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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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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琦琦在一旁蹲下身,拧住陈洋的耳朵,眼白翻到天际:“我艸,看见你就烦,今天下午把钱拿给我,不然我弄死你听到没有?”

陈洋反抗不过,只有那双眼睛虎豹豺狼一般机警的瞪着两人,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直直忍到耳根微微开裂。

“拿给你干嘛,买游戏机还是球鞋?”

突然插入的声音惊得两人一同回头,只见酒红色的T恤上印着的世界和平四个大字晃悠的走了进来。

“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杨琦琦,你爸知道了你多半会被打死吧?”

易遂予的食指套着钥匙扣,正打着转儿,他闲庭信步的走过来,向着蹲在地上的杨琦琦扬了扬下巴,“还有你这个行动不便的兄弟,快点儿跑,不然被我追上就惨了。”

杨琦琦心里直冒冷汗,他其实挺后怕,本来就是脑子一热气不过他爸总拿陈洋和他比才来堵人,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知道他的名字,但要是真被捅给他爸就完蛋了。

于是杨琦琦抛给吴归一个眼神,两人麻溜跑了。易遂予轻嗤一声,蹲下去拉住陈洋的臂弯,太瘦了,他想。

“你怎么样,陈洋?”

“没事……”

陈洋就着易遂予的手劲站起来,嘴皮沾着地上的小沙砾,易遂予抽出纸巾递到他手里,“擦擦吧。”然后弯身去把书本捡进书包里。

陈洋对他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谢谢。

“干嘛总说谢谢,都是朋友。”易遂予笑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吧,免得他们再来找你麻烦。”

“不用,不远。”陈洋摇摇头,目光却比早上亮了几分,和易遂予对望,像一只第一次接触人类的狗崽,易遂予没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眉眼一弯:“行,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陈洋愣在原地,慢半拍的突然机械起来,抬头摸上了自己的头顶。易遂予骑上自行车走了,他还愣在原地。

一切归于平静,渐入深秋,窗外香樟树的叶子红黄交织,扑欶赖的掉了满地。陈洋日复一日的从早学到晚,试卷摞成一堆,没作业的时候就翻出来重做错题,偶尔会在课间听易遂予聊闲天,或者给江明旋讲题,除此之外,他就是台由程序操作的机器,按部就班的在家和学校之间穿梭。

杨琦琦是他在初一的同班同学,自从那天过后就没再找堵过他,后来听易遂予说他和别人打架被他爸知道了,挨了一顿皮带就老实了。

“之前小学的时候还在公告栏上看过他的照片,还以为是个乖乖学生。”易遂予抱头仰靠在江明旋身上,悠闲的跷起二郎腿,视线悄声移到陈洋的袖口,看见乌紫色的皮肤冒出一点尖儿,陈洋身上三天两头就会莫名其妙多出新的淤青。

晚自习的时候易遂予塞给陈洋一瓶药油,他单肩背着书包,摆摆手道:“这个挺好用的,拿回去,磕到了可以涂。”

陈洋刚想说谢谢,易遂予已经先他一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老说谢谢啊。”

陈洋握住药油瓶身,脸上没有表情起伏,微微放大的瞳孔却足以让易遂予知道他心里所想,少年勾唇,“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轻松自然的笑凝结在易遂予嘴角,直白坦率的声音里听不出来一点隐晦的意味,仿佛一切横在眼前的山埂都是小菜一碟。

“……嗯。”不是同情或者怜悯,陈洋暗笼罩在走廊昏暗的光亮中,微低着头,是以朋友的立场和他站在一起,陈洋心想易遂予应该是发现了他身上的伤,但他从来没打算给别人增添麻烦,他独来独往,也过惯了这种生活,易遂予是个好人,还是他的朋友。

深秋的夜空澄澈清朗,皓月当空,银辉倾洒,薄纱似的流云遮住了几点暗淡的星光,回了家后陈洋脱下不合身的外套,将药油揉搓开,屋子里的酒味还没散尽,他打开窗户,伸头出去仰望夜空。

隔着一道门,陈宾山在床上翻来覆去,经久的床腿也随着动作吱吱作响,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屏幕,两根拇指还在打字,目光炯炯有神。不知道是不是磕错了药,一连几天他都会出去找点事做,倒让陈洋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陈洋闭眼呼吸了几口窗外的空气,然后打开小灯将月考试卷上的难题重新做了一遍。

没过多久,月考成绩出来了。

学委抱着刚复印的成绩单进来时,几个男生率先拿了一份,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在讨论自己的成绩,有人哄闹有人哭不出来,易遂予拍了下江明旋的肩,眸光狡黠,“你这回老二了。”

