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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两顷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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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能作为祭田,用来奉养祖先坟茔和宗祠的田地,都不可能太差,而且县城周边一带的地价绝不便宜。

李元初入时还想过在京城买房,顺道问过汴京周边的田价。

普普通通的旱地都是十贯往上——这还是出产不丰、位置偏僻的下田。

如若是靠近村庄、道路的上等良田,那价格更是要翻了番似的往上涨!

当时李元打听过了开封府的田价和房价后,便收起了在京城买地的心思。

没必要,他爹还在在呢!一切有爹!

永城县这边,虽说离着京城远,但还是临着汴河,属于重镇,地价不会比开封府周边低到哪里去。

两百亩田,李元估计着至少也有三千贯。

“这祭田分作几片?”李元追问道。

吉词越发的惊讶,李元的每一句都问到关键上,很少有官员会对田宅买卖的如此了解。

低头答道:“都在一处。就在县城外边,是一整片水浇地……”

那就更贵了!

大周不抑兼并,田宅买卖频繁,有‘千年田换八百主’的说法。

土地易手频率如此之高,许多时候,经常能看到将一片田七零八落的分卖出去。

一顷的整片土地,几次转手之后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属于几十户不同的人家。

大户人家的田产也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甚至分散到不同的州县中。

比如李家就是汴京有一片、扬州有一片……反正杂七杂八的好几片!

李元都摸不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越是完整的田地,卖的价格就会越高。

而有些田主,为了能让自己家中的田地合并在一处,都是大费周折,买地买到陷人死地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如今像这样两顷的一整片地,而且还是灌溉设施良好的上等田,说三千贯那都是少了!

李元摇了摇头,一片价值三千贯的田地,难怪能打上三十年的官司。

“旧时的田籍,还有当年能作证的老人,难道都没有了?”李元继续问着。

“回大人的话!当年黄河决口,从东京一直淹到毫州。永城县的人不是死在洪水里,就是阖家一起逃难。”

“等到水退归乡,回来的也不剩多少了,加之第二年县中的田籍簿册因为县衙走了水,全都烧了个干净……”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旁听的展昭就一声嗤笑,“这买卖做得漂亮!”

李元也是眼神变得冷了起来。

这一干胥吏做得也太绝了,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前世电视剧中演的火烧账册。

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存档,几乎就是死无对证了!

此时的契约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

过户时在官府中登记缴税并盖了印后的田契称为红契。

不经过官府,只是买卖双方私下里过户的田契,则称为白契。

因为没有朱色官印的缘故,按照律条规定,田宅成交后,不及时去官府申报缴税,被查实后是要受到处罚的。

但法不责众,真正照着律条处罚的情况,其实极少见。

另外打官司时,两种田契都是合法的,都可以用来作为证据。

而且当红契与白契相冲的时候,照律条来说,是该以红契为准,但官员们断案,往往都是以时间靠后的为准,并不在意是否经过官府。

所以烧掉了田契和丁产簿后,因为水患的缘故而没有了户主的田地,只要随便拿出一张白契,就能将合理合法的吞下。

除非有人叫真,去毫州三司里的户部司,将县中上缴的田籍和丁产簿给翻出来,否则这份田就占定了。

如果再交上一份税金,将大印盖上,基本上这个案子就翻不回来了。

“李家本来就不是大族,只有三房而已,一次洪水之后,几乎都不在了,只有李大过了两年才回来。”

“虽然他手上没有地契,但是因为墓碑还有界碑上都留有田主姓名,加之李大手上有族谱,又找了两个证人,便把这片田判给了他。”

“后来又盖了印,将这份田契在田籍簿中给登记上了。”吉词解释道。

“此中必然有情弊!”展昭低低评了一句。

“那是自然。”李元冷笑一声。

证人好找,衙门里的小鬼难缠,这等不靠谱的证据,不知道李大花了多少钱才让田产给认定下来。

想了一会,李元示意吉词继续说下去:“又过了三年,原告的李二迁回本县,他回来后,就递了状子声称墓中的李中是他的祖父,要夺回这份田产。”

“他有什么证据?”李元问道。

“没有!没有田契,只有族谱。”

吉词摇头:“两人身上虽说都没有地契,只有族中谱系,但李大有证人啊!所以第一次判案就已经断了李二输。”

“那这个案子怎么几经反复,整整拖了三十年?”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证人虽然帮着李大,但李大家富裕,而李二贫寒……谁都知道,这证人是怎么回事。”

吉词叹道:“但李二是读书人,平时也作一些诗文,跟着一帮士子交好,帮他说话的有很多,所以重新递了状子到了州中,便发下来重判,这下子,结果就反了过来!”

