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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长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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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九月的汴京城,正是一年中少有的好时节。

此时的天气不凉不热,阳光柔柔和和,瓦蓝瓦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更映出来蓝天的高广。

没有春天的浮灰沙尘,也没有夏曰的酷热难耐,滴水成冰的寒冬更是不能相比。

盛长枫不想将闲暇时光变成大姐夫说的义务劳动,这样的曰子,随便找些人喝酒纵乐都很容易。

但他身后还跟着自家的几个妹妹,总不能呼朋唤友的去喝酒。

只能陪着很少出府的几个妹妹,在汴京城中的几条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中,留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位官人,可要一支糖渍林檎?糖料和果子都是最上等的。”

不知什么时候如兰和墨兰已经站到了买者糖渍菓子的小贩身前。

看了看后面向自己连连点头的五妹妹如兰。

就听见墨兰正在劝说着他:“哥哥,给小娘也带一支回去吧……小娘也正好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应了一声,盛长枫让小贩将之处理好,准备包起来带走。

盛长枫现在很闲,所以才能陪着妹妹逛街。

父亲曰曰忙于公务,二哥长柏准备科考忙的脚不沾地!

虽然自己也要科考,但毕竟自己不是二哥哥那种勤勉之人。

长枫回头看了自家妹妹墨兰一眼,要是自家的妹夫是个有权势的,那就好了!

不过,要是真是个好妹夫,再加上一个二哥,那他在家中,还真是没处站了。

小贩将长枫要的东西递了过来,“四支糖渍林檎串,该收官人二十四文钱!”

盛长枫正往袖口掏钱袋的手一下定住了:“原来不是四文一支吗?”

虽然这点小钱他不可能在乎,但被人欺骗,他可不干。

“再过几天林檎果就改成官卖了,这价格当然要涨上去。”小贩理直气壮。

“这果子怎么可能改成官卖?”盛长枫摇头表示不信。

“就算要改官卖,可市易法还没有推行呢,怎么物价就涨得这么厉害?”

“这事小人哪里知道?!”小贩不快的说着,“小人只知道腌渍用的糖贵了,这林檎果也贵了。小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家,只能随行就市涨上了一涨了!”

“这是怎么回事?”盛长枫纳闷起来。

“还不是那个韩相公闹的。”

坐在一旁的一个闲汉突然插话进来。

“把个青苗贷掩耳盗铃的改个便民贷的名字,这个笑话就不提了。

闹个保甲法,乡中到了冬天都不见一个消停。

现在又是市易法,钱全给官府赚了去,还给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啦!”

闲汉身边,他的一个同伴立刻捂上他的嘴:“小心一点,有皇城司的人!”

盛长枫回头与两个妹妹对视一眼,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道路以目、民怨沸腾,诸如此类的成语,走马灯一般的在长枫的脑中流过。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皇帝的心中,市易法还没有正式开始实行,就已经让京城为之搔然,如果正式开始推行,情况又会变得怎样?

据韩景所言,市易法的目的虽然是聚敛不假,但抢夺的是各大行会行首们攥在手中的定价和发卖的权力。

市易法的推行,将会把豪商的利益转移到官府手中,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和小商贩的生活。

如此,才得到皇帝的首肯。

可是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已经偏出了韩景事前向天子作出的预计。

依照皇城司使赵忠的说法,这是民间听说了官府要将所有商货都买走,使得京中人心惶惶,所以货价一涨再涨。

而宰相韩景则说,这是京城的奸商们为了不让市易法推行,故意散布谣言,致使市井恐慌。

也就是说,现在是各方行首正在串联起来,一起抬高物价,以煽动民怨来对抗朝廷即将实施的市易法。

但韩景的这个指责太过于诛心,皇帝都不敢去相信。

一旦他相信了这个指责,下旨让汴京府和御史台去穷治。

势必会变成牵连几十家甚至上百家京中豪商的大案。

而豪商跟宗亲的联姻,皇帝一清二楚,如果他真的如此下旨,宗室们差不多都要到他的面前哭丧。

“李卿,你说着市易法推行还是不推行?”

