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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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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化城中黑烟纷飞,路旁百姓脸上污黑,站在破毁的房屋前,目送马车经过。

半月前镬奴来攻过一次城,此刻加强了防备,然而夏泠鸢自有应对之策,阮娘从平崖参知处得了一份文书,递出文书时,守卫仔细盘查货物,便放他们进城了。

民夫有民夫的模样,整队人中只有莲生看上去会武,瞒不得人。马车经过时,贵化城守又撩开车帘,朝内看了一眼。

里面有三个人,一脸安然的翩翩‘少年’,还有一名瘦削的,料想是侍卫。

还有一人身穿兵卒单衣,被毯子裹着,满脸血污,不知死活。

夏泠鸢借拉手之机,塞了一锭碎银在城守手中,问:“请教大人,城内有何处可落脚?”

城守年仅三十,满脸军戎之色,不接受夏泠鸢贿赂,反拉起她的手,将碎银放了回去,认真道:“公子不远万里,运药膏前来,属下绝不敢收。沿城内大路直行,可到北疆参知政事官邸。”

夏泠鸢只得收回碎银,点头笑道:“多谢了。”

城守手执长戈,握拳朝肩前郑重一拍。马车继续向前,一股寒风扑进车厢内。

“方卓君何在!”

先前被救来的士兵惊醒,不谢救命之恩,不问战况,第一句问的居然是方卓君。

夏泠鸢目中带着笑意说:“他跑了,兄台贵姓?”

士兵警觉地看着夏泠鸢,他只觉得这位公子,身形也太像女人了些,而且这声音虽然像是男声,似是刻意改变的声音,却也还透着细软之色,又看莲生,最后环顾四周。

风雪已止,夏泠鸢揭开马车窗帘,朝外望去,只见这座城市城墙仍十分坚固,内城却已一副破败之相,民居毁了近半,满地的火油在雪水的搅和下变得一片脏黑。

士兵道:“我姓……我叫……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话,你便答。”莲生冷冷地说了六个字,把大刀架在那士兵脖颈上。

夏泠鸢促狭地笑了笑后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马车停下,士兵戒备问:“这是哪里?”

莲生抖开毛麾,让夏泠鸢裹上,下车侯着。

“贵化城,你参军这许久,还不知这是何处?”夏泠鸢淡淡道,“北疆参知府,你能走路么?”

士兵茫然看了一会说:“我从京城沿途到凤山下,一口水尚未喝,弟兄们便被镬奴袭营,向河城守将齐将军请援,却听闻河城已破,方卓君将军生死未卜……”

夏泠鸢打断道:“那与我无关,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士兵打量夏泠鸢,无言,夏泠鸢也没跟他多废话,道:“下来,跟我进府去。”

夏泠鸢上前,早有守卫入内禀报,北疆参知政事换了官服,出厅堂待客,夏泠鸢一句话不说,呈上平崖的信报。

“参知大人姓刘?”夏泠鸢道。

参知一面看信,捋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目中有泪花闪烁后说:“难得公子有此心,不远万里押送珍贵药物前来。”

夏泠鸢轻撇茶碗盖,见里头零星败叶,白水一碗,皱着眉头说:“匹夫无能,却也有报国之心。”

参知将信朝桌上重重一拍,激动道:“好!未知公子如何称呼?”

夏泠鸢道:“实不相瞒,晚辈姓唐。”

刘参知警觉地察觉到了什么,夏泠鸢道:“家父唐后照本在当朝为官,晚辈名唤唐羽,在唐家排末,三个月前京城变了天,父亲被诬谋反,一夜间抄我唐家,父亲,母亲皆被收入大牢,家仆连夜带我逃离京城……”

刘参知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来。

夏泠鸢双目通红接着说:“我逃到平崖,身上盘缠不多,本想隐居山林,了却此生,却听见镬奴进犯,边陲风雨飘摇。父亲生前曾驻军凤山,阻拦镬奴进犯,晚辈心想……不能让凤山被镬奴占了去……所以……”

这本是夏泠鸢计划中的一环,先前与阮娘商议妥当后,得知北疆参知政事姓刘,驻守边陲四十载不曾回京,受朝廷诸方势力排挤,十七岁参军,竟是要在凤山终老。

年少时此刘姓参知曾为“自己父亲”牵过马,西秦国大将军唐后照回京换防,便与外将极少往来。

此人骨头极硬,又手握重兵把守边陲,料想不惧朝廷,所以夏泠鸢上来便将事实和盘托出,以换其信任。

果然这一招收到极佳的效果。刘参知茫然点头道:“十几年前,你父亲来信说又得一孩儿,你已这般大了。”

夏泠鸢心内难过,家族倾覆,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颠覆了过来,家仇难报,她却不能说出口,然而此刻借别人的遭遇亲口说出,心中无限感触,当即哽咽:“是。”

刘参知老泪纵横,参知已年过花甲,一恸情无人能劝,当即老泪横流,拄着拐杖坐于厅内,不住摇头道:“唐将军怎会谋逆……”

许久后,待得双方悲恸止息,夏泠鸢方道:“晚辈实在无处可去,说不定朝廷已下了严令……”

刘参知将拐杖重重一顿怒道:“莫说当年与将军的交情,今日冲着你前来报国,谁也不能从老头子这里将你带去!”

