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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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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学梅吓得亡魂皆冒,整个人处于极度恐惧之中,拼命向门的方向逃去,不慎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趔趄着跌倒在地。她以为自己暗夜见鬼,惊恐至极,哭泣着,挣扎着退至墙角。

招娣在厨房的时候,越想越恼,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骂我和姐也就算了,连我爹娘也捎带着,岂能饶你。她有意给言学梅一个狠狠的教训,却没想到如此不经吓。看见眼前大娘魂飞魄散的样子,招娣有些心软。她心中暗笑,还没等我使出更厉害的招式,就被吓成这个样子,真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

招娣跳下椅子,掀起头发,从容地脱下从柜里翻出的红旗袍,随手丢了过去。她把头发撩起,让言学梅看清真容,简短地冷声警告:“若再敢打我姐,定让你好看!”

言学梅见是招娣假扮,立刻一呆,但很快反应过来。她挣扎着撑起瘫软的身子,张口便骂,污秽之言难听至极。

招娣连连后悔,对这种人真不该心慈手软。她被骂得火冒三丈,咬着牙放下狠话:“若再有下次,我便取了厨房的刀!你打一下,我就还你一刀!”

言学梅见她脸上乱七八糟地涂着颜色,不知糟蹋了自己多少胭脂水粉,恨不能活撕了对方。她扶着墙从地上爬起,心想居然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负,早前在北京时的骂人难听话顺口而出:“你个地了迫子小人灯,你打不过我!”

招娣见了凶悍,毫不退缩。她昂着头冷笑道:“你倒是人高马大能接骆驼粪,却防不了我!我能进你的屋子一次,就能进十次!等你睡下,我便在你的脸上胡乱砍上三五七八刀!”

言学梅听了血淋淋的警告,立时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人也清醒起来。招娣可不比念娣,年纪虽小,却极为记仇,胆子又大得离谱。这小嫚儿敢私闯胶澳总督临时官邸,洋人高官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言学梅心中一怕,口气也立刻软了下来。

“我这就去告诉你奶奶!”言学梅自以为使出了杀手锏。

“你去啊!”没想到,招娣听了连眼都不眨,反而向前逼进一步。她劈手夺过那件红旗袍,脚下踩实,双手用力一扯,“嚓”地一声,旗袍被撕成两片。“奶奶骂我一句,我便撕你一件!我先撕上十件,给大娘存着!”说完,招娣转身去开衣柜。

言学梅这才真的怕了。只气得她浑身发抖,却不敢继续招惹,恨不能赶紧送走这瘟神,“滚!快给我滚!”

招娣这才得意地笑了。她向屋门走去,心里却还不解气,娇笑着道:“奶奶前几日骂那狸猫偷吃了给国毓留的蒸咸鱼,想必是骂错了。大娘妆台上的鱼骨没怎么风干,时间倒是对得上。”

“闭嘴!你胡说!”

招娣懒得与她争辩,小手一翻,亮出一只精致的小碗,头也不回地嗤之道:“这只小彩釉,我拿走了!这是三爹买给东厢房的岁礼。三爹要我和国毓带回家,是我亲手交给了娘。东厢房用了些日子却平白不见了,原来藏在大娘妆台的抽屉里……”

言学梅简直后悔极了。那日在厨房见有抹茶香糕,悄悄端来吃了,看着小碗精致,就随手放进抽屉。没想到,成了赃证把柄!在小辈面前丢尽脸面,她简直要被气疯了,却又不敢声张。

“你!你还我……”

招娣继续冷嘲热讽道:“竟然偷小郡主的东西吃,大娘羞也不羞……”

“滚!快些滚得远远的!”那张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当面再骂。呯地一声,将招娣关在门外,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来我屋里装神弄鬼,明明偷了东西,却还满口道理!”

