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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狂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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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吴家村私塾上学的第二天,正赶上章禹莲搬满月。

那日德军突然闯入家门,将丁廷武和小国毓抓走,章禹莲受到了惊吓,导致早产。孩子出生之时,丁家乱成一团,报小喜、挑红、送汤米,一切规礼都来不及。小国郡出生之后,孱弱至极,呼吸微闻,三日铰头也一并省了。

看上去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在婆媳俩整整一个月的精心哺育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按胶澳当地风俗,孩子满月之后,娘家要接婴儿母子去住上几天。亲家设宴接待、送行。母子回家时,姥姥家要做一面圈带上。丁章两家隔街对门,又有孩子牵扯,几乎日日走动,就省了许多繁俗琐碎。

丁周氏精心准备了酒菜,最后端上丝瓜蛤蜊汤,喜滋滋地去了东厢房。她帮儿媳穿了保暖的厚衣,包了头,扶着她来到桌前。章老先生搓了搓手,小心地将孩子接在怀里,看着外孙女清亮至极的眼睛,乐得合不拢嘴。

(▲弗里茨特韦莱特面包店)

章禹利再次跑到弗里茨特韦莱特面包店,洋相地为外甥女准备了个面包圈,径直拎到了丁家。他伸出手,也想抱抱,却被他爹轻轻一巴掌打开,“边儿站着去!你抱,我都不放心!”章禹利讪讪地缩回手,尴尬地笑。

章老先生把孩子还给丁周氏,道:“刚刚出生那会儿,咱们还担心!现在抱在怀里,压手,心也踏实了!这孩子,算是站住喽!老茶梗子!丁家三代无女,如今得偿所愿!恭喜恭喜!”

丁国郡被送到爷爷的怀里,丁永一也是第一次抱。他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笑着客气:“同喜同喜!是祖宗保佑,也是托章老先生的福。”

饭后,丁周氏不放心,护着儿媳出了门。章禹莲抱着女儿,一行四五个人前呼后拥,又有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围着。

言学梅见了,声音夹着嫉妒,阴阳怪气道:“哟……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京城里公主格格出门呢!”

小国毓听了却笑:“国郡就是咱家的小郡主!”

将娘送至章老先生家,小国毓和招娣便嚷着去上学。丁周氏也想跟着一起去吴家村,她要与私塾张先生交代一番。她这头儿顾着儿媳妇和孙女,一转身的工夫,小国毓和招娣就风一样,连影子都没了。

章禹莲在娘家,只住一晚,次日清晨便回了。她头痛得厉害。产后这一个月,虽是在屋里养着,但不足月的女儿把她熬得疲惫不堪。章禹莲头晕、乏力,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她不能长时间站立或坐着,否则便会腰酸、背痛、腿软,膝踝关节也隐隐作痛。

出月子之后的头疼虽然常见,章老先生依然很担心女儿的身子。

送她回来,疼惜地不住叮嘱,“慎寒温,多卧床休息……”

章老先生走后,章禹莲强撑着身体,将另外两张琴取了出来。只稍微一活动,已觉得疲累。她记着丁永一的吩咐,一边照看女儿,一边给琴调弦。人坐在窗前,不见念娣来,想是她也和两个孩子去了。将近中午,还不见三个孩子的身影。阳光照在贴着剪花的窗纸,屋里明亮而温暖,人也有些慵懒。

轻轻推开窗,恰见院里一对婆媳撞了面。

言学梅从后院出来,伸着懒腰,显然刚刚起床。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饭也不吃,扭着腰肢去街上闲逛,遇上认识不认识的都能搭上话。有月钱,定是下馆子,托人去买京城的玫瑰豆糕、核桃枣酥。花完了月钱,就去苟记馅饼粥赊粥喝,走时再顺手抓一把水煮毛豆或花生当小食儿。

家里缺少进项,又有刚出月子的媳妇和乳喂的孩子,丁周氏急得团团转。苦无办法,只能靠天吃饭。她算计着潮水,拼了辛苦,天不亮就去赶海。在礁石上爬上爬下,抠了海蛎子,撬壳取肉。累得实在爬不动了,跪在岸边於潮里,用刮耙去了层泥沙,寻星星点点的小洞里点少许盐,又收了些蛏子。

海蛎子像石头蛋子一样,柳条筐沉重极了。丁周氏本想全撬了,回家的路上也能省些力气。可是一想,海蛎子肉怎么也不及带壳上锅味道鲜美,就留了十几个。

丁周氏也没吃早饭。从海边顶着太阳,又累又渴地走回台东镇,已经是晌午。

她惦记着苟家出私塾岁敬的人情,回家之前,先进了苟记馅饼粥,想分给苟家一些。哪知,苟文先正在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迭。见到丁周氏,没好意思对岁敬之事反悔,开口让把言学梅的赊账给结了。丁周氏张口结舌,心里暗暗叫苦。苟文先知道丁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便提着柳条筐吆喝,谁收了海货,现买现做。正赶上中午饭口,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应了。苟文先拨拉算盘,给丁周氏一算,一篮子海货,算上加工费,顺带着卖了几壶酒,正好抵了言学梅的赊欠。

丁周氏用力敲着后腰,拖着两条僵直的腿,提着空筐回了家。一进院子,正好与言学梅走了个顶头碰。丁周氏瞅见那身光鲜亮丽的旗袍,气不打一处来。一低头,见手上的柳条筐,空空荡荡地只剩下把刮耙,更是气得五内俱崩。

丁周氏沉着脸,言学梅马上知道情况不妙。瞥见章禹莲坐在窗前,立即恶人先告状地道:“妹妹好悠闲。”说完,迅速溜了。

眼看着离厨房只剩下几步,丁周氏却实在走不动了。她只好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转身瞪了章禹莲一眼,“刚出月,便开窗!”