夏泠鸢松了口气,四处漂泊许久,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刘参知仍沉浸在悲痛中,缓缓道:“朝廷消息封锁得严实,老朽根本不知此事,前些天只说祥和殿起火,把圣上和太女……唉!”

“唐大将军救驾不力,官降三级。”刘参知悲切道:“本想罪不至族,未料、未料……老朽这就回京城一趟……”

夏泠鸢忙说道:“参知大人……”

刘参知道:“唤我世伯就好,本是为唐将军牵马的老仆,全靠将军提携,方有今日。老不死不要脸,仗着辈分,讨你一声长辈称呼……”说着起身,颤巍巍要向夏泠鸢下跪。

夏泠鸢忙上前去扶,道:“如今国重于家,镬奴进犯,此事来日再议不迟。”

刘参知定了定神,心知夏泠鸢说得不错,奈何此事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刘参知稍后旁侧敲击,询问夏泠鸢府内旧事,夏泠鸢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

谁料身后那新招来的士兵却自觉接口,所言尽数对上。刘参知问“这位小哥又是何人?”

夏泠鸢点头道:“他二人都是我家仆。”

夏泠鸢心内打起算盘,警觉地眯起眼,同时盘算着数件事,又听那士兵说道,“二姨太太命好,早在抄家前便死了,雷火不吃不喝,十天后也死了。”

刘参知叹了口气:“二姨太不是中原人,当年嫁进唐府那会,老仆还与她牵过马……”

顿时唏嘘不已,终于确定面前来者,都是货真价实的唐家人了。谈完后着人将夏泠鸢一行人带到边厢歇息,言道想清楚,再从长计议。

这安排正中夏泠鸢下怀,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当即随人前去歇下。下人刚被遣开又被唤来,不知夏泠鸢身份。

一路引着三人朝边厢去,参知府简陋不堪,无处待客,刘参知更是从军贫俭,一间宅邸不过两个院,六间房。

过门廊,入西院,下人指了路便不理会了,夏泠鸢也乐得无人来扰。莲生将东西搬来,放在院中,夏泠鸢朝箱子上一坐,正要开始问那士兵话,谁料那士兵却先一步开口。

“你父是唐后照?你是唐家最小的孩子?你叫唐羽?”被夏泠鸢从险阵中救回来的兵士忽然问道。

夏泠鸢点了点头,道:“是,怎么说?”

那兵士看了夏泠鸢半晌,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忽然开口道:“我父也是唐后照,我也是唐家最小的孩子。我……也叫唐羽。”

夏泠鸢:“……”我去,这怎么那么巧……

莲生:“……”

夏泠鸢说:“你是唐羽,那我又是谁?”

莲生第一个动作是反手去抽背后的刀,打算杀人灭口,夏泠鸢却闪电般把他的手按着。

“你是唐羽。”夏泠鸢淡淡一笑,“为何刚才在厅上,不揭穿我?”

唐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夏泠鸢低声道“你在怕。”

唐羽眯起眼,打量夏泠鸢,后者冷冷说,“你怕参知将你押送回京,拿不准主意,想先行听我试探,确定后再见机行事,是么?”唐羽不答。

夏泠鸢飞扬跋扈地一扬眉:“你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却没这胆,所以你不是唐羽,从今日起,我才是唐羽。你需得自己想个名字,得罪了。”

莲生放下抽刀的手,与夏泠鸢从他身边经过,夏泠鸢又揶揄道:“你要拼个鱼死网破,大可试试,看先死的是谁。”

唐羽默然,叫住夏泠鸢,说道:“我何时能当回自己?”