第二日,天色大亮。

招娣揉眼醒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又想再睡会儿,猛然间想起对奶奶拍着胸脯的许诺,大叫一声:“糟了!”她赶紧跳了起来,披衣冲向厨房。

念娣早已把厨房里的一切准备妥当,招娣跺着脚埋怨姐姐没有叫醒自己。奶奶边拉风箱边笑,不仅念娣叫了,她也是叫了的。只是招娣一直不肯起,二人又拉又扯地让她坐起来,转身的工夫就又躺下。招娣听了,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想起昨晚扮鬼,招娣更是乐不可支。看奶奶的脸色,就知道大娘没有告状。大仇得报,招娣心情舒畅至极。她开心地站在庭院,飞快拢起头发,拨开水缸中初绽嫩绿色的小荷叶,浮在水面上的几条小金鱼吓得四散而逃。招娣撩水拍脸,三把两把地洗了洗。

进入厨房,招娣什么也不会干,只好去拉风箱。刚坐下呼哒了几下,就被奶奶嫌弃使力又大又猛,被撵去扫院子。奶奶再次坐下,看着念娣有条不紊地忙着一家人的早饭。她一边拉着风匣子,一边不时地指点几句。心中暗自叹息,多亏了念娣这孩子。

天还没亮时,丁周氏就被断手痛得早早醒来。她悄悄地试着勾了勾手指,指头微微能动,却肿得厉害,几乎没有知觉。她连自己衣襟上的一字纽襻,都是丁永一帮着系上的。丁周氏想要换老二媳妇出来下厨房,可是章禹莲一早起来,就被病弱的女儿束了手脚。小郡主又有点发热。丁周氏只有一只手能用,她甚至不敢把孙女抱起来。手伤成这个样子,既不能换衣,也不能喂药。她只好让老二媳妇留在屋里照顾女儿。

伤的偏偏是右手,别说进厨房切菜,就是自己吃饭、穿衣都成了大麻烦。正自为难之时,听到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只见念娣拎着裙角,小跑着进了院。丁周氏明明记得,昨晚念娣是在丁家睡的。她帮着收拾完厨房的碗筷,就和妹妹招娣一起去了后院。一问才知,念娣起早回家抱劈柴引炉生火,把爹娘的屋子烧热,又去前面苟记馅饼粥铺子。小吃铺子在开门迎接第一波早餐客人之前,和面调馅熬粥,有许多准备工作要提前进行。苟家前后院地忙得差不多,她爹和伙计也起了。有人接替,念娣又赶紧返回丁家。

抬眼看着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念娣,丁周氏的眼里透着感激和喜欢。

岁月催人老,新一代也长大了。当年离开青岛村时,念娣只有四五岁。她是跟在自己身后,扯着章禹莲的衣角来到台东镇的。那个惊惶慌张、不知所措的圆脸小嫚儿,变成了有个秀气尖下颏儿的少女。两道弯月般的眉毛,一双闪着晶莹乌黑光的眼睛,衬着白皙的肌肤,柔顺光滑的满头黑发,梳成一条及腰长辫子。她把受伤的手用布条包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肿得太厉害,还是怕被爹娘看到。也许,她是担心裸露着受伤的手背,丁家人见了会难堪。丁周氏想要看看伤势,念娣却躲闪着羞涩地笑,说自己刚刚学着下厨,怕被热锅烫手,才用布条把手缠起来。

念娣从小就温顺随和,似乎天生愿意为别人着想。

早饭之后,小国毓把师傅请到了家里。丁永一夫妇迎了出去。只见来人与章老先生年纪相仿,身材消瘦,衣衫破旧但整洁,潦倒之中带着几分清雅之气。

钟师傅来自京城,原在琉璃厂街修复古籍字画。八国联军攻进京城,他家破人亡,流落山东。来到胶澳之后,找不到修复古籍字画的主家,只好在集市上修锅补壶,接些粗活糊口谋生。见钟师傅谈吐不俗,丁永一心生敬重。

来到书房,看到那条平头案和坏了的连接横枨,钟师傅笑了。他委婉推辞,家具应修旧如旧,木料不太好找。丁永一言辞肯切,希望修复。丁周氏不明白当家的为什么突然一定要修这条破长案,但还是顺着意思。她应许师傅,顿顿有酒有肉,工钱按雕刻饽饽卡子的细工算,直到找到合适的木料,修好为止。