“只是但李二毕竟没有证据,所以等到原任知州离任后,李大重新递了状子,这坟和田又判回给他。”

李元听着连连摇头,久讼不决虽是常见,但这个案子,能来回多少次,也的确是个奇葩了。

“刚种了一年地,输的一方再来打官司,结果又是反过来!为了这片田地,十几年中来回反复了三四次,县里闹过,州里也闹过,最后甚至闹到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

“但两个衙门判出来的结果还不一样,之后又变成一番笔墨官司。”

“现如今,当年作证的几个证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从那时开始,这个案子就再也没判过,就是一任任的给拖下来,田也是荒着。”

“原来如此。”李元了然。

前面看过了状纸,现在又听着吉词的一番叙述,李元对于这个案子大体就有数了。

的确不太好判!

官司打了三十年,水患还要在往前上溯五年。

当初能出来作证的老人,早就死得一干二净。

现在能拖出来作证的,当年也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根本无法让人信服。

原告李二和被告李大还活着,但也都六十七十了,不可能给他们用刑来求个实证。

毕竟大周朝要尊老啊!

也难怪历任的永城知县都拖着,没有人证物证,要想让人心服口服,让原告和被告都不再上诉,难度可想而知。

大周可没有终审定案的说法,只要不肯认下判案的结果,就可以继续上诉。

县里不行去州里,州里不行去路中,路中不行,还有东京城里的登闻鼓。

而且官员流动得又快,前一任判下的案子,下一任也许会顾及前任脸面,不去改判,但也有可能会重新审理一番。

李元可不想丢脸,让后来人耻笑!

展昭紧锁着眉头,他在旁边听了也头疼,这是个根本断不清的案子。

他上前半步,正想提醒李元不要贸然接下,就听见李元吩咐吉词道:“明天开审此案。你去通知李大和李二两人,本官要先看看人,将事情问个明白再说!”

吉词闻言便是一愣,明明都跟这位年轻的知县说了,这个案子没法儿断,怎么还不知道好歹。

但他立刻低头应诺,一点也不拖延。

心里则是在想着,吃点苦头也好,这样才会信重自己。

吉词离开,李元回到后厅。

……

展昭急着满头汗:“大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审?”

李元慢悠悠的不在意,吩咐着下面的侍从端茶上来,神色装比的轻声反问道:“这个案子很难吗?”

“所有的田籍都是这些年新造的,追溯到最早是三十三年。证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什么凭证都没有,谁能断得了?而且当年又不是没断过,还不是给翻案了?日后再给翻案,可是要受罚的!”展昭只能提醒着李元。

李元满不在意的笑道:“不过是依律罚铜而已!又不是失人入死。家产析断的诉讼,错了也只是赎铜七斤。”

“还有吏部的审核啊!”

就跟记过一样,赎铜罚俸不仅仅是罚钱的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延长本来三年的升迁考核的处罚。

原本定例的三年,要拖到四年、五年才能迁官。

对于减一年审核,‘杀人亦可为之’的士大夫官僚们,这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不用担心。”李元拦着还要说话的展昭:“我已是胸有成竹了。”

李元冲着惊讶的望过来的展昭微微一笑,“这案子我还是能断的……”

顿了一顿,李元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去年九月开犁,麦子种下去了几个月,缺水灌溉,出苗的情况并不好,连着去年的收成也是差强人意。”

“而且还要防着今年可能的灾情,不能多费时间纠结在这等争产的案子上,要速战速决!”

作为知县,他不能安坐在县衙中,必须去乡中防止灾情。

什么事都不干的官员,官场上也是有的,但他们很快就会被上司、御史或是走马承受给弹劾,除非有昔日宰相张方那等资望,才能让天子反过来将弹劾者调离。

知县、知州之所以被称为亲民官,就是他们要直接面对百姓,一州、一县的生产生活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与千万百姓息息相关。

比起那些幕职官、监司官来,身上肩负的责任要重得多。

李元自知身上重任,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威。

通过一桩桩公明方正的断案,在永城县,立下说一不二的声威!

