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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
- 崂山柳树台,位于入山分道要冲,东赴九水,南下巨峰。那一带气候宜人,涧泉溶溶,林木青翠,风景奇绝。
每年于春季,柳树台的祓禊之行,已是多年习俗。丁永一担心情形有变,派孙儿国毓和招娣提前去探察。两个孩子骑马前去,很快回家来报,那一带肯定去不成了。柳树台今非昔比,那里正在破土开掘,险峻的山路极为拥堵,到处都是运输石材、木料的车马和中国苦力。
原来,德国占领胶州湾后,一些欧洲人不适应青岛的气候。德国皇家海军高级医官莱尔切提议,在崂山设立一座疗养院,供那些生病的欧洲人疗养康复和度假。德国胶澳总督府采纳了这一建议。皇家海军的勘测部门经过对胶澳租借地气候、水文、地质及适宜条件的多方考察,加上几年前德国亨利王子曾经到柳树台一带游览,对附近的风光大加赞叹,综合多因最终选定那里。
回来之后,小国毓告诉爷爷:“疗养院设计者是建设局长波耳,德国胶澳总督府正在发行的福利彩票,也在发起私人捐赠。目前,约翰·阿尔不莱希特的私人捐款最多。如果没人超过他,疗养院就会被命名为‘麦克伦堡’,因为他是麦克伦堡大公。”
“看来,咱们中国人去柳树台一带过上巳节,怕是以后都不成了!”丁永一叹了口气,道:“惯常去的祓禊之地被洋人占了,节还是要过的。三月三那天咱们去栈桥,奔天后宫方向,一路沿着海边,徐徐而行。去找个有花有草,有石有水的地方!”
“如此也好!往年拖家带口,吃喝杂用颇多,向邻居再借头驴子也不够使。”丁周氏担心这一变化扫了大家的兴,拍着手满面欢欣地道:“前海沿儿多好,也是有山有水,还近便!不仅少了舟车劳顿,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老二媳妇抱着孩子,不大方便远去。这样一来,当天去当天就回,心里也踏实。”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上巳节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古老节日。
在春天,寒食、清明、上巳三个相近的传统节日之中,寒食与上巳渐渐被人们淡忘,几乎被清明掩盖,合并成了一个节日。清朝延续大明旧俗,上巳节的兰汤沐浴、曲水流觞、宴饮祭祀,已经逐渐式微。丁家上巳节的“祓禊之行”,也仅仅保留春天踏青郊游、登高戏水的习俗。起源于西周的古老习俗“曲水流觞”,本是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如今,也变成了节日里操缦对诗、检验孩子们传统进学的欢庆和娱乐。
三月三,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小郡主病弱,极少出门。国毓和招娣手挽手搭成轿子,兴高采烈地抬着妹妹出了门。丁周氏担心有失,口中喊着叮嘱,紧步追了出去。丁国郡弯眉如新月,一个小巧的鼻子,雪白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坐在手搭轿子上,小手扶着哥哥和姐姐的手臂,一对晶亮有神的黑眼睛,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院外的世界。章禹莲抱着女儿的薄被,念娣捧着小郡主的吃用,二人也赶紧追了出去。丁永一等老大媳妇出来后,看了看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老二丁廷执。他见一行人走得远了,不得不虚掩了家门,牵着马跟了上去。
言学梅本不想去,心想闲着也是无聊,游山逛景还有吃有喝,不去岂不亏了?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于是也就随着。
见了前呼后拥,言学梅心中羡慕儿女围绕,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还当自己真的养了个郡主!”
“大嫂见笑!”章禹莲为女儿围了薄被,道:“女儿体弱,不得不更加爱护些!”
“爱护?”言学梅哧地一声冷笑,皱眉讥讽道:“既然是郡主,怎不弄暖轿朱轮车。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皂缘……齐齐全全地备了,那才叫更加爱护!”