钟师傅觉得这不合规矩,摆手拒绝。丁永一请出残破的家谱,问师傅能否修复。小国毓也恳请钟师傅住下。见小国毓求得可怜,钟师傅沉吟中带着犹豫。丁周氏见这事儿有门儿,马上吩咐招娣,去瑞茂烧锅买最好的烧酒。小国毓笑,奶奶只记得瑞茂烧锅的烧酒好,却不知已经搬了,现在已经更名为“瑞泰协”,经营干海货果品、土产杂货。他背起钟师傅的行李和工具,送到了西厢房,抢着去给师傅买酒了。

盛情之下,钟师傅只好留下。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钟师傅在丁家住了三个月有余。他的话很少,日日早出晚归,似乎有意避开丁家的招待。小国毓索性搬到了西厢房,与师傅一起住。白天琢磨研究,晚上请教。钟师傅虽然不去修横枨,也不补家谱,但有问必答,悉心指点。

“瞎掰凳”名字有些土气,却几乎囊括了木匠活的所有手艺。一块独板锯开,能支能合,两个面一分两用,相互蕴合,天衣无缝。看似其一,却关乎其二,既是卯又是榫,彼此关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关联之处均是活榫,支起为凳,合可为枕,异常玄妙。

小国毓由好奇,变成了贪恋痴狂。做瞎掰凳,就是以缺补缺,必须心细,一下弄错了,整个就废了。一块儿板儿拿在手上反复琢磨,选料画线、设计槽梁、抠锯磨凿,一做上活儿,连喝水、吃饭都顾不上。“瞎掰凳”是小国毓的第一件作品,他几乎花了一个月才做成。成功掰开那一刻,欣喜若狂。之后,小国毓又开始琢磨起了“新玩意”,先后制作出“瞎掰棍”、“瞎掰球”、“鱼骨锁”、“九合离”等奇妙之作。钟师傅见了那些构思极为精巧的作品,榫卯一举两得,相互吻合天衣无缝,生平闻所未闻,忍不住叹绝称奇,连赞小国毓举一反三,少而颖悟。

临近上巳节的一天晚上,钟师傅回来较早。他说自己要走了。

小国毓听了一呆,难过地道:“横枨还没修呢……”

“案面平直,卯榫结实,不修也一样用!一条寻常的平头案,两端无饰,木料普通。扔了也就扔了,是没有必要修的。”

小国毓舍不得师傅离开,指着那本残破家谱,“家谱也没修呢!”

钟师傅让小国毓取过家谱,说:“若想修复,倒也不难!胶澳近海天气潮湿,古籍保存不易。这本家谱,书纸泛黄,磨损最多的地方就是书口,边角一碰就掉渣,需用像蚕丝一样的纸将边角环衬起来。修复之时,可加入黄柏,颜色接近,还能防蠹防虫。可是,一般家谱三十年一续修,为何一定要修这本残谱呢?”

“……”小国毓听出师傅执意要走,眼里泛着泪光。

相处日久,钟师傅也有许多不舍。他想了想道:“若是师傅再留,只怕把你带偏了!国毓想过没有,你爷爷为何要请师傅来家?”小国毓摇了摇头。钟师傅微叹,道:“人越聪明胆大,就越容易误入歧途。你爷爷请师傅住在这里,不是为了修横枨补家谱,也不是为了让你学着做这些奇巧玩意儿,而是要通过一件能缀得住你的事,打磨你的心性!”

他拉过小国毓,自己也坐下来,讲了一些关于拜师学艺的事。学做木匠活儿的老规矩,一般是经人说合,写下门生贴,之后拜师入门。徒弟入门后,先干扫地、担水、拉锯、磨刨刃、锉锯,干上一年左右粗杂活儿,才能跟着师傅学推刨子、凿眼等打下手活儿。这一年的磨砺,就是磨性子。

