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w.cc
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手机阅读
00书屋 -> 穿越小说 -> 今日无事草-> 光影之间
换源:
光影之间
- 1.乘风
冬月的长河之上吹起了东风,盛开的曼殊沙华染红了河水。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张开阿耆尼之弓,离弦之箭如白马一般快如思想。落入敌营的箭羽化身迦楼罗,年轻的鸟王展翅于天空张开嘴,将战争中的人们送往阎魔殿。战士们犹如鲜花盛开的金苏迦树,断肢点缀在银河灿若星汉。折戟沉入沙中便是那渡江的芦苇,樯橹倾覆于此无涯之海,知天命之人就此回头,不复南下。
武人的业火燃烧着,于此月夜之下;流动之水与不动之山轮转着,长此不改;披甲之士端坐幕府,点将台上并无几人。身材高挑而强壮,姿容瑰丽而不俗,周瑜此人以此七尺提三尺,于此长河吟长河。琴曲悠扬而有韵律,往事浮现却失了真。我何人也?此何地邪?欲何为哉!记忆熟悉而陌生,暧昧而不失真,如梦似幻。卸甲的武人举起了屠刀,跨马疾驰。记忆穿越了千年之久,久久不能平静。
御馆之内,得胜归来的人们正聚在一起庆祝胜利。已经喝了不少的秀吉想和宁宁说会儿话,不想却被不太熟悉的家臣缠住,不由分说地猛灌了一壶酒。醉意上头,猴王秀吉竟自脱了衣服唱起村歌跳起野舞,引得众人笑岔了气。宁宁似乎生了气,只和父亲说话再不睬夫君。挺着肚子的阿松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家男人,利家停止了和年轻姑娘之间的调笑,只能低头吃饭假装正经人。胜家与众人讲述勇武传的同时总在不经意间看向屏风后面。主公的妹妹阿市小姐和她的女儿们从不出席这样的庆功宴。主位上空无一人,小姓们持刀陪侍在侧显示着自己的忠诚心,仿佛主公就在那里。主母浓姬总是身体不适,少主信忠由他的生母吉乃陪同出席。一位衣着过于鲜艳的大傻瓜腰间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远离浮华的人世而干着蠢事。
原本该坐在那里的信长并没有出现,他扎着不符合世俗审美的发型,一个人站在那里眺望着远方。月影倒映在琵琶湖的水面上,月光细碎地铺在微波之间,像印着鱼鳞纹样的布匹。这个时节吹起了东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自政秀切腹后再没有这样打扮过,于此月夜忽然怀念起年轻时的感觉了。织田家的傻瓜此刻是坐拥天下之人,是运气的顶点还是自身的努力无从得知,身为当事者的信长也并不在意。人世无常,正如这似战国一般的乱世一样命不由己。成败随天,就像这位乡下大名竟成了天下人。热闹啊也不是说不喜欢,只是今天,似乎有什么被遗忘了,是很重要的事,也许已经不重要了。皓月当空与那时相似,这样的景色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曾经有过呢。此人在此人世间,乘着不合时宜的东风,立于六层天守的顶端,任凭月光洒在身上,心中添了一丝迷惘。
2.凤鸣
卢醯尼自从有了儿子以后就不再围着夫君转,生主达刹诅咒了自己的女婿,哩婆蒂折磨着她的姊妹,直到本能寺燃起了大火,第六天魔王就此下了地狱。
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人,将要重复同样的事。若有来生真希望不要再记得,至少不要再遇见。以水色桔梗作为家纹印在战旗上,出身武家的人也学公卿那样的风雅。光秀手中的剑毫无预兆地出了鞘,话语出了口既是诅咒也是赐福:“敌在本能寺!”。事奉过公家的武人见惯了京都的风雅,偶然被乡下大名的作为迷住了眼,直到此刻才发现对方多么残暴,多么粗俗,多么异想天开。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魔王,运气也该到了头的大傻瓜。以为这个傻瓜可以结束这乱世是自己的失策,在知天命之年发现看错了天命,这段孽缘必须亲手了结,也只能这样了结。萨摩琵琶与七弦琴组成的交响乐配合着鱼山梵呗,作一副浮世绘当行乐图。和琴与京胡试着一起作梵乐,唱一段苏州评弹颂猴王。