“大嫂说笑了!只因小女名中有个‘郡’字,国毓和招娣就戏称妹妹‘小郡主’,都是小孩子随便说说罢了。”
丁周氏听言学梅出言不逊,有心教训几句。她略微一想全家节日出游,莫生不快才好,神色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发作。她“哼”了一声,有意提示老大媳妇,我这个当婆婆的眼没瞎耳没聋。“我知娘是向来护着老二媳妇的!”言学梅冷笑一下,走开了。
一行人到了前海沿儿。
站在海边远眺,眼前是无比晴好的碧蓝天空,找不到一丝云彩。海面浪奔浪涌,海鸟成群结队地盘旋着,鸥声阵阵。丁周氏许久没来这里,铁码头让她觉得有点儿陌生。丁永一告诉妻子,现在的人们大多已改称它为栈桥。
青岛铁码头原本是胶澳驻防清军为吃水较浅的下雷船而建造,也用来装卸军械和燃煤,时称“铁码头”。德国占领青岛后,对码头进行了加固和续建,将军事码头改为货运码头。为了满足大量货物的运输需求,北段以水泥铺面,加装了铁护栏,后改为铁索护栏,桥面向南延长的部分,为钢木结构,桥面加铺轻便铁轨。
在丁周氏的记忆中,这里依然还是早些年的样子。铁码头深入海中,总兵衙门威严耸立。青岛村的村民生活平静,渔民泊船撒网,伴随着兵营传来的操练声。
丁周氏环顾四周,喃喃地道:“都变了!铁码头,变成了栈桥!”海风轻抚着她的发丝,隐现操劳过度的银迹,她背海回望,环视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附近路口,原本是水雷营。”
“对!被拆了围墙和营门。”丁永一发出一声轻叹,叹息中直有百种思绪,回首看着孙儿孙女,心中千般感慨。“短短数年,已是物非人非。当年,德军占领胶澳,我按丁家字辈永廷国恩春,给孙子孙女取了名字,国毓、国郡。”
“孩子大了,日子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夫妻心意相通。丁周氏担心他太过伤感,指着前面不远处嬉戏玩耍的国毓和招娣,笑道:“还记得那月牙滩不?”
“怎会不记得!”丁永一望眼看去,也笑,“那会儿咱还在青岛村住!廷武在月牙滩上提前挖了个坑,把他二哥骗了过去,陷在海滩上。”
“正逢涨潮,老二差点儿被浪吞了!”丁周氏想起当年,勾起许多对老村居住时的回忆。
“把我气得,村子里追着廷武揍!一直撵到咱青岛村的那口老水井。”
“现在想来,廷武说得也对!他一直没走远,浪拍上来就过去救了。他是想让二哥自己逃出来!”
“老二若是有那本事,也不至于总是被老三取笑!”丁永一笑着说,他回过头,见章禹莲还是一个人抱着孩子,皱眉道:“我以为老二在后头会跟来,就虚掩了门。风和日暖,应该出来走走。总说身有微恙,怎一直不见好呢?丈人爹就是郎中,哪天我去说说。”
丁周氏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不用了!”她神色有些慌乱,掩饰道:“老二媳妇去她爹那里,已经取了几副药来。”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老二了。”丁永一看了看她,道:“你常去东屋,留意些。我总觉得老二那屋有事。廷执有些日子不去仲家洼村教书了,老二媳妇神色郁郁总像哭过。不知是不是这小两口闹了别扭,我也不大方便问!”
丁周氏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口含糊地遮掩道:“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
当年,丁廷执拿戒尺教训儿子国毓,气急之下用力过猛,闪掉了膀子。章禹利拿了鸦片给姐夫止痛,万万没想到,丁廷执就此上瘾。章禹莲发现丈夫吸食烟土,劝了,骂了,也绑了,可是根本无法戒断。她招架不住丈夫苦苦哀求,只好去找章禹利,再弄点鸦片来缓解烟瘾之苦。一两次还好。章禹利实在抗不住这个无底洞,就躲了起来。章禹莲只能自己偷偷地去买鸦片。丁廷执没有吸食鸦片的牌照,无法去公开贩卖鸦片的立升官膏局购买,不得不去鸦片黑市。等丁周氏发现儿媳日常佩戴的金银首饰不见了,已是晚过三村。她不敢声张,又痛又恨地骂了老二一番,亦是束手无策。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之后私下商量,丁廷执烟瘾已深,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只有勉力维其性命。对丁永一和其他家人,则是能瞒一天算一天。
丁永一提及二儿丁廷执,丁周氏自知答得漏洞百出,只好又画蛇添足地掩饰了几句。以丁永一的精明,这事能瞒多久?是不是丁永一隐约觉查不对,在试探自己?若是丁永一知道老二吸食烟土,会有什么后果?丁周氏不敢想下去。
这时,招娣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捂着腰间跑上岸,她口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马是丁廷武训熟的,极通人意,缰绳掖在它的脖子上,一直跟在丁家人身后。马听到招呼,嘚嘚地笔直奔了过来。念娣见妹妹捂着腰腹部,以为她不舒服,也赶紧过去。招娣盯着身后的海鸟,向姐借襻膊束衣,又去翻捎马子找馍。
念娣新衣虽是素色布质窄袖交领襦裙,但婆媳俩裁剪合身,绣工精致,穿在身上更显得她婀娜苗条。捎马子里的吃用都是念娣准备的,水壶、小食等物,无一不周到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
念娣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妹妹。招娣打开,里面是已掰成小块的碎馍,见姐又送上自己和国毓平时穿的旧衣,她登时大喜。
“就知道你们俩个到了前海沿儿,便是收不住的!”念娣笑道:“春日水凉,岸边喂喂海鸟也就是了,莫要脏了奶奶和二娘的连夜辛苦!”