钟师傅七八岁时,在琉璃厂拜师学习古籍书画修复手艺。入行之后,师傅每天取来草纸,新收的徒弟每人发一张,用小刀剔除草纸上稻草秸秆。学徒期间,师傅对徒弟管教很严,除了日常干些杂务粗活,什么也不教,只让日复一日地剔草梗子。第一年,许多人耐不住性子,受不了枯燥寂寞,过年回家之后就没再回来。第二年,同时入门的师兄师弟走掉了一大半。到了第三年,只剩下了钟师傅一个人。师傅试出了徒弟的心性,这才开始把他带在身边,从字画装裱开始,拓片装裱、石刻传拓,一步步传习古籍修复技艺。

“师傅剔了三年草梗子,却受益一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剔除的不是草梗子,而是一种性格的磨练与唤醒。”钟师傅语重心长地又道:“无论读书、学艺,都是违背孩子的天性的!坚持绝非易事,但坚持的惊喜,就藏在日后的路里。”

师徒二人对灯而坐,聊至后半夜。小国毓醒来,钟师傅已经走了。丁家预付的工钱,分纹未取,留在送给小国毓的那一套雕刻工具旁边。

丁周氏很意外,“这么就走了?”

这些日子,丁周氏暗暗为自己许下的大话犯难。说好了每日按细工计,没想到一住就将近三个月。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手里托着自己预付工钱,让她倍感沉重,心里更是大大的过意不去。“虽说没修什么,但教咱孙儿这些日子,也是尽心尽力。工钱没拿,本就亏欠了人家的,咱们连顿送行的酒席都没准备,实在是说不过去!”

丁永一心中也存了许多感谢。见她托着伤手要出门去追,生怕再有闪失,赶紧开口拦住。他安慰道:“钟师傅是个明白人。既然存心要走,定是远走避开,不好追了。早早起来不告而别,就是不想咱们去找。日后若有机缘遇见,再好生相谢就是。好在留师傅在家里过了个年,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老二媳妇见师傅衣衫单薄破旧,也给换了身周正的。如此,也不算太过亏欠!”

听这么一说,丁周氏愧疚之情略微减轻了,可她立刻想起念娣来。“若说亏欠,咱家定是欠了对面的!手伤这些日子,念娣日日起早贪黑,几乎成了咱家的。虽说老二媳妇教孩子学琴,但总不能这么一直白使唤!若再扯块布做身衣裳,定是还不了这份人情!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地就这么过去,又不好谈工钱,当真难为死人了!”

说完丁周氏去找章禹莲商量。她私下里和二媳妇闲聊,若再有个孙儿,说什么也要把念娣娶进丁家。

钟师傅走后,一连几天,小国毓都闷闷不乐。他不再摆弄那些奇巧玩意,也不再出去和台东镇的孩子们疯耍。丁国毓经常坐在书房看书、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念娣晚上练琴,他的房里也传来练琴的声音。

丁永一见孙儿有所思悟,有所转变,心中甚为欣慰。

念娣也觉得自己这三个月,有了巨大的变化。她甚至认为,自己完全被改变了,这种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她的世界,不再局限于苟记馅饼粥和丁家,甚至不再局限于台东镇和大鲍岛。

小国毓为了制作那些奇巧玩意,晚上跟着师傅学,白天四处求教,不断完善自己设计的图纸。自从那次带念娣去了礼贤书院之后,小国毓似乎更愿意带上念娣出门。

念娣跟着小国毓,去了青岛水师工务局开办的徒工学校,在钳、焊、电、锻等不同编班,听不同工种技术课。他还常去山东铁路公司在青岛设立的铁路学校,旁听那里的教师讲授机械制造和工程学。招娣最不愿意去学校。她只要在教室坐上一会儿,就会哈欠不断。念娣虽然听不懂,但她总能安安静静地陪在小国毓的身边,小心地收好不断记下的那些混杂着中、英、德语的碎纸笔记。

念娣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圣言会会馆,它离台东镇不远,位于欧人区与大鲍岛华人区之间。会馆由总督府建设局建筑师彼得·贝尔纳茨设计,他是一个天主教徒。里面设有传教士住宅、办公室、小礼拜堂、印刷厂和男童学校。听那里的一位法国修女说,还要创办一所女校,专收华人女孤。主要培养手工技艺和实用本领,正在筹备教授科目。念娣向修女们展示了中国女红手艺,缝补、钩织、编织、编结等技巧,结果是令人欣喜的。以后每一次再去,念娣都要带去制鞋、织布等更加精细的手工艺。为了满足那里女外教和两名中国女助手不断提高的期待,她不得不向奶奶和二娘更多地请教齐鲁刺绣。在圣言会会馆,念娣第一次见到了机器缝纫和纺纱技艺,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德语对话。