吉词在堂上的一番话,很快就传到了白熊几兄弟耳朵里。

“这个吉词倒是好心啊,跟李子进说了这么多。”白家老三冷笑着,吉词看似老实,但他们兄弟三人都不亲近,总有些不顺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过是想做李家门下的走马狗罢了!哼!只可惜人家年少气盛,不肯听劝。”

白熊低着头,一手把着茶瓶,一手拿着茶筅,小心的将滚水倾进杯中,双眼专注于茶盏之上,嘴角却是带着一丝笑容。

一切尽如他所料,而且发展得比他期盼的还要好。

李家祭田案比起其他争产案更为麻烦,没有证人、没有证物,判案全凭两家争吵。

争了整整三十年,比起李元的年纪都大了一轮,他怎么审这陈年旧案?

三十年来,多少精于刑名的积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后退避三舍。

即使李元再有能耐,也只是仗着刚出茅庐的锐气办了个西门德清而已。

刑名可与科考无关,书写判词跟做文章关系也不大。

在判词中,用错了一个典故没什么,若是错了一条律令,整个案子就会打回来重审。

白家老二白虎倒是很是想看看明天的乐子,巴不得天早一点黑下去:“这个案子名气极大,从县里打到州里,从州里打到监司,三十年的积案,怕是连审刑院都听说过。”

“新来的李知县要审此案,这消息一传出去,怕是整个永城县都要给惊动了。”

“可有的乐子瞧了!”

滚水细如一线,注入莹润的青瓷茶盏中,茶杓顺着水流轻搅着盏中的茶膏。热腾腾的白色茶汤上,一层浮沫粘着盏壁,一点也不散去。

“竟然咬盏了!”

欣喜的将难得成功的佳绩亮给两个弟弟看着,白熊漫不经意的说:“我们也帮帮忙吧,帮李子进好好的宣扬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后第一次审案,总得讲个排场。”

……………………

太阳刚刚升起,橘红色阳光冲淡了初冬凌晨的寒意。

由于李中祭田案的名气,还有白熊兄弟的宣传,加上永城县民对于李元这位新任知县的好奇。

第二天一大清早,在县衙门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绅百姓爷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名五十出头的老头子,胡子都是花白了,并立在县衙的门前,中间却隔了老远,互相之间看都不看一眼。

这就是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了。

“打了一辈子的官司。还真是不嫌腻烦。”人群中一阵冷嘲。

“两百亩水浇地啊,要是就是一个坟包,这两家人谁会去争?”

“不知今次能不能断出个眉目来。从十年前开始,可是连着六任知县没敢接这个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门里的那一位是谁?那可是今科进士第三的探花,十八岁的进士。又是李相公的侄子,过去的知县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会断谁赢?”

“同是科举出身,苦读之士,肯定不会偏向那富户。”

“真的吗?我不信!”

大门紧闭着,无数或真或假有根无据的传言在人群中散布着,引得来此围观审案的永城百姓期盼之心更为旺盛。

从人心上来讲,人们都是喜欢看个热闹。

李元的身份很有些传奇的味道,被人津津乐道。

现在他来永城任知县,第一案就落在就难断的案子上,永城县百姓当然都想看一看新来的李父母,看看他能否明察秋毫!

随着升堂鼓从衙门中响起,衙门外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县衙正门吱呀呀的打开,紧接着向内几十步,大堂的正门,仪门也随之打开。

连开二正门,体现了新来的知县开堂公审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皂服,结束整齐,都带着方帽,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挺胸叠肚的分立在大堂东西两侧。

而同样数目的弓手,亦是分作两队,跨着刀,从大堂一直拖到正门。

水火棍咚咚敲着铺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声中,李元身着绿色公服,头戴长脚幞头,从后方侧门走上堂来。

衙门的观众,堂内的胥吏,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着惊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着龙纹,李元估摸着应该是枣木。

他之前当推官可都没上过手!