招娣腋下夹了旧衣,扯下禁步给姐姐系在腰间。她嘴里叼着那包碎馍,含糊地小声抱怨道:“爷爷当真是老糊涂了!送你和国毓一人一张琴,你们能弹能唱,是有用处的。送我的却是个‘烦也烦死’,一走路就叮哩郎当!”
“别胡闹!”念娣赶紧抬手阻道:“这禁步,是爷爷与奶奶的定情之物!二娘也和你说了,连她都没舍得给!古人重礼仪,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佩戴禁步行走之时,需急缓有度,轻重得当,否则节奏杂乱。玉撞叮当,会被认为是失礼。爷爷将它送与你,就是希望能压压你的性子!”
“所以说爷爷老糊涂了!送我这么个累赘,等于给猫系了个铃铛!不能跑不能跳,还怕它丢怕它碎!这东西给我是个麻烦,给姐却是正合适!”招娣打开念娣的手,强行给她挂在腰际侧面,转身离开却又泛起小心思,回头对姐姐笑道:“姐,你是先替我戴着的!”
招娣不管姐姐再说什么,只求撇开束缚,哪怕一时片刻也好。她雀跃着跑开,欢天喜地再次奔向月牙滩,和国毓分了碎馍,逗引着鸥鸟前来喂食。一群海鸥蜂拥而至,在两个孩子的头上不远处盘旋着。几只胆大的海鸟,鼓着双翅,悬停在半空,小心地啄走食物。国毓见鸟儿胆子大了起来,用嘴叼着去喂。一坨鸟粪不偏不倚地落在口中。招娣笑着大叫道:“真有‘福粪’!”
国毓顾不得斗嘴,呸呸地吐个不停。
一家人继续前行,远远地唤了几声,两个孩子玩儿得兴起,久久不愿离去。
路过天后宫时,见一群德国人在测绘,便未进。沿海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远处海边,一群孩子分成两拔在打闹玩耍。招娣眼尖,认出有姜顺子,她一声欢叫,立刻抛下众人奔了过去。章禹莲抱着女儿,走得有些疲乏,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丁永一抬手遮阳,举目四望。一侧是礁滩,嶙峋岿然;一侧有树林,蔚翠蓊郁。远处沙滩上有五光十色的彩贝。大浪袭来,浪花舒卷,起伏迭宕。潮涌退后,涛声寂然,岸边沙滩的水面上留下一层洁白晶莹的水沫。远处海面,渔帆点点,鸥鸟飞翔,景色迷人陶醉。
丁永一心旷神怡,开口道:“咱们就在这里吧!”
丁周氏也觉得此地甚佳,她应了一声,招呼女人们把捎马子取下,抬到树荫,将吃用铺展开来。章禹莲希望女儿晒晒太阳,又担心上热,便用自己的身子挡了阳光,脱去女儿的鞋袜,露出两只雪白精致的脚丫,让她守着一朵亮丽的紫色小野花坐下。
言学梅瞧着可爱有趣,伸手要抱,小郡主却不理。
“来,大娘抱!”连唤了几声,见不理不睬,她忍不住恼了,“从未见这孩子说过话!别人家的孩子,不满周岁便会叫爹娘!这个这么大了,连声‘娘’也不会叫,定是个哑巴!”