每天晚上回到苟家,在临睡前,她都要努力回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若是想起什么,就马上爬起来点上灯,找出纸笔记下来。这时,总是传来她爹点烛熬油之类的催促。念娣太了解父亲了,她只好“凿壁偷光”,越来越多地借住在丁家。

窗外,月色如银。室内,满屋书香。

人都睡下之后,万籁俱寂。念娣与小国毓在书房里,对面桌坐在一起,觉得很快活。念娣从不敢坐爷爷的椅子,总是小国毓坐过去。她坐在小国毓的椅子里,面前有纸有笔有灯。念娣虽然可以随时提问,但每次都是小国毓放下手中的书或工具,站起来活动身子时,她才取几张碎纸片送过去。把问题记在碎纸片上,原本是小国毓的习惯。

在丁家的书房里,念娣觉得自己自恰而松弛,很难想起第二天还要早起。每每这时,她都感觉苟家离自己好远好远。虽然她知道两家仅一路之隔,气氛却完全不一样。她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感觉,德国总督、政府高官、美国商人、法国修女,建筑师彼得·贝尔纳茨、投资商奥瑟·斯威格、尉礼贤大人、白明德神甫……回想日间见到的每个人和经历的每一件事,她都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个拘谨、恐惧和躲闪一切陌生的自己不见了。念娣像脱胎换骨般地换了一个人,在新奇世界里低语笑声,她变得自如起来。

念娣觉得,若说小国毓为她推开了一道门,《笔算数学》则为她开启了一扇窗。

丁国毓对格致算学已有根基。他的笔记、设计图纸上和随手记录的那些碎纸上,不再是汉字数字、苏州码子,而是全部使用阿拉伯数字。这引起了念娣的好奇。

发现念娣对阿拉伯数字很有兴趣,丁国毓就为她找来了狄考文编写的《笔算数学》的“白话”和“文理”两种版本。传统算学是竖排的,《笔算数学》一书兼顾中西传统习惯,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算术例题,设计成横式和竖式两种。加减乘除、分数,则全部用符号替代。小国毓还有些担心,当时中国人习惯于看的都是传统的竖写形式,无法阅读西方书籍。他没想到,念娣很快适应了由竖向横排的过渡,并掌握了新式运算。

随后,念娣运用所学,试着给自家和丁家建了账册。从香螺、偏腚波螺、海蛎子、海虹、蛏子……这些丁家日常购食的壳货零散小海鲜,到苟家馅饼粥铺柴米油盐的月度进销,凡经手的流水,一五一十上帐。

苟文先见了奇怪的“洋画符”,立刻想起坊间言传。在一次科举考试中,有考生因为使用阿拉伯数字而被判了零分,并被赶出考场。苟文先连连摇头,大呼大逆不道。丁国毓却极力支持,他笑称:“胶澳文言八股风行,也许这是青岛第一本中国人使用阿拉伯数字的新式账簿呢。”

丁国毓与苟文先打赌,若新账有错,以后就仍用汉字数字记旧账;若新账无错,以后就由念娣管账。苟文先将信将疑,操起算盘,拨珠复核,结果分毫无错。他再细看新帐,觉得帐目记录清晰,简单省纸,心想交了铺子里的进出,也免了自己的琐碎。于是,苟文先把写账的差事,交给了念娣。

念娣的娘,长期病卧在床。随着年龄的增长,念娣自觉地愿意在肩上为爹娘承担更多的责任。身为长女,她要喂娘吃饭,还要让娘吃得可口。日常浆洗缝补,四季更替的衣服,不用吩咐,念娣把一切都抢在先前做了。爹老了,夜里常起,总是睡不安稳。铺子里柜上的事,念娣是苟文先的好帮手,无论馅饼粥的用料进出,还是后厨杂事,她都能应对。偶然有前堂伙计病了,或后厨馅饼师傅回家探亲,念娣都能顶上替代,且不出任何差错。苟文先把铺子的帐交给女儿之后,念娣分担多了,日日记帐核算,睡得更少。

