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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场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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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一早,映源正好和志强同时进校门,她想主动打个招呼,志强的眼睛却好像看不见她,冷冷地从她身上撇过。进到教室里,志强就坐在她前面,和左右的人照常说说笑笑,却没有回过一次头。映源知道自己不必再试图去解释什么了,而且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损失一个朋友,下一次恋爱绝不能和朋友谈。

第二节课后春娟捂着肚子,弯着腰,说特别难受,晓晴叫来了梁老师。梁老师观察了一下,让她先回家,还问要不要人送。春娟摆摆手说自己能回去。谁料想第三节课后,她又好端端的回来了。梁老师关切地问:“好点儿了吗?可以休息半天。”

“回家后感觉肚子不疼了,还是回来上课吧。”

“杜春娟同学这么怕耽误功课,同学们要向他学习呀。”梁老师对大家说。

高燕冷哼了一声。而海海则带头给春娟鼓掌,映源知道海海是故意闹的。梁老师走后,晓晴和映源围过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晓晴低声问。

春娟左右看看,确定近处没有人,才神秘地说:“那个流出来了,回家换了条裤子。”

“什么流出来?”映源还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而晓晴已经了然,道:“啧啧,你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哩。”

“到底是什么呀?”映源看不懂她俩的交流,又追问道。

晓晴莞尔一笑,道:“看来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过迟早你也会有。”

中午放学的路上,春娟和晓晴给映源普及了一下例假的事情。她终于对自己的生理有了一点常识。班里有很多女生都已经来过初潮,今天看海海那群男生的样子说明很多男生也都知道这件事。以往体育课上跑步时,总有女生举手示意老师退出队列,映源一直认为她们身体不好。她像是一个外星人似的,对此毫无概念。但这回她开始盼望自己尽快有例假了,她认为例假是女生的勋章和荣耀。

今天的午饭,章孝成也在。小姨带着玉杰刚从外面逛回来。

“这个村子好有钱呀,市集比县城的还大。”小姨感叹说。

“可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们穿的都比市里的好。”

“姐,你不知道玉杰有多受欢迎,我刚才带他去买糖葫芦,桥上下来三个小姐也买糖葫芦,看见玉杰喜欢的不得了,又摸头又摸脸的,还掏出饼干来给他吃。”小姨喜气洋洋的对灵枝说。

灵枝虽然笑着,却略带警惕地说:“别吃她们的东西,怕不干净。她们常去桥头那家小诊所打吊针,身上都有病毒。”

“我也这么想,又不好当面说嫌弃人家,只说孩子吃饱了。听她们口音都是外地人,个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你说她们图什么,赚来的钱都花到诊所里。”

“那种钱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总好过干苦力。”

映凡突然嫌弃地看着玉杰,说:“你洗脸了没有?那些人可是有传染病的。”

灵枝嗔怪地朝映凡摆摆手,道:“小孩子别乱说话了。”

章孝成一边夹菜,一边问映源:“你说的夜里的脚步声,最近还能听到吗?”

“前几天总有些声响,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脚步声。”其实映源自从那次听见后,夜里总会留心外面的动静,但是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过了。她这样讲只是希望家里关注的焦点在她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她本来就是瞎说的,这两天你小姨和玉杰睡在外间,什么都没有。”灵枝鄙夷地看了映源一眼。

映凡不大同意母亲的说法,道:“我前天做梦,梦见过外间里来了人,跟我姐说的差不多。”

“那是因为她说的吓到你了,晚上才会梦见。我就从来不信这些鬼啊神啊的。”这是魏灵枝一贯的言论。这种唯物观念更能显示她的与众不同,因为不管在娘家还是婆家,她是唯一读完高中,参加过高考的人。要不是家里成分不好,她应该能在小学教书的。

但映源把那夜的声音和连续的噩梦描绘的非常具体细致,不管是父亲,小姨,还是两个男孩子,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点影响。

小姨像是要转移话题,说道:“那对房东老人一天都是静悄悄的哇。”

灵枝说:“这两天老三老四媳妇没来接老太太打麻将,说老太太好像感冒了。来了孙子们吵闹地她心烦,平时也没这么安静。”

“人家的日子好过呀,上礼拜二媳妇送来人参,四媳妇送的排骨和鱼。两个老人吃都吃不完。”孝成羡慕地说道,“可惜老太太身体不好,好东西也是吃不下。”

“你看看人家这儿子们个个有钱,儿媳妇当然孝敬,老人多享福呢。”小姨感慨道。

“可不是嘛,只要男人能赚钱,媳妇都是好媳妇。”灵枝附和着。

孝成听了这话就不大言语了。

“不过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大儿媳妇就可怜了,都说他男人跑到美国去了,十年没有音信,一个人养大两个儿子。老太太都劝她再找对象,说男人都是狠心的,可能早就在外国娶妻生子了,不用再等他了。”灵枝说。

“这婆婆不错啊,大媳妇怎么不找?”