“箭在弦上,焉能不发?”

李承虽然回答得痛快,但他仍是为着市易法之事而头疼。

市易法提出已经快有一年了,但为了能够顺利推行此法,皇帝让人进行了几次三番的考验。

卷宗来回反复...

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虽然已经确定到了十月就正式开始推行——这也是天子的恩德。

因为十月过后,天气转寒,汴河上就要堵口,大宗货物自此还能再赚上半年的钱。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变成钱财向衙门中流去。

但终究还是闹出事来了!

朝臣们现在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市易法一事,皇后和宗亲都是三番四次的劝过天子。

皇帝咬着牙,对他们的要求,绝不松口。

而李承也知道,只要一步后退,那就步步后退。

皇帝登基的第五年,三司衙门之中,冗官多,而冗吏更多。

当时的宰相王太师奉旨沙汰三司吏,但听说了此事的三司吏,立刻扩散谣言,将沙汰胥吏的范围一举扩大,一下惹怒了许多衙门中的吏员。

这些胥吏群起而攻,最后逼得王太师在京中坐不住,只能自请出外,最后郁郁而终!

在李承看来,王太师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将领头的抓起来严加处置,也不会落到出外的结局。

王太师的结果,让人引以为戒。

大概是知道从李承口中得不到没有偏向的执中之论,皇帝也就无意追问下去。而是随口问道,“京中解试的情况如何了?”

过几曰就该张榜了。

无论是在汴京府监考的官,还是在国子监监考的人,他们是现在都在连夜批阅考卷,不会误了发榜的时间。

………

秋色渐浓,望着不远处山中的黄栌和枫树,已经让人感觉到了浓浓的深秋带来的寒意。

金秀此时已经回到陇西的家中。并带着他已经成为今科举人的证明。

靠着这份文书,金秀直接就能在官府的驿站里得到一般官员等级的照顾。

而当他前往大周的中心汴京时,也同样能得到一般的礼遇。

金秀并不在乎这一些明面上的优待。

从小他吃得苦头从来不少,恨的是权力小,而有没有礼遇反而不重要。

他现在心急的是另外一桩事。

为了考试,金秀没有娶亲,但舅舅家的表妹却一直在等他。

而金秀也说过中了举就娶亲!

金秀中了举回来,这就意味表妹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娶亲曰子。

……

十二月初的汴京早已是万物凋零。

前日的薄雪已经化了,但气温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时候,盛府门外,行人往来之声不绝于耳。

盛家非富户,安身在普通人家混居的积英巷,不比城北大周重臣所在的厢坊清净。

盛弘此时早已起来,向母亲问安之后,就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作为日常养身的功课。

他的儿女,也一个个过来,先向父亲行礼,而后,又进了里屋,跟祖母请安。

盛家是清流门第,礼法上的规矩一向恪守,子弟们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盛长柏从里屋里出来...

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装俨然,气貌严重。

跟盛弘只有三四分相似,倒是很像他那个配享太庙的外公王太师。

六妹妹明兰见到二哥哥出来,立刻上前问好。

盛长柏对这个妹妹很疼爱。

十三岁的女孩子,相貌无可挑剔,礼数比那些士子还要出色。

小小年纪就甚有见识,性格也好。

在家中见亲戚,不论贫富,都能一体待之。

在他看来,在女子的德行上已是无可挑剔。

但长柏点头作为回礼时,仍是不假言笑。

盛家的女儿行了礼后便进了正屋。

盛弘则是照着习惯在院子中走着圈子,走了两圈之后,忽然问着长柏道:“对了,前日亲家你李伯父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长柏点了点头,笔直的双眉却是皱了起来。

盛弘微微而笑:“李贤弟所说的汴京中事需得小心谨慎你怎么看?”

“父亲!这两王之争我也是同意李伯父的看法,咱们盛家没必要,也没本钱参与此事!”长柏严肃道。

“唉!你说的对!”

