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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贾诚喝酒孳生是非 芝凤探亲体恤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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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曹雪芹借“通灵”之说,撰写了《石头记》一书。书中,那石头本是经女娲煅炼用来补天的,不料女娲补好天之后,仅剩它一块未用上,故常自怨自叹。一日,因机缘降临,石头听见一僧一道谈论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禁心动,欲去富贵场、温柔乡享受一番。经向僧道再三央求,它方才如愿以偿。

之后,石头镌写下生平亲历之事,最终体会到当日僧道所说的一番话:“红尘中倒是有些乐趣之事,但无常。时时会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还是梦一场,万境归空。”

可是,不知岁月又历经了几重沧海桑田。一日,那一僧一道又远远地来到大荒山青埂峰下,依旧说说笑笑,开口便谈论当下人世间的变化,说些裙钗不必待在闺阁之内,可与男子共读同工之类的话。

这石头听了,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再入人世的念头。于是向僧道二人作揖,说:“大师,弟子这厢问好了。当初幸得二位恩师的提携,弟子才荣入人世了却心愿,并且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体会到了辛酸之泪。今日听见仙师之言,重返红尘之心又炽热,心想:‘此次再入人世,绝不去富贵之家专享荣华,只投胎寒门致力读书,抛却前世风花雪月之痴情,求取大丈夫仕途以立身扬名、弥补前世无材补天之憾。’还望二位恩师成全。”

僧道相视一笑,明白此石心有不甘。道人说:“既如此,便携你重入人世。只是此回不再施法助你变石质为灵玉,且下世之后你将无法重归青埂峰下,只肉体凡胎终灰飞烟灭了。”

石头听了,反倒又是喜不能禁,说道:“无碍。只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晓得是哪个地方?恩师能否明示?”僧道不说话,一齐憨笑,又将它袖入了,飘然而去。

当日土陷地拱,便成山势,群峰如华瓣。因佛者弃帝位而修道久居此山,众人有感于他,遂取其精神,一并山貌称此山为莲花山,称此处城池为莲花城。

莲花城内也有一条十里街,街上有个仁清巷,巷内深处有一家小酒肆,人称“白家饭店”,日日生意兴隆,夜夜灯光倒映美酒。一日夜里,一僧一道远远而来,僧人癞头赤脚,道人跛腿蓬头。他二人挥霍谈笑,于巷口内一棵苍虬大槐树下席地而坐。

不多时,便见行人三五成群,酒气熏天、高谈嬉笑地陆陆续续走出深巷,打树下过。只听见走在最后的一男一女,悄言私语。女人问:“这家饭店连个招牌都没有,位置又偏,烧的不过是家常菜,味道也一般,生意怎么还这样好?”

男人说:“你不知道,这个饭店老板的大舅哥是我们行业里的大领导,权力大,我们做项目的,特别是有特护资质的公司,来这里吃饭就是冲着他的。现在,大家都知道这饭店是他妹妹开的,都来照顾她家生意。”说罢,那男人又借着酒劲,反背着手,一面摇头晃脑地走,一面捏嗓学京剧腔唱:“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书上所言极是!我等便是这世上的人材!”唱罢,男女二人开颜大笑,渐走渐消失于黑夜之中。

僧道二人听罢,相视一笑又摇了摇头。这时,巷外墙根处忽地传来一阵淫言浪语。只听得一男子说:“我来亲亲,想我了吧!”一女子咯咯娇笑,说:“是你想我了吧!”男子说:“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想你穿着开档裤,天天在我办公室里。”女子“啊呀”一声说:“那你想办法把我提上去不就行了。”男子粗声粗气地说:“我已经给人家打招呼了,下个月你就会被提拔,很快可以走马上任了。乖乖,下个月太慢了,我现在就提拔、提拔你。”

僧道听到此处,不由得口语“罪过罪过!”起身拂袖而去。僧人说:“那蠢物已入世多年了,今生算是了了前世之缘。历历如何?你我不妨观看一番。”一面念念有词,挥手划一个圆圈,一段红尘敷演而出。他二人且行且看。

观罢,道人说:“凡心所向,皆是虚妄。他此番经历又会被谁参悟了去?”