不同的时代不同立场,应当有不同的故事。无论前世的因果,不计来生的报应,只在自己创造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不敬畏怪力乱神的不是魔王就是傻瓜,纵有满天神佛亦不敢阻拦其前行。兄弟信行同室操戈、岳父道三下克上之后又被子克父、妹夫长政参与信长包围网、本愿寺的僧兵抬着佛龛一向一揆,亲戚间的情仇与各方之间的恩怨是武人的宿命与不幸;那古野城、桶狭间、安土城、比叡山,主城与战场之间的切换是身为家主与领主的荣华与悲哀;母亲土田御前的痛心、正室浓姬的哀怨、妹妹阿市的悲伤,生于乱世使武家女性凄凉可怜且越发坚强而美丽。
人生啊,并不那么有趣,也不那么无趣。情感啊,不是说不能理解,也不能那么同情。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同样是凤凰,有会涅槃的不死鸟,也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金翅鸟。凤鸣朝阳于岐山,信长上洛自岐埠。乱世啊,尽是些无可奈何,总觉得似曾相识。天命啊,叫人作有为瑜伽,倒是无为方治。
信长的陨落源于自身,魔王的天下苛烈而凄绝!光秀的突变源自兵法书,建安十三年的那场无名火在十月的本能寺复燃。东周列国时期与安土桃山时代,《孙子兵法》与《三国志演义》,三国鼎立与三代天下,仅仅是乱世与兵法书相似,开端与道路从来不同。
3.铜雀
历史总有相似,可从来不同。
少年好友袁本初背道而驰、有孝行的孔文举作父母于子无恩论、后生杨德祖恃才傲物、壮士关云长挂印封金,道不同并非不可一时相为谋;白狼山、铜雀台、赤壁、魏王宫,得失之间繁华原尚简朴;原配丁夫人的决绝、儿媳谢氏的僭越、养子何晏的高傲,人情法度尽是两难。魏武帝曹操出身名门,位极人臣,女婿和儿子都当过皇帝。公子封翁集于一身,皇亲国戚俱是此人。此人自身也是文采出众兼有武勋,人生的顶点或许就是这样吧。然而一切都如屏风上的黑漆和纸门上的金粉,随着时代变迁而被历代修缮,原貌未必可见,或许并无差别。
生前身后任世人说,总是无稽,何揽无妄,唯有身上的皮肤如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龟裂流血宛如红莲绽放。织田木瓜与永乐通宝的纹样成为了历史博物馆贩卖情怀的纪念品,曹氏魏国只是三国文化延伸产品中约定俗成的大反派。三曹七子的雅乐随着风骨的消失而断绝,只余魏晋风度改换了本质成为商品却总说就是真文化。雄姿英发的美周郎必然是历史故事中心胸狭窄的真小人,早生华发的光秀也能是言情故事中光源氏一般的光之君。故事以传说与野史流传,各种形象混杂而难辨真伪。
只是这样也可以是历史人物吗?只有这样才可以营销那些角色。舞台剧中的大魔王是此信长;游戏漫画中的中二病是此信长;曹操的魔改品是此信长;转换了性别或种族的同名角色还是此信长。唯有当年那个叫吉法师的武家长男,改换了面貌,像那个名字一样不再为人称道。
铜雀台依然在那里,作为旅游景点被人拍照留念。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位秦穆公,他在狩猎的时候得到了一只雌鸟。那本是一对“陈仓之宝”,雄鸟化为石头,落在汧水与渭水之间。东汉末年有一位魏武帝得到了一只铜雀,于漳河之畔修建了铜雀台。秦穆公的子孙中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魏武帝的儿子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接受皇帝禅让的诸侯。秦人为穆公的殉葬者作《黄鸟》,魏公子作赋赞誉此铜雀台。
黄金头骨作酒杯,清酒一杯与曾经的敌人共享太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五十年,与天下相比直如梦与幻。
4.月色
在千年之前的中国,有一位曹氏的子弟玉带袍服,金印紫绶,可剑履上殿,得裂土封王。他居住在魏王宫中,曾披坚执利,庇护了天子。他如明朝经书上对儒生的要求那样,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在那座乱世中唯一安宁的魏王宫中,住着各色各样的人。有宗族子弟,有战争孤儿,有失去了丈夫的女性,也有失去父亲的良家子。女眷们勤俭持家也不忘了修饰自己,宾客们才德兼备进退有礼。儿子们允文允武各有所食,女儿们知礼守节得配佳婿。魏王穿着缝补多次的旧衣,登上高台,短歌微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背负篡逆之名的魏武帝,终其一生都是汉室臣子;便是那霍光、伊尹站在月光之下,也不能一身洁白;即使是周公那样皎然如月的君子,也曾为流言所伤。手中的月光就是那传国的荆山玉,握在手中并没有实感,一旦挪动了一点位置就再也找不到了。前尘往事便是那邯郸一梦,梦中之人恍惊起而长嗟,做了一回烂柯人,竟不知是蝶梦周兮周梦蝶。剑落扇起,沧海狂澜变为红莲业火,铜雀台化作本能寺。