章禹莲气得登时落泪。丁家三代无女,加上小郡主体弱多病,全家人对她怜爱无比。丁周氏气得举手要打,连丁永一闻此言,脸上亦骤然变色。不知听懂了还是怎地,只见小郡主缓缓抬起头来,一声不响地直视大娘。言学梅一怔,目光与她相对。小郡主面无血色,洁如冰雪,目光冷意森然,莫可逼视。言学梅心中一颤,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阳光明媚,却寒意顿生。她吓了一跳,一时呆住竟不敢再看。小郡主随意一眼,简直比婆婆沉下脸还可怕。言学梅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连再坐下去的勇气都没了,赶紧起身离开。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蓝色礁石。丁国毓取了琴,独自一人离开,来到礁石上。念娣见了,从怀里取出贴身收着的小瓷瓶,也跟了过去。她站在旁边,听国毓弹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眉间微蹙地看着左手指。
念娣这才在花草间折了个枝,走上前去,轻声道:“爷爷说了多少次,学琴莫要心急狠练,伤了指甲就要痛上几日,何苦遭罪!”她轻轻拉过那根受伤的拇指,开瓶用草枝蘸了,边涂边轻叹道:“昨晚就知道,涂了也是枉然!二娘和爷爷都说,练琴须循序渐进,急不得!歇歇吧!”
“昨晚?”小国毓抬手,见了右手指甲也是个个均匀涂过,奇道:“这些是什么时候涂的?我怎不知?”
“你怎会知道?姐天天月月,哪日不得去你房里看看才能安心去睡!”念娣抿着嘴,笑意盎然地道:“趴着睡,坐着睡,踢了被子、滚掉地上,都是一样睡!每每见了睡得千奇百怪,姐都是佩服得紧呢!”
国毓听了,甚是感动,亦觉得十分好笑。说笑间,左手伤指又被均匀涂了一遍。念娣怕他耐不住性子,担心再被碰花,希望手指快点干,就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几吹。丁国毓感觉吹气如兰,心情荡漾,凑她耳边轻声笑道:“黄县房,栖霞粮,念娣是个好姑娘!”
“呸!”念娣顿时一张俏脸涨得绯红,丢开伤指啐道:“哪儿学来的古怪话!只听过‘黄县房,栖霞粮,蓬莱净出好姑娘’,你胡乱改甚么?”
国毓一笑,微笑着叹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念娣肤色白皙,极易脸红,给他一说,登时颜若羞花,气道:“谁对你好了!坚甲的方子是二娘给的,白芨是在章老先生那里拿的!”
国毓从她手里取过瓷瓶,轻轻嗅了嗅,笑道:“我娘的坚甲方子出自《与古斋琴谱》,有生姜、白芨。你这方子却与我娘的不同,不只有白芨,还多了鱼肚、天门冬、桑白皮,又加了极微的巴豆……是为了熬汁的时候不粘锅么?”
念娣参照二娘浸渍熬煮丝弦的胶汁方子,改良坚护指甲之方,经反复熬制,又在自己的指甲上试了又试,这才给国毓用。她知国毓自幼随章老先生望闻问切,精通药性,配药麻翻了将军虫却不伤及性命,连章老先生都叹之不及。可是她没想到国毓仅凭嗅了几下,便像看到药方一样。念娣不禁佩服,笑道:“倒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此言一出,登时面红过耳。这岂不是承认了自己的心思?