江明旋嫌弃的躲开易遂予企图再次摘眼睛的手,视线移到了过道另一边正在写笔记的陈洋身上说:“输给陈洋,我心服口服。”顿了顿,江明旋继续道,“他的劲儿不是谁都能比的。”

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还是跳级上来的,一般人不耐苦做不出这样的成绩。

“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肯认真学,下学期就中考了,别临时抱佛脚。”

“嘿——我好好学了你只能退到——老三!”易遂予坐起身揽住江明旋的脖子,嘻皮一笑:“你可别跟我报怨。”

江明旋没接话,好一会儿才斟酌似的开口说:“我说真的,你该向前看了……没有人可以一直原地踏步。”

总会有些什么事推着你继续的。

良久的沉默。

正当江明旋准备放弃听到易遂予的回话时,肩上忽的多了份重量,易遂予重新靠在他身上,百无聊赖的翻着那本紫粉色封皮的《小公主》,声音低低的,雨点落在树梢一样,“我知道。”

陈洋手里的笔一顿,长睫毛轻轻颤动,他几不可察的微移视线,余光印下过道那边少年乌漆蓬松的头发。

初三的学习并没有想象中的辛苦,只要之前的基础扎实,大多时候都能顺风顺水的过,偶尔有几次数学考卷上的最后两道解答题会超纲,脑子灵光或者经验足够的费上一点时间也能找出该从哪到哪牵根辅助线。

陈洋稳在班级第一就没下来过,易遂予有时会调侃他再不放松放松弦就绷断了,他只是默默然用那到半死不活的表情说到:“还没到年级第一。”

披星戴月,是为了抓住朝霞的尾。

期中考试过后,班里组织了家长会。家长们聚在班上说起自家孩子的成绩,羡慕的皱眉的,闹哄哄的声音装满教室,学生们有的守在门边,有的则跑到操场上玩。

陈洋揣着张记有单词的草稿纸,顺着国旗台旁边的阶梯走上去,秋暮气温转低,凉风津津吹过,这块小院一般的地方被叫做老操场,一侧围着铁制护拦,护拦下铺着红黄两色的樟叶,少年笔直的双腿踩在这些树叶上,修长的身体倚靠着不锈钢材质的栏杆,有些出神的透过三米远之外的窗户看着教室里家长们纷纷找到自己孩子的位置坐下。

“陈洋?”余光瞥见人影,易遂予率先偏过了头。

陈洋走到他身边不远处停了下来,背靠着护拦摸出纸张,“我来背会儿单词。”

“……江明旋不在吗?”

“没,他还在教室里,跟江叔叔说话,你背,我不打扰你。”易遂予的声音慵懒,灰格衬衣的袖子被他挽起几转,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

陈洋忽然觉得有点发闷,不知道是这山雨欲来的天气原因,还是因为刚刚那一眼,易遂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滴在了他的心里。

过了四十来分钟,易遂予抹了把脸,准备先回去,等他正要张口和陈洋告别时却看见陈洋似乎是犯困了似的身形微微向他歪过来。易遂予伸手拉住了他。陈洋穿着薄薄的外套,隔着衣料易遂予都觉得手心发烫,贴上额头时更是烫得可以煎鸡蛋了,陈洋迷迷糊糊的只听见易遂予说了什么请假,他卡着刺的喉咙又干又涩,勉强开口道:“不用。”

“什么不用,烧坏脑子了你还读不读书了。”

易遂予没耽误,带着陈洋走到了保卫室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后出了校门,不远处就有一个诊所,时常充当学校的医务室。小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不重,反而有一股清清淡淡的中草药香,室内的暖流挡开了外面的凉风。

病来如山倒,陈洋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这么不扛冷,一烧就烧得头疼脑胀。

吞了退烧药后易遂予扶着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陈洋靠着椅背咳嗽了几声,缓了几分钟后他对易遂予说道:“我今天想先回家,你能不能帮我和老师说一声?”

易遂予脱下了自己的灰格衬衫往陈洋身上盖:“我已经和老师说过了,要是不好,你明天也可以不来。”

“……谢谢。”

易遂予无奈勾了勾嘴角:“你先眯会儿,等会我去教室跟你家大人说,让他们接你回去。”

陈洋摇摇头,有些疲惫:“不用,他没来。”

“……我送你回去。”

“不远,我自己可以回去。”

“那我在后面跟着。”

最后易遂予叫了辆出租车,他告诉陈洋他必须看着他进屋才会走,陈洋说了目的地之后,易遂予才发现他说的不远让他一个人走回去恐怕得四五十分钟。出租车弯弯绕绕拐了好几个弯慢慢驶近了城边,在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停下来后,易遂予原本还将信将疑,直到旁边一家小卖部的老板娘叫了陈洋的名字,他才放心把药袋递进陈洋手里,嘱咐说:“冲剂一包,胶囊一颗,这个绿色的药两片,一天三顿饭后吃,别忘了。”