信长身着南蛮甲,梳着发髻,短刀随随便便地插在腰带里,桧扇握在手中。他吟唱着《敦盛》,跳着幸若舞,风姿卓越,仿佛是月影之下的光源氏,高贵而美丽;又像是回到月亮上的辉夜姬,触手可及却高不可攀;他是被诅咒的旃陀罗,日渐消瘦又渐渐圆满;也是那被人遗忘的云中君,随着时代的变迁被新的神话所取代。金平糖散落在镶金边的红色天鹅绒地毯上,刚下过一场糖果雨。南蛮的点心是甜的,过于天真,太过懈怠了。如此甜腻,让人无法割舍,不由地沉溺其中,舍生忘死。此身所在是火海,此生所为是阿修罗,此世所存唯遗残片断章。
明朝的兵法书像《平家物语》一样讲述了英雄的故事,终究只是本小说。乱世中的武人就像《源氏物语》中的女性们一样,命运不能自主。天下如源氏之君一样惹人怜爱,争夺它的人们如敦盛一般悲壮惨烈。葵之上的生魂使夕颜薄命,出身低微的明石夫人是中宫的母亲,光源氏的专宠让紫之上难遂落发之愿。光秀被名为信长的魔王诅咒而死,农民母亲生下了猴王秀吉,家康被天下一手调教成了最合适的天下人。
在天下人的阴影下,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如敦盛一样甘愿赴死。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身的名誉,也为了那些居住在御馆之内的大人们的天下,沉入长河,化作泥沙,只有史家记录下的小说一般的事迹流传至今,又或是说书人传唱的史诗一样的传奇故事。
5.三叶葵
在长河的波涛中沉浮的小船上,有个看起来像狸猫一样的小孩,那是被送到今川家去做人质的竹千代。这位德川家的少主在路上被织田家的人截下,依就没能逃脱质子的命运。此后,信长经常带着竹千代到处玩耍,引起了家臣们的种种不满,给领内的农民们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信长本人不在意,也没有人试图要阻止他。所有人都知道织田家的少主本来就是尾张的大傻瓜,干的自然都是蠢事。竹千代被推到了河里慢慢被水淹没,没有要浮上来的迹象。信长将他捞起来,送回了原来的地方。现在想来,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竹千代初阵的时候忽然就想到推他下水的人,不由自主地尿了裤子,因此被人嘲笑了很久呢。
日后的德川家康想起这段童年记忆,总觉得那时的信长有些虚无缥缈。他成为继信长和秀吉之后的第三位天下人,按足利尊氏开的先例建立了幕府,学习了明朝的儒学讲求武士道,在制度上也尽量摹仿了明朝。这样足以为后世说道的作为仔细想来就像是在耍猴戏。每次看到儿媳阿江的脸,总觉得她越长越像她舅舅信长了,神情相似得有些可怕。看着被秀吉下令和前夫离婚后嫁到三河的正室,还有作为人质陪女儿嫁过来的秀吉的母亲,总觉得不会是认真的吧。回忆起在燃烧的大阪城中切腹的茶茶和秀赖,总觉得那是魔王的诅咒或猴王的任性。
早些时候,他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筑山殿当正室,后来筑山殿和长男信康以有谋反嫌疑为由被家康自己勒令自杀。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一条就是儿媳徳姬向她的父亲信长写信说婆婆筑山殿和丈夫信康对自己不好,出嫁以后不开心。说起来家康一直都害怕信长呢,从小时候被信长推下河起,直到现在信长烧成了灰,一直都活在信长的阴影下瑟瑟发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他。就连嗣子秀忠也活在了这片阴影下,阴影是源于信长还是阿江就不知道了。信长的血大概是带有诅咒的,总是令人畏惧呢。
信长大人此刻一定在地狱的深处嘲笑自己吧。不,如果是那个信长的话或许只会笑着说“无价值”,再次把自己推下河吧。自己的愿望被童年时的那条河水冲走了也说不定,或者说已经被天正十年的不知火烧尽了也说不定,又或者是被猴王秀吉耍的那场出人意料的猴戏盖住了风头也说不定。