僧人说:“缘起缘灭。想那《石头记》传世至今,阅者无数,其中必存一位有心者将顽石的前世与今生一齐悟了去,且又将它今生所历传世。”说罢,僧道二人隐身不见了踪影。

各位读者,故事起始已交代清楚,那就将僧道刚才所看从头慢慢看起:

开天辟地之后,莲花城西北方向不足百里处有个启梦乡,地图并未勾绘,是个穷乡僻壤之地。于其内远远望去,群山起伏环绕。乡里几个小村子隐隐散落青山之中,山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说来也怪。这山中林木除了松树便是翠竹,惟独一处山下有株百年梧桐,傍村口长成。先时,村里有位退隐尚书,得见此树,惊其躯干遭雷电劈大半而不死,又想到“凤栖梧桐,与彼朝阳。”便命此村为凤凰村了。

凤凰村中的男人皆是庄稼汉,惟有一位不以耕种为业。此人姓名贾诚,自小在乡间流浪,吃百家饭长大。那年莲花城招收清扫修补马路的工人,众人皆不看好这等差事。有乡邻见他到处帮衬,孤身一人,便撺掇他去做养路人。经众人一致怂恿,贾诚便去了。从此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后又经人牵线,入赘李家,作了李民勤的上门女婿。那李民勤一生仅育两女。当初,他欲为大女招婿上门,怎奈事有变化,最终却替小女将贾诚招了来。成婚之后,贾诚日日去上班,月月向生产队以薪抵工分。而家中农务诸事则由岳父与妻子打理,直至大集体解散,责任田包产到户。因他从小无拘无束惯了,性情已是懒散,使钱又不算计,更好外面游耍。除有家人特别交待之事,否则他一概不管不问。李民勤心生悔意,可为时已晚。庄稼人家讲究勤劳节俭,恨不得事不离手,一分钱作两分用,故此李家人望到贾诚这般德性,皆看不惯,时常拿话劝说他,可他哪里听得进去。素日里他又曲意奉迎,看人脸色行事吃饭,如今见彼此在一个锅里吃饭已成一家人了,便无所顾忌暴露性子,随和老好之态荡然无存。那争吵打闹成了李家的家常便饭,沦为村里人的谈资。

话说这日黄昏,天已擦黑,贾诚骑着半旧自行车慢悠悠地进了村子。偏巧村头周仕飞家里正设酒答谢帮忙砍树的村邻乡舍。那周仕飞扭头朝屋外望了一眼,不期就见他打门口过。他二人目光碰个正着。周仕飞放下酒杯,一面起身招招手,一面客气地喊:“下班了,来来来,进来喝杯酒,正好家里砍了树,煨酒喊人吃饭,菜和酒也才刚上桌子,也还没吃什么。”说着人已走到他近前。

贾诚见喊,忙捏刹停车,两脚撑地,堆笑说:“不了,我要家去,家里恐怕还有些小事。”

周仕飞知他一贯好酒喜热闹,且自家又在请客,多一人陪酒也就是多一双碗筷而已,便又笑劝:“你看看这天快黑了,你皆下班家来了,家里还能有莫事。就是有莫小事,他们会做的,不会等你家去再做的。今晚你就放下心不要管许多了,到家里去喝杯酒吧,大家一正谈谈白。”贾诚见盛情难却,在座众人又皆放下杯筷望着他,自觉磨不开面子,便眉开眼笑着将永久牌自行车推至周仕飞屋檐下,与众人吃喝一处去了。