“……”她张口结舌,越发有些慌乱。
国毓却不再与之争讲,只听他学着念娣的口吻,笑道:“姐对你好,对招娣好!对爹娘好,对爷爷奶奶也好!姐对全家都好!我知道!”念娣听了,一张俏脸涨得红如玫瑰,再也说不出话来。
念娣虽是对门邻居家的,但性子温婉。招娣与国毓常有吵闹,国毓与她却是心意相合。国毓知她常说反话,念娣也知国毓不想为难自己,心头均是不由得平添许多温馨之意。
她不敢看国毓,暗中强自镇定,低头抚弄琴弦。一直知“月出琴”与“惊山琴”一大一小,似为一对“龙凤琴”。丁家把“月出琴”送给念娣,“惊山琴”她却第一次上手细观。
“惊山”为仲尼式,是一张清雅通脱的南宋古琴。桐木斫,色微黄而质松古。原髹黑漆,后以栗壳色漆与朱漆修补。鹿角灰胎较薄,下有八宝灰修补。琴面大小蛇腹断间以牛毛断与小冰裂断,琴底的断纹呈不规则状。钧瓷琴徽。木轸,玉足,红木岳山。琴首正面镶嵌山形玉雕饰,雕工细腻入微,青玉缕缕传神。尾部冠角龙龈,较为齐平。虾子青绝纤尘,髹黑隐朱红意,琴身轻轻抚过,青墨混然一体。龙池上方刻楷书“惊山”二字,两旁刻行书铭文“入中和门,奏雷霆音,移闲情手,书天下心。”池下近足处刻外圆内方印,双钩篆文“鹤鸣龙吟”四字。
念娣运指,试了往来飞吟,只觉双琴各有绝妙。“月出琴”音圆润松透,“惊山琴”则音韵雄阔,更为清亮,且朴厚幽远。
国毓见了,突然灵机一动,大喜道:“你帮我弹左手,我便不痛啦!”
他拉着念娣坐下,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国毓忘了此地非自家的琴凳,身下凸起的礁石仅容一人许。他半个身子挪空,人差点儿栽倒。念娣赶紧扶住。她让国毓抱琴站起,铺了琴囊坐下,国毓把琴横于二人之膝。念娣担心他再次跌落,只怕琴也跟着遭殃,悄悄伸出右手,从身后掐指去拉国毓的衣服。指尖试了试力道,终究觉得不甚稳妥,只好用手轻轻勾住国毓的腰身。
国毓右手轮指七弦,由近及远。之后,起指扶弦,等她准备好。念娣见了指停弦序,轻轻一笑,左手伸出,玉指扶徽。
轮音初停,国毓与念娣四目相注,轻轻示意,同时奏响了第一个音。开始,二人还有许多顾忌,总想着互相迁就。第一、二小节之后,就已经能气定神闲地随心所欲了。
“我不说,你便知是《酒狂》……”国毓看着念娣左手,大喜过望,笑道:“我喜欢此曲,原来你悄悄地练了!”念娣看着他的右手,轻轻地笑,却不答话。二人一只左手,一只右手,有时相互呼应,有时相互追逐。国毓指间勾剔,随曲进入高潮,念娣竟然能收放自如,任意快慢。
“这手在中间实在碍事,真恨不能砍了去!”国毓兴起。他也学着念娣的样子,身子微侧,把手放在身后揽在她的腰间。念娣只觉身子一颤,心中骤然一乱,一连串“长锁”袭来,指间应和立生错乱。她不敢乱动,强摄心神,任国毓指下驰骋,音乐流动如注,念娣不疾不徐的润色填补。国毓见不仅难不到她,反而受念娣启发,即时随心所欲地改变节奏,重新拆解组合往复。念娣用尽平生所学,好像与他心灵相通,也能任意加减,收放自如。
毫无准备的一曲《酒狂》,本是没有太高的期望,让国毓和念娣对合琴有了许多意外和惊喜。
曲毕,国毓也不说话,轻轻一笑,又是轮指七弦。见他扶弦之序,念娣的心突然狂跳,却已无法推琴走开。
听琴声有异,章禹莲凝神细辨。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抱着女儿走了过去。《酒狂》之后,轮指音落,再起是汉代古琴名曲《凤求凰》。丁永一与丁周氏也来到两个孩子的身后。
只见国毓与念娣双手来往,一左一右,相附之势,若两凤同翔,如双鸾对舞。几个人不禁愕然。一般初学者,勾剔抹挑,吟猱绰注,双手相和,亦是左支右绌。七弦古琴之“和”,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矣。
章禹莲与丁永一均知,《凤求凰》虽是小曲,却并不好弹。此曲情深意长,弹奏既要热烈又要深情缠绵,情浅则闷,情过易俗。情之深浅,全在入指轻重与吟猱之间。