德川家的三叶葵维护了三百年的和平,直到海岸边停了一艘大黑船,打破了如水的平静。幕府中的将军失去了信用,有志之士们要求勤王攘夷,还政于天皇。乡下的武士奔赴战场,血染青石,终究只是上位的那些大人们的弃子。贫穷的武家小姐当了有钱人的小妾,落魄的武士在大人物的院子里切腹以换取微薄的钱粮。废刀令斩断了武士的灵魂,换上洋装之后就是西方国家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历史必然是腐朽的、黑暗的,所以才要维新。一旦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就再也看不到以前的风景了。时至今日,依然有人爱着历史。她们并不知道安土桃山时代,她们喜欢叫它战国时代。她们并不在乎那些人物干过什么,只知道这两个角色可以凑一对cp。唯一不变的是家康不容易被人喜欢,秀吉还是那个猴子,信长越来越像一个魔王。
6.五七桐
艨艟巨舰上的黄金茶室中,还有个像猴子一样瘦小的少年。“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这句谚语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了。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之后,信长决定带这个瘦弱的少年回去。农民之子凭什么不能成为大将?这个猴子一样的藤吉郎比那些谱代家臣们更为出色,他从步兵做起立下了带着传奇色彩的功勋。不是公家出身怎么就不能当殿上人?他以自身的权势让自己成为藤原氏的养子,得到了曾经赐予足利家的五七桐作为家族的纹章。改名为丰臣秀吉的藤吉郎当了殿上人,成了继信长之后的第二位天下人。
秀吉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人生,人世无常,但天命只握在自己手中。他还坚持着自己是农民之子,在上演了一场太阁立志传之后,依然是那个被信长收为家臣的藤吉郎。信长公若还健在的话会说什么呢?“干得好,猴子!”还是“随你喜欢吧。”天下总无事,或许就是秀吉拥有天下的初心,正如那天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怎么样也想不到竟然会由自己来继承信长公的天下。
在成为天下人之后,秀吉被人称为丰太阁,不再是农民之子。甚至有传闻说他的母亲曾经入宫侍奉过,秀吉或许真的是光源氏一样的人物也说不定,至少也是五摄家的某位大人物在乡下遗落的私生子。似乎只有这样的身份才符合他现在的地位。编纂明史的清朝人也将他当成信长之后的日本王,说他是平秀吉,住的地方叫太阁。他们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在他之上的公卿帝王,也不在乎一个岛国有什么历史。就像室町幕府时的足利义满一样,名为秀吉的这个男人拥有这个岛国的实际统治权。明史还说信长当过关白,也记载了光秀的谋反,一切都按大国的想当然来记载,并不当真。明史作为文献,作为岛国历史的见证,总觉得不能相信呢。民间传说与小说也总是一家之言,只是这样设定而已。源氏的织田信长和平家的丰臣秀吉交替着拥有天下,仿佛南北朝时源平合战的遗韵,尽管两人并不是那样的出身,也没有那样的故事,但不妨碍将这段历史艺术化之后成为文艺作品,流传至今再继续衍生。
7.水色桔梗
河岸边的石头上坐着个年纪并不很大却秃了顶的武家男子。美浓出身的光秀有一种京都人的风雅。他先后事奉过多位君主,最早的那位是信长的岳父道三,此刻光秀是将军义昭的家臣。有传闻说道三在被长子义龙谋反之后写下了让国状,他说要让女婿信长讨伐义龙,成为美浓的领主。事实上信长确实得到了美浓,光秀成为信长的家臣是否为此,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是那个光秀替信长和公家的人周旋,平衡着各方之间的关系。也是那个光秀为了理想,为了结束这乱世,却亲自挑起了战争。还是那个光秀,曾经为信长的天下而努力,此刻又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举起了反旗。
天才与傻瓜只在一线之间,魔王与圣贤只是一念之差。信长推翻了将军的幕府,但他不接受朝廷的职位,也不自己执掌天下。那位大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把一切都打破了,却不建立新的秩序。开辟了新的道路,却又是那么守旧。他不信鬼神,可以火烧比叡山与神佛对立,却允许南蛮人传教;他使用南蛮的火铳与敌人作战,喜欢吃南蛮的点心;他身穿着物手执桧扇,在六层天守的屏风后跳着幸若舞,唱着敦盛的故事;他吃不惯京都风味的食物,看不惯寺庙的法外自治;他的祖先似乎担任过神官,据说年轻的时候还穿过女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那么令人捉摸不透,总觉得太过危险,不除去不行呢。