一番天南地北闲扯杂谈之后,夜已渐深,大家方才各自归离。那贾诚有了醉意,一路擤了几回鼻涕,手在裤上拭了几拭,踉踉跄跄地向家走去。到了家门口,他先推了推大门,见门紧闭,便举拳捶门,一面喊“开门!开门!我家来了!”。喊了几嗓却未听见有人应答,便又用力推搡大门。顿时,那两扇木板门与门上的一对老式铁门环“咯吱咣当……”作响,十分刺耳。

彼时,李家人已入睡。那李芝媛睡意正酣,忽被一阵搡门声惊醒,气不打一处来,有心不去开门,又想到“我不起来哪个起来?”只得硬着头皮起床。这李芝媛是李民勤的小女。婚后跟贾诚生下两男,后又养了一女。身形因生活繁重而精瘦,犹如一根老式木筷。她素来对贾诚心存不满,至今不忘初次见到他的样子——个子不高,发似草窝邋里邋遢;衣着破旧,脏得似打了薄蜡,便不愿与他携手终生。可她父亲定要招婿上门,而一般人家若未到穷困潦倒地步,是不愿自家儿子入赘他家的。对此,她父亲心知肚明。因此,当有人在她父亲跟前介绍贾诚时,她父亲便做主一口应允,认定贾诚是不二人选——无父无母,五官倒还周正。于是她奉命与贾诚完婚,圆了父亲夙愿。可成婚之后,贾诚依旧秉性难移,这李芝媛对他的不满则与日俱增了。

李芝媛猜贾诚是喝酒归来,十分恼火,心想:“我要是嫁到婆家,这家就是你家,我没事做才起来呢!管你姆妈开不开门!”一面伸手拉了拴在床头的电灯线。

昏暗光线下,李芝媛下了床脚踏,去堂屋拉门闩,一面没好气地责怪:“做莫事要搞到深更半夜?你害姆妈开门摔了跤断了胳膊,现在又想要害我啊!下回你不要家来!我不开门!”。贾诚喘着粗气不作声,径直来到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斜躺下去,用脚后跟互蹭,脱了满是尘土的黑色新皮鞋,蜷收双腿又一个翻身,床里头睡了。

李芝媛上了闩,回到房间。见他睡下,恨得牙痒痒,开口骂:“喝!天天喝!喝着死去!大半夜的,老是这个样子。人家在外头喝了酒,还晓的洗洗睡觉。你倒好,喝了死人水就不顾邋遢,不脱衣裳倒床就睡!人家晓的喝酒,也晓的做家里头的事情,你呢?”她骂着,那贾诚素日的不好,又被她牵五挂四勾起,心想别人家的男人疼老婆又勤快,一门心思顾家,能挑家里的顶梁。可自家男人是个甩手掌柜,看似有实则无。因此,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为何出嫁之女不是自己。于是喋喋不休数落,要他起来洗澡。

那贾诚才在外头喝得高兴,不想到家竟遭婆娘劈头盖脸一通骂,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国骂”,又低声怒吼:“喝个酒哪不能喝吗?你想怎么样?在外头喝个酒就被骂成这样,这个日子怎么过!”随即把那乡野的脏言秽语一迭声地骂开,又出手殴打李芝媛。

彼时,家里人皆被吵醒。那李民勤三步作两步来到小女房内。只见女儿女婿撕扯一处,却是女儿被打,又疼又气,上前一把拉住贾诚,狠狠责骂他:“你哪里像个男人,拳手不放在田间地头,倒是落在自家老婆的身上!隔三岔五喝了酒就这样吵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紧跟着,李芝媛之母佟香莲摇摇地来了,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责怪贾诚耍酒疯。佟香莲是童养媳出身,后嫁入李家。当时李家仅父子二人。那李家老爹素来容不得妇人一旁说话,况且她又未曾为李家生下一男,故她一度遭受嫌弃与打骂。好在李民勤顾及夫妻之情,屡次以自身接住老父亲的打砸。逐渐地,李家老爹明白过来儿子的苦心,便不再打骂儿媳,却不喜她擅自说话。如今李家老爹已亡故几年了,她这才有了言语权。