国毓念娣一人一手,双人联奏。只见一个不挑不浮,不急不躁,一个指下心间,舒缓自如。国毓轻吟诵琴歌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念娣思潮起伏,心间已乱如万缕柔丝,面色灿若红霞。章禹莲教琴传曲,必先讲曲意。司马相如奠基汉赋,他的词稍显晦涩,章禹莲选元代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的琴歌。国毓念娣都用同一谱子,念娣脑中回荡着婉约的唱词,“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只觉得一片旖旎风光,好似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自己和国毓。她心神激荡之际,微笑着浮想联翩,每一走手竟是绵密至极,配合得丝丝入扣。
丁周氏见孙儿与念娣一人一只手放在身后,双手交叉,揽着对方的腰身。站在两个孩子的身后,虽不见表情,但仅琴音情趣背影身姿,已足见亲昵。她神情若有所思。
这时,招娣突然爬上礁石。
一曲又毕,国毓铮铮轮指,既是曲间的分隔,亦似提醒念娣做好准备。见念娣眼波流动,晕红娇艳的俏脸,他轻轻一笑,心中更是欢喜。念娣亦是回以嫣然一笑。从曲中回过神儿来,猛地发现前方似乎有人。
二人蓦然抬头,见招娣就在眼前。念娣单手一抚,琴音立停。
招娣混身湿漉漉,打绺的头发黏在前额上。她不喜音乐韵律,也听不出妙处,见二人亲昵之态,一时愣在那里。念娣赶紧扶琴起身。国毓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几个人。
丁周氏上前把招娣揽在怀里,安慰道:“国毓和你姐琴弹得好,可是咱们小孙媳妇小刀小剑使得好!”她暗自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又招呼着,“你俩也快过来吃些东西!”
招娣刚才在海边,帮姜顺子等台东镇的孩子,将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们打得四散而逃。她洋洋得意地跑回来,是想找国毓炫耀一番。招娣耍得又累又饿,见了小食茶果,馋涎欲垂,可是再见旁边摆着纸笔的小案,心中立刻后悔极了。
“本是有意躲过去,哪想回来得还是太早。”招娣被奶奶扯住小手,不情愿地小声嘟囔道:“简直是羊入虎口,还是自己送上门的,这回想逃也逃不掉了。”
丁永一坐下,执笔。他看着众人想了想,道:“‘家和人宁’是丁家祖训。”丁永一在纸上写下“家”字,继续说道:“今年咱们便以‘家’为题。”
丁永一轻声吟诵,“点撇横捺正十划。”
招娣与国毓跪在最前面,她拼命往后躲,伺机要逃。丁周氏见了,心中暗笑,伸手把她拉住。招娣一脸悲惨地呻吟道:“奶奶,您就饶了招娣吧!去年逃了,小食儿有奶奶和娘给留着。可招娣若是不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她索性举手扑倒在地,彻彻底底地投降了。
“国毓,你先来!”丁永一道。
国毓盯着八宝酥、酸枣糕等小食儿,早悄悄地吞了许多口水,随口道:“孙儿以‘国’为对!家为小国,国乃大家。孙儿对‘秦砖汉瓦美华夏’!”
丁永一想了想,拈须微笑道:“以‘秦砖汉瓦’对‘点撇横捺’,不甚工整!”
丁国毓若是早知奶奶和娘带了这许多精致,只怕刚才也无心操缦弹琴。以“国”为对没过,便不能再用。小国毓不及细想,飞快再对,道:“孙儿改啦!这次以‘琴’为对!自古‘士必操琴’‘士无故不撤琴瑟’,读书人不管会不会弹琴,大多都在自家书房悬琴一张。孙儿便对……‘勾剔抹挑练琴娃’!”丁国毓生怕爷爷再挑,耽误了口舌之欲,索性一连气多对上几对。眼下只盼过关,哪还顾得了工整?只听他急火火地又道:“擘托打摘弦生花,吟猱撞唤急怒发,甜香酥脆一把抓……”还未说完,已经伸手抓了一把。国毓坐姿蔚然大气,吃相却狼吞虎咽,显得有趣又古怪。看着孙儿贪馋的样子,丁永一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倒也挑不出大错。
“打小便猫儿一样贪馋,真不知何时能改了!”章禹莲也笑,连劝莫要噎着。她轻声道:“念娣,你来!”