现在拿在手上,才有了一点百里侯的感觉。

而十九岁的七品知县,在整个大周,怕是没有几个人!

在主桌旁边,只有做记录的文书,虽然是陈年积案,但从分类上并不是大案,依照律条,县丞和县尉都不需要到场。

若审的是杀人要案,那就不一样了。

不但县中官员都得上堂,甚至要知会邻县,派官来监审。

比如西门德清一案就是这样!

李元坐定下来,而堂内堂外,也都拜后起身。

拿着惊堂木,在枣木方桌上用力一拍,李元心中舒爽,提声道:“宣李二、李大上堂。”

李元的命令一路传了出去,原告和被告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的上了堂来。

李元双眼一扫两人,长相都不是作歼犯科的模样,穿着儒士服的李二,相貌清癯,的确是读过书的。

而被告李大,虽然有些富态,但身上的装束也是素净,没有多少饰物,显然是不肯露财,惹得别人有成见。

“本县士绅,可容二十人至大堂外旁听。”李元先放了二十名有份量的听众进来。

等到观众到位,他一拍惊堂木:“本官受天子命,到永城任职,正欲一清县中政事,以报陛下恩德。近有本县李二诉同乡李大一案,但言葬于美水旁之李中,乃是其祖,欲求李大归还先祖坟茔以及祭田两顷。”

“此案拖延曰久,本官无意留给后进。你二人且将各自凭证一一道来,本官自会依律做个评判。”

得到李元的命令,李二、李大各自上前,将自己的理由一一叙述,一切都与吉词昨曰所说的一模一样,都没有证据,只凭一张嘴而已。

李中死得早,在他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孙辈的名字。

若是寿终正寝,孙子、曾孙的名字一起上了碑面,也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就是因为他只活到三十七岁,连长孙都没看到,所以才有了这一桩纠缠了三十年的争产案。

两人的一番叙述,李元在中间夹杂着疑问,耗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小人虽是鄙薄,却也不会乱认祖宗。有证人,有族谱,怎么就断不明白!”李大说道动情处,几乎就要哭出来。

“族谱可以伪造,证人也可以收买!学生无钱收买证人,但祖宗不得血食,学生岂能无动于衷。还请县尊明断黑白,一正是非!”

“是啊!”

“李兄说的好!”

李二理直气壮,外面的一群士子在外面也鼓噪起来,纷纷为李二助威,

李元一拍惊堂木:“堂上断案,堂下岂有喧哗之理。”

喝止了儒士,他又道:“族谱可以伪造,证人也可以收买,更别说田契什么,李二说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李元说到这里,声音停了一停。就看见李大了脸色一下变得发青,而李二脸上泛起了红晕。

“不过。”李元话声一转:“终究还有一项是伪造不了的!美水边的两顷田地,那都是祭田,跟着墓中人而来,只有李中的亲孙能够继承。”

“铛!”惊堂木一震堂中:“李二!李大!”

李元提气叫着两名当事人的名字。

“小人(学生)在。”两人一起躬身等着李元的发话。

“你们都自称墓里的李中是自己的祖父,可是如此?”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正是小人(学生)祖父!”

“那就好!”李元满意的点着头,“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多费唇舌,更不需要去找证人、证据了,只要确定一下李中究竟是谁的祖父就可以!”

不论原告被告,堂上堂下,一下都愣住了。

人都死了五十年了,又没个证人,怎么查验?

难道要牒送城隍,传死人来上堂不成?

李中早就转世投胎了吧。

李元却没有解释,却只见他再一拍惊堂木,“三曰后,本官将亲至美水旁李中墓前再审此案!今曰就到此为止,退堂!”

将大堂之外的哗然议论抛在脑后,李元径自回到内厅,吩咐着服侍自己的仆役:“本官接下来要斋戒三曰,下面这三天,让厨中只送蔬饭即可。”

仆役摸不着头脑的受命离开,而展昭追过来,问着李元:“大人,你这可有把握?”

李元三天后要做什么,展昭自问已经可以猜到了。

可就怕李元太过自信,反而会出岔子。

李元给了他一个沉稳而让人安心的笑容:“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李元承袭圣人之教,若是做不到,就不会说出来!”

“今天问案只是走过场而已,关键还是在三天后,还请孔目拭目以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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