贾诚一见这阵势,愈加冒火,心想:“才有人在我跟前说你砍了几棵大树卖了,你告诉皆不告诉我一声。你是把大树砍了卖了,可山上的小树一下子是长不大的。等以后临到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时候,山头上就没一棵像样的大树了,村上人会怎么看我,怎么讲我,我哪有一点点面子!”想到这,便把怨气全撒在李芝媛身上,便挣脱李民勤下了床,抡拳又打她。李民勤见他这般放肆,气急败坏中也失去理智,跟贾诚扭打在一起,似一山两虎斗。佟香莲母女惊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了。

正在这时,贾诚的儿子贾世玉走上前,猛地拽住他胳膊,使劲往旁侧一拉,又顺手往旁侧一推。那贾诚欲挣脱儿子的拉拽,却不能够,因此挨了岳父一耳光,当即恼羞成怒,发疯地端起房内的猎枪,将枪口抵在儿子胸口上,欲扣动扳机。顿时,李家人吓得魂不附体,又惊慌无措,生怕他开枪,射出铁沙子。

那佟香莲见孙子命悬一线,又不敢上前阻止,只得苦苦哀求贾诚,一迭声哭道:“伢呀,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嗳!我求你了!我求你了!皆是我的错!我的错!……”

一声接一声的哀求哭泣令贾诚泪蓄眼眶,他见儿子惊恐万分,胸中一阵酸楚,心想:“我可怜你跟我姓贾,得不到待见,所以一直对你格外疼爱和看重。想不到今朝晚上你竟然拉反架!没意思,没意思。”想罢,贾诚放下用以打麂子野猪的猎枪,沧然离家而去。

原来,这贾世玉是家中老二,出生起便随了父姓。当年,李芝媛身怀六甲从田间地头归来,身倦睡去。忽见自己正在羊肠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古怪人:一个癞头赤脚僧人,另一个跛腿蓬头道人,紧盯她不放,吓得她慌忙侧身让路。他二人且行且谈论。僧人说:“前世蠢物幻化成通灵宝玉,人衔之出世。今生他愿投胎寒门,了却功名与姻缘之憾。当下我变他为一粒黑痣,隐于浓眉之中。至于其她业障人等是否下世再走一遭,自便吧。”道人说:“眉目之间,任他去体会万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中、万万人之下的易代同人、易地同事之相容搏击。”李芝媛不敢挪步,原地目送他二人离去。哪知僧人突然转身,扬手将一块巨石抛向她。道人一旁高声说:“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惊得她魂不附体,双腿似灌铅举步无力,不由得喊叫起来,便从梦中醒来,身下羊水流淌而出。不多时,贾世玉出世了。小时候,贾世玉与村野孩童无异,捉泥鳅、抓河鱼、采野果、放耕牛。不同之处是自出生便陷入父亲与祖父、父亲与母亲的矛盾之中。那李民勤一生膝下无男儿,常引以为憾,又倍觉在村人跟前矮了三分,被人耻笑了去。因此,当李芝媛头胎生下男婴时,他既乐不可支又扬眉吐气,抱起襁褓中刚出世的男婴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心想:“从今往后,我李家后继有人了!”自此,他对长孙格外疼爱,喜形于色。李芝媛对长子也是格外溺爱,有求必应。两三年之后,临到贾世玉出生,李民勤已没了初时的激动。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有了,便也平常起来。虽喻之不切,情理基本相同。再者李芝媛动辄说一些“你养你姓贾的儿子去。”之类的话语。自然,贾诚心生不悦,认为岳父宠溺李姓长孙,却不把贾姓孙子放在眼内。又加上同村人煽风点火,在他跟前说些“你说话又不作数”的话,便针锋相对,无事便携小儿到处闲逛,不过问家里的事情,以示对贾姓儿子的关爱与对岳父的不满。却不曾料到,李芝媛果真就他之行为,怨恨父母为何不嫁了自己,倒叫她费尽心思支撑门户。倘若嫁了出去,家中一切会由公婆与丈夫尽心打理,自己无需苦做农事了。因她不满父亲安排的姻缘,又恨未遇良人,故此她心中郁结了一段怨气,总不能释怀,与贾诚不是今日为此争吵,就是明日为那打闹。这贾世玉渐渐长大,以此为羞耻,常沉默寡言,心思独重。不料,今日家里又吵闹起来,将他吵醒。他恨恨地侧耳听着东头房中的动静,不久便感到不妙,忙跳下床,疾步跨入父母房内。只见父亲竟然对祖父动起手,气急之中便推了父亲一把。

