脸看清来人,马上又转了回去。

晓明没想到看见一双泪眼,问道:“怎么了?”说话不再是调侃的语气。

映源没回答,他也学着映源的姿势,两手臂搭在石栏上,朝下望。

“有人欺负你吗?告诉我。”

过了好一会儿,映源才说:“是我欺负了别人。”

“那你哭什么?”

“我不该欺负别人,他不该被欺负。”映源哽咽着回答道。

晓明努力去理解这句话,思索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地拍拍映源的肩膀,说道:“回家去吧。”

映源从来没有与任何男生有过肢体的接触,而这个拍肩膀的动作却也没让她感到唐突。

她擦擦脸上的眼泪,“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晓明回到台球馆门口,一个哥们儿对他说道:“不是干儿爷叫你传信吗?怎么样,成了没有?”

“我才懒得管老干的事。”晓明又进台球馆里,拿起球杆往上擦巧克粉。

“你该不会想追她吧?你不仗义啊。”哥们儿跟了进去。

“别操这么多心!”晓明用力一杆将桌面上的球打得飞散。

他想起昨天陈干还来问映源的答复。他支支吾吾的,最后说:“她不同意。”今天听说了映源和王志强的事,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难受,他迫切想见到映源。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在最迫切的时候看见映源就站在桥上。看见她的瞬间,又是多么奇怪的快乐。

他胡乱打着球的时候,陈干进来了。

“晓明,再帮哥们儿送一次信。”陈干将手里的彩色信封递给他。

“给谁?”晓明头也没抬,继续打球。

“啧,你说呢?”

“你自己给她吧。”

察觉到异样的陈干眯着眼睛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管这事了。”晓明这才把球杆杵在地上,看着陈干。

“哥们儿得罪你了?”

晓明放下球杆,什么也没说,径自出去了。留下的几个男生没有一个言语的。陈干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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