“是,二娘!”念娣经坐欠身。她想了想,道:“三爹不在家,奶奶总是留了三爹的碗筷。家人在外,奶奶因放心不下而想念,是母亲对儿子之爱。小郡主衣裳虽小,但绣工精湛。从襟领至袖口,图案层次分明、绣面平顺,颜色渐变如生。针法切接滚旋,飞针绣、花蕊绣、回针绣、卷针玫瑰绣,平针、滚针、齐针、晕针、乱针,辅留水路,灵活多变,真可谓‘妙手夺天工,奇绣巧入神’!二娘穿针引线于经纬之间,以针代笔,以线为墨,一针一线尽显母亲对女儿之爱。念娣便以‘织’为对,”她向爷爷施了一礼,缓缓道:“飞花回卷终牵挂!”
一席话,让丁周氏与章禹莲思绪万千。听念娣之对,婆媳齐赞。
“点撇横捺正十划,飞花回卷终牵挂……以传统绣工四种针法,对书法基本笔画。”丁永一也频频颔首,“飞花,回卷,细细思量,意味深长!过啦!”
招娣被奶奶和娘拉起来。她继续赖皮,企图蒙混过关,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还不会说话的大叫,“还有小郡主呢!她先来!”此言一出,招娣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直笑。
小国毓各种尝到嘴里,失去惦记,也能抽出心思帮忙了。他嘻嘻笑道:“酸甜苦辣、日月星辰、花鸟鱼虫、福禄寿喜……随便挂上韵脚也就吃上了!”
从指隙间见小国毓抖着手腕,似挥刀乱砍。他在帮忙提示,嘎古蛋儿真好!招娣立刻精神了,道:“刀枪剑戟!”
“对对!继续!”
“斧钺钩叉……”
“三个字!三个字!你手里有刀枪剑戟,再来三个字!”
“流星锤!”招娣握拳吼道:“全打倒!”
国毓急道:“押上韵!”见招娣抓耳挠腮,知道难为她了,只好换个思路。他环指众人,继续启发道:“爷爷奶奶,我们……有大有小!”
招娣也不笨,立刻道:“男女老少!”
“再来三个字!”国毓鼓励道:“押上韵就过关,过关就能吃东西!”
永和九年,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引为千古佳话。这一儒风雅俗,百世留传。两个孩子却把上巳节吟诗作对,变成了猜谜猴戏,连丁永一和丁周氏都笑得前仰后合。
招娣却不管别人怎么笑,她只盯着国毓。咬唇瞪眼,绞尽脑汁气道:“押韵,押韵,早知要押,借副骰子来押……”话音未落,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大叫道:“六七八!男女老少六七八!”丁周氏已笑出眼泪,小郡主半懂不懂,众人笑得厉害,也跟着拍手笑了几下。“爷爷奶奶,大娘……”招娣依次数去,大喜叫道:“不多不少,今天咱们正好八个人!”
“错了,是九个!”有人闷声闷气地喊道。
一颗脑袋得意地从草丛里伸了出来。见是胡水,招娣大怒,跳起来又去追打。
招娣追打胡水跑远之后,丁永一又出了个对子,“一造二别三器四火五水六炙七末八煮九饮一世”。此对以“茶之九难”为题,禅意深远。国毓百思不得,成为陪伴他一生的绝对,带着一种宿命的意味。念娣永远也忘不了,奶奶和二娘见禁步系在自己腰间的眼神。她们低声耳语,眼神有点怪,婆媳间说了些什么,念娣不得而知。虽然到家之后,念娣立即将不属于自己的禁步,放进了书房里妹妹的抽屉,但它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之后的许多事,也都与念娣的预想和期待背道而驰。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念娣一直认为这个看似平凡而普通的上巳节,是日后许多事件的爆发点,也是她生命的转折点。
招娣追出去后,久久不归。国毓与念娣去寻,边喊边找,走出好远。在天后宫附近,丁国毓看到德国人还在那里测绘。当他得知测绘的目的,是为了拆除天后宫,随即与洋人发生了争执。德国胶澳总督府要拆除天后宫的消息,震惊胶澳。很快,引发青岛商家和居民的激烈抗争。
此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也成为德国政要不得不调整殖民政策的转折点。
在那个中国传统节日之后,青岛城市的发展模式,有了从军事中心向贸易中心转变的迹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