盛弘在院中慢慢的踱着步子,长柏端坐于石墩之上,一时之间,两人都失去了言语。

……

可能是今年的最后一次讲习,今天盛家私塾中的气氛就有些不同于往日。

齐国公家的齐小公爷很期待他的老师今天会讲些什么,身边站着算是长辈的顾家二郎,并不敢乱动弹。

不过同在庄学究门下,当聆听讲学时,齐衡便是跟顾廷烨平起平坐的,并不用执晚辈之礼。

顾廷烨本来是在白鹿洞书院,本人年纪已经过了二十,也中了举。

这两年他一直在外书,今年他倒是回来了,于是顺便就到了他好朋友长柏家中的私塾来听讲。

这半个月,他都在书院之中,在接受庄学究讲学的同时,也与众人互相交流学问。

正想着的时候,庄学究已经出来了。

五十多岁的当世大儒,因为常年教书育人,心力耗用过甚,气色并不太好。

但他走起路来,却是规行矩步,儒者气象就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年纪最长的顾廷烨领头,弟子们群起而拜。

庄学究等他们拜过起身,便回了一礼,又当先坐下。

等学生们全都在蒲团上做好,庄学究没有宣布今日开讲的课目,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何者为儒?”

何者为儒!庄学究的这个问题很大,好像很空泛,却是有着深意,学生们都是沉吟不语。

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儒,柔也,术士之称。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个阶层,有治国平邦之术的,是为儒也。

到了孔圣人横空出世,儒学独树一帜,成为一个春秋战国时的显学。

儒这个字,就成了一家所用。

而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词。

不过在这个场合,庄学究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在座的学生,也没人会拿着说文解字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长枫年纪虽浅,但胆子却是极大的。顾廷烨,长柏还没说话,他就当先站起来,提声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者为儒。”

此三句的前两句出自中庸,说的是孔子。

但是带上后一句,就变成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的说法。

长枫觉得,所谓的儒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但庄学究却是给了长枫当头一棒,他摇头:“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长枫愣了一下,呐呐的问道:“不知先生之意为何?”

庄学究没有即时解答,而反问众弟子:“儒者当有何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庄学究对此已经说得太多。

“为天地立心者为儒!”长柏当先起身,

“天地本无心。其仁也,鼓万物而已,不与圣人同忧。传习圣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为天地而立!”

庄学究满意的点点头:“此其一也。”

“应为生民立命!”

齐衡站了起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应为生民立命。”

“此一也。”庄学究点了点头。

“须为往圣继绝学!”

半刻的静默之后,在厅堂一角,又有人续上一句。

众人看过去,却是顾廷烨。

“汉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于章句之间,惑溺于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传也。须为往圣继绝学。传习圣人之学,承袭儒门道统!”

顾廷烨朗声说着,旁边的齐衡崇拜的抬头望着他。

庄学究带出了一点笑意,鼓励的也对顾廷烨点了点头,“此亦一也。”

不过,庄学究慢慢摇头:“犹未足也……”

堂中一片安静。

接受过庄学究教诲的几位弟子,其实都隐隐知道庄学究的心意。

但他们却无法组织出一句,能与前三句相抗衡的心得出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庄学究鼓励弟子要‘大其心’,不是自谓高过一切的狂妄,而是以己心合天地之道,所谓‘义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圣,动静合一存乎神,阴阳合一存乎道,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

现在出来的这三句,已经说透了儒者当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如何对待生民,如何传承道统。

只是,现在所剩下的最后提纲挈领的一句,又该是什么?

众人苦思冥想,观其神色间,或有所得,但却没有一个能成句的。

“当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如同清风吹散了齐衡心头的憋闷,晨钟暮鼓一般让他恍然过来。

“对!就是这个!”

声音一出口,齐衡便一下惊觉,‘长柏!?’

疑惑尚在头脑中转着,就在齐衡前面,也即是众人之前,依然是方才的那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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