明月当空,月光洒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青色,月影之下的忠诚心具象化为背叛,水色桔梗的旗帜凭风舞动,勇者就要讨伐魔王,光秀不再思考自己的本意。
8.木瓜
燃烧的烈火烧毁了无数寺庙城池,却烧不尽世间的腐朽破败;广阔的大海勾起了无尽的野望与遐想,也如泡沫一般在清晨破灭;风雅的武人与乡下的大傻瓜下了地狱,在那条河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信长的长子和小姓们凭着自己的忠诚心死于君难;信长身边的女性们由于光秀的温柔而远离了死亡;信长的身影消失在大火之中至今下落不明。光秀曾经拥有过天下,仅仅是三天。秀吉突然从战场上返还,带着军队夺回了信长的天下。胜家和阿市小姐结了婚,挡在了秀吉的前路上。阿市小姐像一位普通的武家女性一样,随着夫君的战败而自杀。秀吉得到了阿市小姐与前夫长政的女儿们。妹妹们在秀吉的安排下各自有了归宿,长女茶茶为秀吉生下了长子秀赖。为了让她能安心生产,秀吉建造了只属于她的淀城。就像长政为阿市小姐建造了小谷城一样,阿市小姐因此被称为小谷夫人,茶茶自然就是淀殿。
一位封建领主对女性的爱,体现在建造一座城,保护她和她的孩子。在城破之时,允许她自杀是夫妻恩爱的表现;战败以后,让她带着孩子逃亡是强加给她的复仇重担;开战之前,将她送回娘家是残酷而仁慈的爱。这座淀城是悲剧的源头,也是淀殿母子仅存的尊严。她是信长的外甥女,也是敌人的女儿;她是少主的母亲,却是主公的侧室;她是胜家的养女,自然就是秀吉的俘虏。既高贵又卑贱,即享受荣华富贵,又被人诟病。淀殿没有做错什么,她的美貌,她的出身,她的政治手腕都不是过错。只是生来有罪,身为那个时代那个国家的女性,生来有罪。
织田木瓜的家纹与三盛龟甲木瓜纹之间的恩怨,成就了阿市小姐的女儿们。那三位小姐的存在,证明了同样拥有一部分木瓜纹的两家依然是姻亲。在那条河前,阿市小姐是幸福的。前夫长政,后夫胜家,哥哥信长,还有的死去的儿子们都会在她上船时扶她一把,也会替她准备好渡河的六连钱。阿江也是幸福的。丈夫秀忠拥有如明朝后宫一样的大奥,有众多的妻妾,但被正室阿江吃的死死的。如果在阿江上船的时候秀忠没去扶一把的话,或许会被诅咒的,被魔王的血或是阿江本人诅咒。茶茶或许就没那么幸运了。唯一的夫君有不止一个妻子,正室的宁宁才是和秀吉共进退的战友必须要扶的。至于茶茶在秀吉死后也没有出家,本就不指望猴王能扶她上船,最后死得惨烈,连自己也不甘心过那条河。
9.曼陀罗
秀吉死后,拥护秀赖的三成与家康对立,天下不再无事。关原之战的失利使三成获罪身死,大阪之阵中幸村的匹夫之勇也只得到战死沙场的殊荣。真田家的两兄弟由于后母与长嫂的家族所属阵营的不同竟背道而驰,终于以牺牲一方为代价保护了家族的荣耀。淀殿与秀赖点燃了大阪城,一起切了腹。家康得到了天下,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使家国安康。信长的天下布武,秀吉的天下总无事,在家康建立的德川幕府下早就是陈年往事了。利家也不再是信长身边的那个犬千代,他成了拥有加贺百万石俸禄的大大名。
利家的正室阿松和信长的正室浓姬、秀吉的正室宁宁一起被后世称为战国三夫人。阿市小姐是战国第一美女,也是两次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长女茶茶是如妲己和玉藻前一样的妖女,也是全力争斗中的属于得胜方的战利品。古代的女性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就连身后的评价也与自己的作为无关。
在时代变更的洪流之中,公卿们为了家计也会把家里的公主下嫁到武家,武家的小姐也能凭家族的权势与财力在宫中侍奉。这个国家的帝王一族就像女性一样躲在帷幕和屏风之后,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在当枕头用的和纸上写下日记,在精心挑选过的纸上写下长歌短歌,将仔细叠好的信绑在修剪过的树枝上,派遣使者送给近在咫尺的恋人,感慨着季节的变化和年龄的增加,却不能擅自离开宫殿,也不能有过多的要求。他们是高天原上的八百神明,下界的人类分六十六国相互厮杀而生灵涂炭,公家与武家的权力斗争,因时代变化而使他们失去神性,这些并不与他们相关。他们只是在云端保持着华丽和优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被允许做。下界子民的善行是自己努力的结果,罪孽就是神明的过错了。