每天起早贪晚,两家奔忙。念娣进进出出地努力承担,反而更加开心。

丁周氏暗暗数着日子,天天盼着三月三。她手腕骨折,已养了百余日,上巳节之前就可以去了笨重。

章禹莲见婆婆急不可待,一到日子,就扶着她去了章家。拆下夹板,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丁周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伤了手腕也忍不住做些家事。只见手腕长得歪了。听章老先生说已经无法补救,右手使不上力,再也无法恢复到伤前,丁周氏听了后悔莫及。可是,手臂终于能自由活动。丁周氏心里的喜悦,还是盖过了遗憾。

出了章家,婆媳俩直接去了斐迭里大街,拆东墙补西墙地用钟师傅留下的预付工钱,给姐妹俩扯了块布。

“女儿节就要到了,做身新衣裳,也算咱们丁家的一点儿心意!”

章禹莲知道婆婆心里装着太多的过意不去。她道:“被女儿牵绊日久,厨房里外都由苟家女儿撑着,儿媳的心中也是十分不安。只是做身衣裳,确实回不过去。念娣随我习琴已久,性子专恒,应该有张自己的琴了。这孩子极有分寸,一直都用那张练习琴,从来不用我的‘湛泉月’。娘回去和爹商量一下,就把‘月出’给了念娣吧!”

“可是,‘湛泉月’与‘月出’都是你的陪嫁。”

“娘!既然是陪嫁,就是家里的!”章禹莲一手拿着料子,一手挽着婆婆的手,边走边贴心地说:“‘惊山’琴与‘月出’琴一大一小,倒似一对儿龙凤琴。本想留给国毓和招娣,可是招娣性子顽皮好动,不肯练琴。国郡也还小。念娣学琴恭敬刻苦,就送与她吧!如是外人,儿媳还真是舍不得。”

二人到家,把商议与丁永一说了。丁永一无甚异议,此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婆媳俩都不是等拖之人,又都是快手,裁剪缝绣,当夜成衣。第二天试衣之时,丁永一把三个孩子叫到书房。章禹莲早已提前取下双琴,调好了丝弦。她捧着古琴“月出”,交给了念娣。

念娣早知丁家除练习琴之外,另有四张古琴。“碧海沧龙”是伏羲式,琴身开裂,已丢了轸子和雁足,光秃秃地挂在丁家祠堂的墙上。落霞式“湛泉月”琴,是东厢房二娘在用。“惊山”琴与“月出”琴,均为仲尼式,一直挂在书房。听奶奶说起过,那是留给国毓和国毓媳妇的。招娣自幼在丁家长大,丁家人一直称呼她为“国毓媳妇”。念娣自然地认为,“月出”琴天经地义就是妹妹的。她以为二娘把妹妹的琴,借给自己用,心里还想着要不要推辞。没想到,不是借,而是赠送。

这一惊,非同小可。

念娣半张着嘴,愣在那里。一刹那间,她竟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二娘和奶奶都这么说,爷爷也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念娣才确定,琴是送给自己的,琴是她的了。曾经,她连那张练习琴都不敢奢望,可是现在双手却捧着古琴“月出”。念娣心里荡涤着感动和欢悦,笑中带泪,越发喜悦。

“月出”琴,为仲尼式,桐木斫成,通体髹熟栗色漆。铜徽,鹿角灰胎,细部蛇腹断、冰纹断隐现,琴身姿态秀美停匀。琴背镌铭“静远”,楷书刻《诗经·陈风》之《月出》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书迹圆润简静,充满庄重典雅的气息。紫檀岳尾,青玉轸足。龙池左右两侧阴刻篆书,“波心荡月得指间意,玉佩迎风听弦外音,垂帘燕语霭霭春意,鸾翔凤舞琅琅我情”。凤沼周边镌刻似几个自用印文:“琅环玉”、“小幽泉”、“归去来斋”。琴腹中题有墨书“赤城朱远”款。

