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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急急如律令(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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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全的棺材中空空如也。

可顾不全分明记得自己亲手收敛的师父,亲手盖上棺盖,也是她亲手钉的棺钉。

那一切忽然之间变做了半年前的一场梦。

她跪在坟坑边,又哭又笑。

“顾全以尸遁之计瞒天过海,设下理命钱庄之骗局,杀人害命,暴敛横财,实为万恶不赦。”吴耆老振振有词,以枫叶镇族老之名发布号令,“顾不全为顾全之同谋,宜以枫叶镇之宗规处之。”

枫叶镇之宗规,实为私刑,他们要将顾不全押回去和张大善人一起处置。

“谁敢动她!”凌岸撩起棺材板来就是一阵横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傻蛋,你别犯傻,她是顾全的徒弟,按我们枫叶镇的宗规,理该沉海。”

凌岸将棺材板朝着说话那人刮去,一同刮倒了好几个。

“吴耆老,我且问你,张大善人是否你们枫叶镇土生土长的人?”

吴耆老不知凌岸问话的用意,点头称是。

“我不是枫叶镇人,不懂你们的宗规。但是,人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枫叶镇生成也不是一年两年之事,三千八百年前原本就是一家,在场哪个敢说你们的先人与张大善人家不沾亲带故的?”

凌岸大气不喘,手上的棺材板也不松,把在场人等说愣了,花摇铃更是瞪大了一双凤眼看他,为了顾不全,居然说这么多话不嫌累?

“这……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吴耆老讪讪地道。

“能夺到理那便是我的理。”凌岸傲气十足,“我也不管你们什么枫叶镇宗规,如果说师父犯事徒弟跟着偿罪,那你们每一个枫叶镇人都与张大善人同宗同祖,整个枫叶镇都要沉海!”

“你以为顾全仅仅是她的师父吗?不,他不是她的师父,而是亲父女。”吴耆老一声冷笑,用他的拐杖抵着凌岸手里的棺材板。

他冲着顾不全道:“你的师父告诉你,十八年前他从棺材铺门前捡的你,是吗?”

顾不全点了点头,对于她来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师父从棺材铺门前捡到她并把她养大的,这往事师父对她说过很多次了。

吴耆老摇着头:“错。不是他捡的你,而是当年顾全浑身是伤,抱着你倒在棺材铺的门前,被棺材铺的老蔡头救起的。后来,顾全就从老蔡头手中买下了棺材铺,一直经营至今。这个事情,但凡镇上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只是因为一个棺材铺里的是师徒还父女,没有人会去在意罢了。至于你们打哪里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凌岸放下了棺材板,问道:“那他可是一口川音?”

吴耆老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什么口音,就是觉得,嗯……”

他看了看凌岸,“和傻蛋的口音有点相似。只是后来他慢慢地改得和枫叶镇人一样了,至于顾不全,枫叶镇长大的,自然是枫叶镇口音。”

凌岸怔了怔,顾全的口音与他相似,那么他们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吗?这就意味着循着顾全这个线索查下去,就很可能搞清楚自己的来历。

“依我看,报官。”

凌岸将棺材板一横,“该当如何,让官府来定夺,由律法来衡量。若官府查出有冤,理命钱庄的庄主另有其人,而你们动用了私刑,通通杀头。”

甭管日后的律法了,眼下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更兼“杀头”二字铿锵有力,将众人镇住了。

凌岸坚持报官的理由很简单,顾全已经消失无踪,他是否与理命钱庄有瓜葛还有待查明,不可以草草地先将顾不全捉去顶罪。

这也不过是凌岸的权宜之计,至少,可以避免顾不全受到枫叶镇的私刑处置,吴耆老等人也无话可说。

而官府在抓到顾全之前,也不能把顾不全怎样。

由于陆县令已死,新的县令还没有到任,县衙里暂时由县丞做主。

县丞本不想多事,但因为理命钱庄涉及到巨额资产以及多条人命,所以还是很快就将张大善人收监,并且没收了他所有的田产家财,连同那些周边的小岛也全数收归官府所有。

张大善人可谓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欲哭无泪。

通缉顾全的海捕文书也很快发至各州府,有好事者还将告示贴到了棺材铺的门板上。

“我只知道他是我师父。”

顾不全除了这一句,再无二话,每日依旧晨起搬棺材板出门,傍晚收板,困了睡在后院的棺材里,饿了便啃两口孙小空采来的野果子。

实际上她对于斗篷人亦起过疑心,只是因为他那一口川音打消了自己的疑虑,现在想来,那身量与师父相差无几啊。

小的时候,师父给她讲天下趣闻,学着各地的方言逗她笑,她怎么就忘记了呢?学什么象什么那是师父的绝活,装一口川音对于师父来说并不难。

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盼望官府捉到师父,她并不想问师父关于理命钱庄的事,只想问他,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她从哪里来?