“不找是对的,现在他们娘儿三个就住在公路上那个厂房大院里,每个月能从账上拿生活费。改嫁了就没有这待遇了。”

“嫁人还得嫁有钱的,没了男人也不愁下半辈子的生活。”

小姨的神色黯然,想想自己同样没有男人了,和人家比起来境遇差别太大。

孝成终于找到了谈话的切入点,道:“你说也奇怪啊,老大当年创办了这家工厂,有钱,有老婆,有儿子,怎么就跑到外国去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对外人讲。再说了,男人嘛,有钱再娶个年轻漂亮的,生几个孩子,以前的早就抛到脑后了。”灵枝叹口气,又道:“不像咱们女人,就是放不下孩子。”

映源知道这场谈话又要跑到“女人苦命论”上了,她赶紧扒拉完碗里的米饭,说要上学去了。时间还早,她只是宁愿在桥上晃一会儿。

她刚走到桥头就见对面的几个人飞快地朝北边公路跑,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仔细一瞧,海海就在其中。路边店铺里的人也陆续走出来观望。等映源来到十字路口,那几个人早就不见踪影了。而围观的路人还没有散去,都在议论。她只听得:“当场死了”,“骑摩托车”,“刚买的。”这些碎片信息越发勾起她的好奇心。

正好有一个小女生站在她跟前,对旁边的大人说她刚刚亲眼看见的。

“海海家里出事了吗?”映源顾不得认识不认识了,直接就问那女生。

小女生也没怕生,直接回答她道:“是他家里的小姐出事了,刚被一辆大货车撞死了。”

映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那小女生继续说:“她骑着摩托车,被大车卷到车底了,我经过的时候她还压在轮胎底下呢。”

虽然只是听别人说,但映源吓得不轻。她惊讶于这个女孩子可以如此平静的讲述如此可怖的画面。

“公路那边来人通知海海的爸爸,他们刚才还在饭馆儿喝酒呢。”

女孩儿见映源呆呆地,她又说:“你是章映源吧,我知道你,转学来的。”

“你是哪个班的?”映源问。

“我在四二班,叫温海玲。”

“哦,我们去学校吧。”

海玲点点头,跟着映源朝西边走。

“你不害怕吗?”映源问。

“是有点怕,不过我见过死人,你肯定没见过。”

“我只见过坟墓。”

“坟墓不就是一个土堆吗?去年沟里就有两个死了很久的小姐,都长出蛆了,我也是亲眼看见的。”

“可是刚死的还是不一样吧,前一秒还是活人,后一秒就惨死在车轮下,你不觉得瘆得慌吗?”

“经你这么说,确实挺吓人。这种事不要硬去想得好。”

映源诧异的是,这个海玲不过是四年级的小孩子,怎么说话口气这么成熟。她不由得从侧面打量了一下她,瘦小的体格,短头发,鹅蛋脸配上小鼻子,像一只机灵的小猫。

“你认识海海?”映源问。

“他家旅店就在我家旁边呀。这条路上,他家的小姐最多,去年还有十几个呢,今年少了,那也比我家多。海海平时可幸福啦,洗衣服,叠被子,都是那些姐姐伺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

“那些女人,干,干净吗?”映源不知为何结巴了。

“人家洗澡比我们多,怎么会不干净,我家的姐姐还会送我衣服呢,就是太露了,不敢穿。”

映源不知道她说的“干净”和自己说的“干净”是不是一回事,也没再问什么。到了学校门口,海玲说:“章映源,以后可以找你去玩儿吗?”

面对小女孩如此直白的热情,倒是映源这个大孩子有点扭捏了,她顿了顿,说道:“可以呀,我在六一班。”

“我知道,走了。”海玲冲她挥了一下手,跑向四年级的教室了。

这个下午大家课间议论的话题自然是那场恐怖的车祸,有人说那个小姐刚买的摩托车,还不会骑就上路了,并不怪大车。有的说上周就有人说她印堂发黑,会有厄运。意外的是海海竟然还是来上课了,映源没有看到他的丝毫难过,反而听见他跟小武他们说,他爸赶到现场的时候,小姐手腕上的手表,脖子上的金项链,上个月刚买的金耳环,钱包里的现金,都不见了。临了还加上一句“妈的”。

放学的时候映源原本和春娟晓晴走在一起,出校门到巷子口,遇见张晓明骑着一辆变速自行车迎面过来,正好挡在映源前面。春娟和晓晴都跟晓明打了个招呼,看见他是来找映源的,都识趣地跟映源说了再见。

他就那样骑在车上,一脚撑着地,什么也没说,点燃一支烟。映源也没说话,索性靠墙站着,一只脚朝后踩在墙上。等身边的人流逐渐稀疏了,晓明才开口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让他自己来说。”

晓明皱了一下眉,道:“他来跟你说,你就做他女朋友吗?”

“有可能。”在映源这里,志强已经过去了,她需要新的刺激。

“你不会真的看上陈干吧?”

“你不是替他传话的吗?”映源真的疑惑起来。

“没错,但我不希望你……”晓明的语调有点犹豫,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

映源有点不耐烦了,道:“你上次也说了,你只负责传话,你把我的话传到就行了。”

说完,她绕过晓明的车,快速向前走了。晓明愣了一会儿,调转车头猛踩脚蹬子赶上映源,跟在她一侧,说:“这个话你自己跟他去说罢,我不管了。”然后骑走了。

映源觉得莫名其妙又生气。这时身后传来高燕的声音:“映源等等我。”

等高燕过来,映源直接就问:“你表哥是不是很神经?”

“不会呀,他很正常。”高燕看映源脸上有怒气,问道:“他上次找你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

“他嘴很严的,只让我叫你去水塔,没说什么事。该不会是想追你吧?”高燕笑起来。

“如果是追我,那我就不会说他神经。”

“到底找你干吗?”

“他是替陈干追我。”

“那倒是合理,他们是在一处玩儿的。你要答应吗?”

“才不呢。”

晚上映源告诉母亲今天的车祸,她只是感叹了一句“总有不走运的人”,然后就跟小姨聊别的去了。恐惧和震惊凝聚成两团黑雾,笼罩在映源的头上无法化解。她翻起了语文书,没有一篇课文,一首唐诗宋词解释过死亡,所有的道理都只是服务于活着,究竟死了是什么样子,死意味着什么,谁都缄口不提。

她渐渐睡着了,梦里仿佛看见那个车祸画面,看见有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黑影,扒在车轮旁退去死人的手表,她惊叫着回头,看见志强和陈干都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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