念娣含着泪,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重重地击晕了,击呆了。念娣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她不能说出一个字,甚至连谢谢都不会说了。

章禹莲把古琴“惊山”送到儿子面前,小国毓与念娣的反应却是天壤之别。他没有接琴,连看都没看“惊山”一眼。

丁永一把孙儿叫到身边。他拉起小国毓的手,见了深深的琴吻,一声叹息道:“若不练琴,十天半月也不弹上一次;若是练琴,就较劲发狠般地没日没夜弹个不停,这怎么能行?学琴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欲速则不达。一首琴曲,一段乐句,乃至一个指法,都需要不断磨炼,不断改正。攻琴如参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有些事,急不得!岁月磨练,自然无所不通。”

“……”

小国毓站在爷爷身前,眼中隐有泪光。他依然不肯说话,也不肯接娘送到手边的古琴惊山。

丁永一心中隐隐作痛。孙儿还小,正是天真烂漫之时,正是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可是,他等不及了。丁永一迫不及待地希望小国毓快点长大,承家继业。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大裳茶,他是丁家掌事,也是丁家的未来。丁国毓年纪虽然小,但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心思也更重。丁永一本想“当头棒喝”,可是这一记“棒”击,似乎太早了,也太重了。

替孙儿接过琴,丁永一让小国毓骑在自己的一条腿上。他把小手拾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那只受伤的小拇指,缓缓道:“学琴早已超越了学一种乐器的范畴,是让我们享受传统之艺美妙的同时,能沉下心来,更专注严谨的对待一件事情。在不断的练习中,养成勤奋脚踏实地坚韧不拔的品格,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陪伴和性格的磨练。在反复练习的过程中,学会成长,学会克服,学会沉下心来,学会坚持与严谨。琴乃修心之器,就是这个道理。记住,心不定,万事不成。心性磨出来了,琴也就入门了。”

他拉着小国毓的手,把孙儿的小手放在“惊山”琴上。

招娣穿着新衣,站在一边。她从小就知道,“月出”琴是给“国毓媳妇”准备的。可是,招娣从小就不喜欢练琴,每次来到书房看到那琴,心里就犯愁,甚至产生过把琴偷出去远远扔掉的念头。今天见娘把琴送给了姐姐,招娣心中暗喜,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怪心情。念娣和国毓一人一张琴,招娣两手空空,她的脸上现出几分怅然失落。

丁永一早有准备,他取出已经在抽屉里搁了好久的禁步,交给儿媳。

章禹莲笑着接过,帮招娣系好,坠在她的腰间。“这禁步是你奶奶年轻时佩戴之物,连娘都舍不得给呢!爷爷将它送给招娣,定要好好收着。”

招娣摸起腰间缀玉,触手温凉。顶部为荷叶形提头,两面浮雕两龙戏珠纹,下有环鼻四个,分别系着丝线穿连鸟形、鱼形等玉饰件。这东西若一不留神掉到地上……不过,只要不带弦儿不用弹就好,招娣心想。

丁永一看着三个孩子,心生慨叹,道:“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马上就要到上巳节了,咱家每年都要去柳树台一带……”

招娣一听,马上抬起头,眉毛一扬,喜道:“又要去祓除畔浴了么!我和国毓又可以玩水喽!”

丁永一点点头,笑咪咪地道:“可爷爷听说,德人在那边建了兵营,还有骑兵巡逻!你们俩个去茶泉子牵上马,到柳树台一带转转。若那里也被洋人占了,咱们就去不成了!”

“好!爷爷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俩!”招娣脆生生地答应着,立刻去牵国毓的手。

钟师傅不告而别之后,丁国毓一直郁郁寡欢,闭门练琴。丁永一想找个由头,让孙儿出门转转,散散心,也好停止练琴歇指几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之语,居然一语成谶。

自青岛村时起,每年上巳节,丁家都要全家赴柳树台小住几日。多年来,代代沿袭,已成习俗。可是,胶澳今非昔比,每年于春季上巳日柳树台祓禊之礼的习俗,就此中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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