家人见贾诚离家,不便拦住他,只能沉闷中各自回房。那李芝媛也含泪睡去。次日一早,贾世玉携瓶装腌菜去了学校。此时他正读初中,平日寄住校内,每隔一星期回家取腌白菜、腌萝卜,如此解决每日的吃菜问题。这次他因菜瓶摔碎提前回家补充腌菜。李家父女似无事发生,吃罢早饭去地里收割油菜了。

这一日,佟香莲在家中收拾碗筷,将吃剩的米饭盛入白铁锅中,再放进火桶中捂着。又用洗碗、洗锅水与菜叶就米汤烧了一锅猪食,又洗了灶台抹布,挂在檐下竹竿上晾晒。那几块抹布鸡零狗碎又牵挂多长,有从纱线衣上剪的,有从绿球衫上剪的,也有从红涤纶褂子上剪的。

就在那时,她听见身后大女喊了一声“姆妈!”转身一看,果真是她,人已走到她跟前。这大女姓名李芝凤,娇小身材,白净鹅蛋脸,短发大卷,身着素花绵绸。她人虽至中年,却自有一番城里人整洁讲究的风貌。原来,当年启红乡各村应乡里号召,组织村民演唱地方黄梅戏以闹新春。一时间,小村子挨个喧闹起来,吹拉弹唱、人欢马叫。其中王家村有个叫王永贵的小伙,随临时戏班走村串户、搭台唱戏。当时凤凰村也有姑娘加入活动,搬桌椅抬锣鼓听《对花》,李芝凤也在其间。如此机缘下,她被他一眼看中。不多日,王永贵求父母请媒婆提了半斤红糖上门提亲。那李民勤要为大女招亲,不肯答应。而王家又不愿儿子入赘李家。两家僵持不下了数月。偏这时,王永贵应征成功,不日将参军去了。这王家急了,担心儿子退伍归来,姻缘会因年龄偏大而耽误了,便让媒人传话催婚。李民勤先是不愿,后经不住王永贵一日亲自登门几次,私下又约见女儿。而女儿正值情窦初开,心早已暗属,非他莫嫁,又在她母亲跟前频露出嫁之意。如此里外一纠缠,李民勤想到自己还有一女,便松了口,应下王家。因仓促,李家来不及置办嫁妆,便将她匆匆嫁出门去。数年之后,李家陆续为她置办了家具,一应俱全,皆是在家里请木匠打制。等到油漆干透,再拉至启红乡车站,搬抬到客车顶蓬货架上,直达莲花城。因李芝凤事先向班线司机打过招呼,故娘家捎来物品十分便利。这是后话暂不提。完婚后第二日,王永贵舍李芝凤入征而去。在王家,王永贵是幺儿,上有哥哥四个,皆已成家。临到李芝凤嫁进门,王家父母本不愿分家让她独过,怎奈众儿媳心生不满。结婚满月后,只好叫她另开灶台单过。那李芝凤虽是大女,但未嫁时也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如今猛地一人独自过活,不免透出不适与弱势。众妯娌见她孤身,皆趁机恃强欺弱,经常顺走她家屋后的柴禾。她又说不过她们,只能吞下哑巴苦,将万般委屈化为夜深人静之时枕上的泪珠,一为思念丈夫;二为大集体劳动所得的粮食有限,她分抢不过众妯娌,肚腹时常挨饿。她父亲得知她的处境后,自此,便不顾山高路远,俭省自家,挑送柴禾与口粮给女儿,只期待女婿早日退伍归来。哪知世事无常。王永贵入伍一年后竟要离弃李芝凤,因此她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那李民勤岂肯善罢甘休,当即携女儿去王家理论。王家父母怕事情闹大,便一纸书信将儿子唤归,这才让他回心转意,不久便生下一女。几年之后,李芝凤随了军,有了非农户口,又生下一男。数年后随丈夫转业回至莲花城,成为单位上的人,在当时最吃香的客运司工作,渐地自将傲骄之心端起。从部队回到地方后,李芝凤逢年过节必提前去娘家婆家看望,在娘家住一宿,再去婆家。娘家和婆家之间隔着两座大山。