是女儿,为什么以师徒相称?若不是,师父待她又是真的情同父女啊。

闹腾了半个月之后,枫叶镇渐渐地趋于平静,海上日升月落日夜更迭,所有人的生活仍将一如既往地继续,顾不全也一样。

她开始收木料学着师父刨棺材板,有时也敲敲打打钉钉子,往后,就要靠自己打造棺材了。

枫叶镇的人无论多恨顾不全,需要用棺材的时候,还是得找上门来,而她也绝不会少收一个铜板子。

她想好了,等攒够了银子,就离开枫叶镇。

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去,顾不全没心没绪地用鸡毛掸子拂去门外棺材板上的尘土,然后费劲地搬进门来。

凌岸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这半个月他没有来找顾不全,而是在枫叶镇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甚至附近几个县城也去找了,没有找到黑白无常,也没有斗篷人或者顾全的踪迹。

“我帮你。”

“不用。”

顾不全恼怒地将凌岸伸出的手拍掉,这一拍,棺材板可就搁不住了,斜斜地向她倒过来,他情急之下只能用脚踹,哐地一声砸在地上。

“对不起。”他憨笑着,她没有受伤就好。

他这一笑,彻底将顾不全惹恼了。

“都怪你,全都怪你。”她操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给凌岸一顿暴揍,棺材钉被打散了,刚钉了一半的板子落地也不管不顾的。

“是,都怪我。”凌岸并不申辩。

她本想骂他,利用黄鳝血找到地窖已经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找出秘道,以至于事情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看到凌岸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她闭上了嘴。

她明白他并无恶意,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关键的是她心中所有的委屈需要宣泄,也只有他,能成为她的出气筒。

凌岸不躲不避,任由鸡毛掸子在他身上频频落下,眼前却是粉色花瓣飘飞,还有祝融面具,这一次离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几乎快要看清面具后面的眼睛。

“就是怪你。”顾不全的声音再次唤醒他,发觉地上落着的棺材板钉子朝上,而她只顾着打人根本没注意脚下。

“小心。”眼看她就要踩着棺材钉,他也顾不得许多,朝她扑了过去一把抬起她的脚。

好死不死的,偏偏这个时候花摇铃一头撞了进来。

因她是从门外至内,恰恰好将顾不全和凌岸一起撞开去,顾不全的后脑勺直冲旁边的一口棺材尖尖。

凌岸情急之下,只能一个海底捞月之势将顾不全捞起,而自己的身体做了她的垫板,结果就是他自己的后脑磕在了棺材尖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棺材铺里一阵沉寂。

“死了?”

良久,花摇铃问道。

“死了。”顾不全的嗓子干涩,有气无力,“是你一头撞死的。”

“傻蛋真死了?”花摇铃心惊肉跳的,“不不,顾不全,你该不会又耍我吧?”

“傻蛋现在可不是傻蛋了,他是破获理命钱庄案的大英雄,是拯救了枫叶镇的大功臣。花摇铃,你犯故意杀人罪,等着沉海或者杀头吧。”

花摇铃哇地一声哭出来,“不不不,我怎么这么倒霉哪。”

一边哭一边从贴身衣里掏出块布片来,“我去布庄问过了,他来时穿的那一身可是锦缎的,我还指望他想起来什么,将来跟着他享福呢。”

忽地,她止住了号哭,看着顾不全:“不对,谁看到我杀他了?他死在你棺材铺里,与我花摇铃无关,你看着办吧。”

“你不是说他是你捡来的人吗?”

“归你了。”花摇铃将锦缎朝着顾不全脸上一丢,扬长而去。

“这就,归我了?”

顾不全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凌岸,万般无奈,也不敢声张,毕竟人是死在她的棺材铺里,花摇铃一走了之,她如今又是全镇人的眼中钉。

百口莫辩哪。

她环顾棺材铺,已经没有什么好棺材了,只能将凌岸盛敛进适才撞死他的那口棺材里。

“它撞死你,你也撞破了它,现在你睡这棺材里,算是两讫了吧?只是,有点委屈你了。”

他来历不明,孤身一人,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与自己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

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凌岸对自己的种种照拂,还有那时而出现的心意相通,心中愈加悲切。

“花摇铃说你来时穿的是锦缎,想来你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不能太委屈了你,这个玉佩就送你压口吧。你别嫌弃,这可是我身上唯一的好东西。”

那玉佩是月牙形的,从她记事起就贴身戴着的,送给凌岸“压口”也是她一番心意。

穷人压银,富人压玉。既然傻蛋有可能出身高贵,顾不全觉得以玉压口才不算埋汰了他,毕竟之前他也救了她好几次。

“对了,还有一个好东西。”她忽然想起那块银牌来,“这是你的,我也一并还给你,免得你头七还魂来找我要。”

“咳……”

正当她将银牌塞进凌岸怀里的时候,听到一声咳嗽声,她打了个激灵,只见凌岸睁开了双眼,正与她四目相对。

“傻蛋,我的傻蛋。”她抱着他,禁不住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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