荣耀似浮云,存亡凭天命。生于乱世,人命犹如蜻蜓,一飞冲九天,成败转头空。
10.石蒜
船上的船夫一枚一枚仔细地数着六连钱,渡口的孟婆一碗一碗地卖着成分不明的汤水,岸边的两人一天一天地待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重要又不重要的话。因缘已了,光影之间的恩仇任由历史这位小姑娘被人化上浓妆。自从有了PS和美颜,谁也没见过她卸妆的样子,只剩下雌雄莫辨的网红脸与盖过了历史原型的文艺形象。天下人也好,三日天下也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是笑话。岸边的曼殊沙几度花叶交替,滞留此岸的武人丢失了渡河的六连钱,甚至连一根芦苇也没能抓住。
光秀叹息着,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就谋反,懊悔不该一时好奇翻了那本明朝的兵法书,也懊悔自己换过那么多君主失去了忠诚心。他像一位皇宫中的女官一样哀叹自己的悲运,原本就不太多的头发掉得更厉害了,过不了多久就能体会到出家后的生活了。可惜他不是辉夜姬一样下嫁为后妃的天女,也不是周瑜那样生于乱世出身名门的美少年,更不是光源氏这般被降为臣籍的风流皇子,甚至不能像曹操一样拥有一个当了皇帝的儿子或女婿,本人生前也没有来得及出家就走到最后了。他的悲叹同他的三日天下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显得无足轻重。
信长大笑三声,毫无预兆地拉起身边的人纵身一跃,跳入了三途川。信长依然是信长,无论外表与内在变化了多少,总还是那个信长,说着一些没人能懂的傻话。游过去吧,因缘宿命之人啊!抛开情怀才是圆满。游过去吧,背负不实恶名之人啊!抛开风评才是自己。曾经拥有过天下的人,言行总有些不能让人信服。光秀意外落水失了风度,好不容易放下的恩仇随着三途川的水流被冲走了,他只想着敌在三途川,却了却不了此孽缘,拖拖拉拉地不肯过河。
尾声不同时
月明星稀,失去左眼的亲戚看着寂静的灵堂,默不作声。自失去左眼以来,那个奸贼与英雄兼具,亲戚与君主一身的曹孟德就是夏侯惇的左眼了。正因如此,才愿意同生共死。生只早他一个月,死也只晚他一个月。这样的缘分怎么能放下。玉珠断了线,竟自滚落,沾湿了礼服。丧主忙着繁琐的礼仪,亲属们嚎哭着,悲痛万分。帷幕几筵如故,薄棺一口,时服在身。所用之物及旧衣分赐子弟,爵禄官职皆由太子继承。就这样结束了吗?开什么玩笑!身为武人,没有战死沙场,竟然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躺在这种地方!喂,起来啊!当初去张让家后院舞戟的曹阿瞒哪去了!带着袁绍抢别人新娘的曹吉利哪去了!刺杀董卓不成还能全身而退的曹孟德哪去了!下令火烧战船而得功劳的魏王哪去了!躺在这里算什么?不肯接受名医的治疗而死去的愚蠢之人?还是怀着不臣之心被上天惩罚的奸臣?背负这样的恶名,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赴黄泉?也是我不好,不该劝你缓称帝,不然你就该是……也罢,就让我与你同行吧!一个月后,这个名为夏侯惇的独眼武将突然病故,追随着他的主公跨过了黄泉。白衣岂是厮杀汉!武人就该解带披甲,保我家国,守我河山!
一千三百年后,名为政宗的独眼龙出生在一个战乱不断的国家。星汉灿烂,只有左眼的大名仰望宁静的夜空,若有所思。一颗将星陨落,这个国家又将陷入混乱之中。一位英雄逝去,那些武将又将开始争夺天下。本能寺的火令人感叹人世无常,正如赤壁之战至今争论不休。自幼失去了右眼,所幸的是自己是少主,由此得到了龙之右眼。以小十郎作为右眼,决策必然不差。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总觉得记得什么,却又不太真实。这就是所谓的轮回吗?历史的重演,不变的宿命,相似的乱世,相似的人物,重复着略有不同的故事。可惜人的生死却无法如愿。
“若早生二十年,就能与信长公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