李芝凤走到母亲跟前,说:“姆妈,端午节快到了,我家来看看你。”

佟香莲笑说:“你家来了!中午了嗳,我烧点给你吃吃。”她见大女回来,自是欢喜不过,忙进灶屋,用旧瓢把猪食水从锅里打出,倒入两个木桶内,又向桶里倒了两小瓢糠,用小瓢搅了搅,然后揭了水缸的半边木盖,舀了一水瓢水,洗了锅。这才又重舀了一水瓢水,坐了灶门口的矮木凳,抓了几大把松针枝,点了塞入灶洞锅底,拣了数根细柴搁在火上,小柴禾遇松毛火呼呼地燃烧起来。

李芝凤将看节礼品全搁在母亲房中后,来到灶房。只见娘家一如既往仅老母亲一人在家,摇晃着瘦小身躯,脚踩旧时包裹的三寸金莲,忙前忙后,心里不免心疼了一阵。

不多时,佟香莲将大碗咸油味炒米泡荷包蛋递到李芝凤手上,要她趁热吃下。这时母女二人才闲下,于堂屋桌边相对而坐。李芝凤一面细嚼慢咽,一面轻言细语又习惯地问:“姆妈,大大呢。”佟香莲说:“你大大到启红中学送柴送米去了。”李芝凤皱皱眉,说:“贾诚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喊他挑去!他伢妹上学,这种事情他不去还要大大去!”佟香莲抿嘴长叹了一声,说:“讲是这么讲,哪里指望得上他。他就跟像野伢一样嗳,是下班也不归家的人。只要他喝酒家来,不发酒疯就好得很了。”

李芝凤问:“他又在家中吵莫事了?”佟香莲见问,便将那晚贾诚喝酒离家一事告诉了她。因素来对贾诚不满,如今又听到他跟父亲动手,心中愈加憎恶他,自恨父亲看走眼,觅得这等只传宗接代的货色;又怜悯父亲招婿之心,年近七旬仍病中跪砍山柴。

李芝凤又恨恨地说:“走了好,死在外面更好,反正他又不顾家,家里头有他像没他一样。”

佟香莲说:“那个时候他来我们家,一身衣裳又破又烂又脏,我们讲他没家无人管,才会那个样子。哪晓地他有家了,还是邋遢不爱干净,像个野伢。花钱大手大脚,从不顾家里伢妹皆在念书,皆在用钱的时候。家里头的事他也不晓地去做,就晓地一天到晚蹲在外头,家里头哪看得到他人影子。可怜你妹和你大大,苦做苦省。”便将家中难事七七八八地絮叨出来。