夏泠鸢知道唐羽接受了这个安排,随口道:“总会有时候的。”

唐羽说:“什么时候。”

夏泠鸢回头看了唐羽一眼:“你话真多。”

是日,夏泠鸢便在参知府中安家。刘参知所拨之处,不过是一间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转过后便是后门堆着积草的马厩,老马数匹,下人两名,兼任全府上下仆役。

房中潮湿阴暗,莲生分了银两,遣散押货前来的平崖路工,大房以屏风隔着内外两间,内间夏泠鸢睡,屏风外莲生打了个地铺,便作栖身之所。而唐羽则未有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对面柴房。

不多时便有北疆麾下将士前来领蛇膏,一切妥当后,夏泠鸢躬身坐在床沿,并未说话,深吸一口气,疲惫躺回床上。

天色渐黑,府内人送来晚饭,不过是几个馍,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夏泠鸢不吃,莲生也不动。

饭菜冷了便在那处摆着。寒流笼罩贵化城,一场更大的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莲生起身朝对房望了一眼,唐羽坐在柴垛上擦战戟,莲生将窗缝检查一次,把漏风的破洞用披风封上,手指捏着铆钉,挨个按进窗木,门栅处,然后留出一道通风口,风口正对着自己的铺位,以防炭气闷了夏泠鸢。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才转身走向榻上的夏泠鸢。夏泠鸢头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难受,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莲生把饭端了过来,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语不发。

夏泠鸢听到声响,转头看了莲生一眼。莲生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请夏泠鸢起来吃晚饭。

“我不饿。”夏泠鸢无意识地呻吟道,“你自已吃吧,现在吃不下。”

片刻后,夏泠鸢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额头,将莲生的手拿开:“我没生病,莲生,就是想睡觉了。”

夏泠鸢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两下更鼓。把这个异乡人从满是风雪的陌生街道中唤醒。她翻了个身,见莲生还在榻前跪着,认真地看着她。

夏泠鸢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起身道:“好吧,我吃。”

夏泠鸢随便吃了些,莲生仍跪着不动,夏泠鸢挑挑眉,只得又勉强吃了点,馍已冷硬,然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些。莲生这才接过饭菜,坐到屏风外大口吃了。吃完了又走了进来。

“莲生。”夏泠鸢裹着被子,吁了口气,“你床铺那里冷不冷,搬进来睡?”

莲生想了想后将他铺在外面的薄被拿了进来,夏泠鸢躺了下来,莲生铺在了上面,随后躺了进去。

夏泠鸢凑了过去,她的血凉,全年手脚都是冰凉的,而莲生的身体很暖,是从她十二岁的时候知道的,随后经常她睡不着或者冷的时候就会叫莲生进来陪她一起睡。

翌日清晨风雪渐小,唐羽倒是起得早,数下刷刷声不绝,一把长雪帚舞开呼呼作响,将院内积雪一扫而空。

只见莲生打着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纠结,走出院中,夏泠鸢跟随其后。

“看。”莲生言简意赅,扎了个马步,双掌虚虚往前推。

夏泠鸢睡眼惺忪,看这架势,是要加强她的武力啊,夏泠鸢也扎了个马步,莲生一脚横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稳落地,双掌收回,一前一后,缓慢外翻,按出。

夏泠鸢有样学样,跟着莲生动作比划。莲生脚不停,手势加快,脚下激起细碎的雪,赤裸肩背上满是汗水。

夏泠鸢会意,融入这武境之中,只是觉得莲生一举手,一投足,就像那啥,她也说不出来,说不出的流畅。这就是古代的拳法么,看起来好不一样啊……

“这是平崖一派……武尊的掌法?”唐羽旁观许久,皱眉问道。

“兄台姓张?”唐羽道。

莲生收拳而立,目光凝于地上,似在沉思。

夏泠鸢道:“为何这么说?”

唐羽说:“武尊张家,有张氏短打拳的套路简捷,技击刚劲,力多爆发,身法快如闪电,手法势如破竹,数招之内致敌于死地。兄台箭法如何?”

莲生摇了摇头,再次拉开拳势,沉声道:“看。”

夏泠鸢道:“等下,唐……随便唐什么,你的名字起好了么?唐七?”

唐羽一脸惨不忍睹,夏泠鸢又问:“张氏短打拳何解,仔细说说。”

唐羽说:“家父曾谈及,平崖有一家姓张,乃是武林世家,张氏短打拳据传言已失传……”

莲生再次收拳,朝唐羽走去。唐羽还未说完,莲生走到跟前,蓦然不由分说给了唐羽一巴掌!

夏泠鸢吓得一惊,唐羽全无防备,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夏泠鸢:“……”

莲生自顾自站回位上,沉声道“看。”

再次划拳,唐羽狼狈逃回柴房,好半晌后方敢从门缝朝外窥看,夏泠鸢也学乖了,一时院落无声,唯有夏泠鸢与莲生的脚步声。

夏泠鸢同情地偷瞥唐羽,莲生又停下脚步,夏泠鸢忙道:“我专心学!”

莲生点了点头,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夏泠鸢渐渐跟上莲生身形,大有天人合一,万物化生之感,仿佛心与苍穹一色,极目望去,远天开阔,杳无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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