陈洋的脸烧得起火似的,他点一下头又看向易遂予,“药费我明天还给你。”

“不消这些,没多少钱,回去好好休息。”易遂予笑笑,目送陈洋走进深巷才发现这地儿多久都看不到一辆车过,天色黑得快,脱下衬衣后凉风吹得皮肤发冷,但他觉得这股子凉意刚刚好,和城边安静的幕色一起裹挟住那些白天摸不着又让人难受的浮躁。

路边几根笔直的电线杆在昏麻的光线中泛着雾白色,错杂的电线从头顶延伸到下一根电线杆上,朦胧着看不清轮廓,易遂予深吸一口气,干脆沿着水泥路漫无目的的走着。

陈洋扶着脱灰的墙走过甬道,打开铁门进去时脚下被什么东西跘了一下,他顺着墙壁摸到开关,白炽灯刷的将一片狼籍塞到他眼前。陈洋心里咯噔一下,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迅速浸透上来,将他整个人都冻僵后化成一把刀子猛插进他的后脑勺,那双黯淡的黑眸骤然紧缩。完了。这一瞬间陈洋空白的大脑里只剩这两个字。

狭小的屋子里到处是被翻乱的物什,深灰色的隔帘皱巴巴的窝在角落,陈洋僵硬的转过头,原本支起写作业的小桌颓然的倒在一堆课本中,床褥被掀得乱七八糟,那个他藏在床板夹层中的小纸袋裂开犬齿状的缺口,残骸躺在水泥地板上,空落落的。

“啊……”

陈洋先是呆滞,刹那间耳中回响起血管呲呲似的爆裂声,翻腾的血液陡然冲上头顶,那双失焦的眸子立马见红,他三步并两步的走,最后摔到地上爬到了空纸袋旁,几根干瘦的手指胡乱去抓,却怎么也抓不起来。

他想喊想叫,但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觉大脑森麻麻的成了一滩烂泥,突然喉头发甜,呛出了一口血,紧接着鼻腔里淌下两道暖流,他抬手去擦,鼻血扑欶赖的糊满半张脸。

陈洋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剧烈咳嗽了一阵,那双眼白肿胀到快撑破眼眶,他的钱,读书的钱,全没了……除了那个人谁还会做这破事!

他猛的盯死紧闭的房门,挣扎着抄起菜刀,发狂似的冲开房门就开始胡乱挥刀,厉鬼一样狰狞恐怖。

陈洋想他一定要杀了他。

“我的钱,把我的钱还给我!!!混蛋!我要杀了你!”

声如雷震,所有绝望和不甘被愤怒榨干氧气。

可是狭小的出租屋里没有陈宾山被砍中时发出的痛呼,除了陈洋自己,这里甚至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过的迹象,只剩一张床铺。

良久,陈洋才下了定论,陈宾山走了,带着那只有三个轮子的行李箱,户口本,为数不多的鞋子和衣服,还有钱,走了。

陈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冷静下来的,天很晚很晚了,他懒得把乱糟糟的床铺恢复,索性就这么躺在光木板上,想着钱,读书,生活费,……想着一切却什么也想不清楚,陈宾山是铁了心要把他的后路掐断,他总共就那么多钱,现在落在陈宾山手上不知道是被赌掉还是干其他混事,他没精力再去想陈宾山为什么会走,特意撇下他一个人走,他只觉得脑袋又沉又重,就着窗外那点儿弯月的光草草入睡。睡了一会儿陈洋醒了,他觉得口渴,起身去水池边接水喝,却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洋洋,乖乖写作业哦,再等等就可以吃饭了。”

是一个女人,黑长直的头发随意扎在她的脑后,她围着花边围裙,声音温婉却失真,看不清五官,“做好饭妈妈叫你。”

陈洋有些疑惑,她在跟谁说话呢?

今早进班看见陈洋的座位空着时,易遂予还是有点吃惊,说实话陈洋在他心里就是天崩了也不影响他学习的那类人,随即易遂予又想他会不会病情加重,不过没想太久,陈洋在他后面几分钟也进了教室,只是气色反而比昨天更差了。

易遂予拉开椅子坐下,“陈洋,你烧退了没?”

“嗯。”恹恹的回答。

易遂予还想问什么,但陈洋显然没精力来回答他的问题,干柴似的矮个子窝在椅子里,易遂予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老气横秋?不是,陈洋现在的样子就像死了两天的人一样,了无生气,最后他又生生把话都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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