李芝凤见母亲哀声叹气,为家操碎心,便又安慰说:“再过几年,等伢妹们长大了,妹子就出头了。到时候,他不走,叫伢妹把他撵走去。”随即又转移话题与母亲聊述了一番。原来,李家的孩子皆在上学。老大李世圭随的母姓,是家中继承香火之人,正读高中。因高中学校远在他乡,一切学校用度直接用钱去买,他又好跟城里同学玩耍,故他的花费较大。老二贾世玉和老三贾华红在本乡中学寄读,一个读初三,另一个念初一。因贾华红是女孩,李家无所谓她的姓氏,故此也随了贾姓。因目前家里穷困,故李民勤不时挑柴担米送给中学,抵销孙子孙女的饭食用度。因不能及时缴纳学费,又望到家里贫穷,自己也不好读书,贾华红渐起辍学心思,终不念书了。这是后话。

李民勤从学校归来,见到大女甚是高兴,又见日头不大,忙拿屋檐下的耙子去翻油菜籽,又让她坐了门槛台阶上的方凳。李芝凤见父亲身体渐已佝偻,心中难过一阵,一面看他翻门前斗垫上的菜籽,一面听他说话:“今年油菜长得不错,一百斤菜籽恐怕能榨到三十二斤香油。你家里香油没有了,就来装新油家去。”李芝凤说:“上回带家去的香油还有,暂时不要。”李民勤翻罢油菜,将几个箩筐收了,又拾出几个蛇皮袋,不日装了菜籽好送去榨油。他一面忙,一面又将作坊榨油换油等闲事告诉女儿。

约摸下午两点时分,李芝媛从地里种菜归来吃午饭。她见到姐姐便知她给父母看节来了。佟香莲揭了盖垫,从火桶中取出米饭、老菜苔,又从碗柜端出一碟咸鱼,两碟腌菜,一家四口围桌吃午饭。李民勤对大女说:“妹嗳,我那天在村上碰到小伢班主任了,我就问他小伢成绩怎么样,他讲小伢成绩不错,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可家里头已经有一个念高中了,再要是他也念高中的话,那家里头负担两个人真是负担不起了嗳。”

李芝凤说:“正月我们来不是讲了嘛,考中专,一出来就工作,一样的。再讲了,考大学出来不也就是为了一个工作。把一个人考中专走了,家里头负担也轻些个。”

李民勤说:“我是跟小伢讲了,念个中专有个饭碗就照了。他也同意了。小贾开始还不大愿意嗳,讲不把小伢上高中,可惜了。”

李芝凤“哼”了一声,说:“可惜?他倒是不管不问,用嘴讲讲。”

李芝媛咽下一口饭,说:“他晓地莫事。大伢念高中,小伢也念高中,哪有许多钱供。那天他讲的时候,我就问他‘钱呢?跟我姓的念书我拿钱,跟你姓的念书你拿钱,他不则声了。’说到这里,他们又谈了贾诚一回。饭后,一家人又各自忙碌。李芝凤宾客般闲静。

傍晚,贾诚从单位归来,他早出晚归,午间在单位食堂用餐。及至门口望见了她,她先他说了声“小姨夫家来了。”他也淡然应了声“姐姐来了。”他二人便无话可说了。李芝凤一旁冷眼打量着妹婿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在门外掏了片刻耳朵,将掏勺里的耳屎不断地在裤腿上拭去,内心更看低了他几分。

一宿无话。次日,便离开娘家去往婆家了。公婆见她上门看节,自是十分高兴,以儿子为傲,收下端午节礼物。

李芝凤回到莲花城家中,先洗漱了一番,又将晚饭等家务诸事忙了回。傍晚,李芝凤的一双儿女放学陆续归来,王永贵也下班回到家里。晚饭桌上,他夫妻二人边吃边聊,李芝凤便把贾诚说了说。家中人早已得知他事无数回了,自是随了她的看法—李家遇人不淑。饭后,因念及侄儿侄女皆在念书,家中拮据,便又把自家半旧不穿的衣服打包,下回带给娘家人穿,恨不能他们一夜间长大成人,将贾诚撵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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