“才推开,就让娘看见了!”章禹莲见那身狼狈不堪的泥水,心痛地向婆婆道:“再养两三天,我便可以下厨了!娘也好歇歇!”

“好好养着!再有两三天,娘准你出屋转转!”丁周氏锤腿揉肩,感觉全身哪儿都痛,却仍然不肯松口。婆媳二人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了然。丁周氏不由自主地和章禹莲叨叨起来,说起这半天的辛苦,顺带着也把苟家的遭遇说了一遍。最后,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起了个大早,累了个半死,落了个白忙乎,还搭上了一把盐。感情专门是替那个还债去的。”歇了一会儿,丁周氏觉得有点缓过来了,她双手按着石桌,撑起自己的身子,“饿了吧!等着,娘这就做饭去!”

婆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让偷听的人既羡慕又嫉妒。言学梅根本就没走,她躲在一进门的照壁前,暗暗生气。丁周氏虽然对章禹莲有时也是凶巴巴的,但那些话严厉而温暖。娘俩体己的话,听上去竟如亲生母女一般。这种情感,她从进丁家的那一天起,就从来不曾拥有的。言学梅觉得,丁周氏的偏心,是因为她丢了儿子,又死了丈夫。寡妇失子,雪上加霜,倒霉的命,凑合活着罢了。

站在飞檐出角的青灰色照壁前,看着麒麟送子的砖雕,言学梅悲从中来,涕泪交加,转身奔出了丁家的大门。来到街上,放眼看去,台东镇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她觉得自己孤苦至极,简直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言学梅有心将小国毓过继给自己,这个想法一出口,就被丁周氏堵了回来。她眼巴巴地盼着章禹莲生产。两个儿子,也好再次开口,求着分一个,没想到却是个女儿。章禹莲一子一女,凑成了个“好”字。丁家三代没有小喜,丁国郡一出生,简直就是丁家的星月。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围着东屋。

东厢房,本应家中长子居住。我是丁家嫡长子之妻,却住在后罩房。若有丈夫、子嗣可以依仗,我言学梅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思来想去,心中竟生了几分恨意。腹中饥饿,见到苟记馅饼粥,又听丁周氏说已经还了赊欠。言学梅立刻来了主意。你们丁家能还,我就能赊!若敢扣我的月银,看我不闹上一闹。这么一想,就高兴起来。她用真丝手帕抹了眼泪,扭着腰肢,又奔着苟记馅饼粥去了。

章禹莲坐在窗前,想去厨房帮忙,却有心无力。若是强行去了,定惹婆婆生气。此外,她也觉得神思倦怠,浑身乏力。琴在身边,忍不住弹上一曲。《阳春》本是她少女之时,就已经弹得极纯熟的曲子。停琴一个月,再弹,居然觉得手指发僵,琴音也略显滞涩。

只弹了一小段,章禹莲就停了下来。在琴前小坐片刻,虚汗已生,发根犹是湿的,向下洇至颈下,领间一片凌乱的水迹。她只好带着琴,回到床边,靠着坐了。一边看着女儿,一边随意出指,轻挑空弦,进复弦序,不断地加快。

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醇和。

若屋子里寂静无声,突然有响声传来,反而会惊了孩子。有琴音相伴,孩子会睡得更加安稳些。这是章禹莲在儿子国毓还小的时候,便得出的育儿经验。

国毓和招娣回家之后,见娘备好了琴,可以像姐姐念娣一样学琴了,都非常高兴。

只是,指法学习枯燥至极。招娣练了半个月,连勾剔抹挑的基本指法都未能标准。一到练琴,招娣不是伏在琴上打瞌睡,就是胡乱拨几下,便向小碗中扔颗豆子,算是练过了。

小国毓还算好,练琴比招娣认真,也自觉。可是他急着学曲子,每到这时章禹莲都会笑着安慰,学琴切勿心急,应循序渐进。

半年后的一天。

丁国毓又和娘商量,要学曲子。他喜欢《酒狂》。说话间,恰好被丁廷执听了。

茂才爷虽然并不长于操缦,但与友人去崂山,游山乐水,兴之所至,能提笔书画,亦能抚琴高歌。他深知学琴不能操之过急,遂冷哼一声道:“生之向学,最忌心浮气躁!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一味性急图快,我看这琴定是学不成的!”

丁国毓听了爹的话,没有回嘴,却气得小脸涨得通红。他一声不吭,转身走了。放着她娘现成的谱子不要,自己取了《神奇秘谱》翻至《酒狂》,置于琴前。

丁廷执听了磕磕绊绊地顺谱子,知道这是在和自己较劲。他更加生气,拂袖愠声道:“从古至今,从未听闻有人以《酒狂》开指。我倒要看看,这前无古人的开指《酒狂》能弹成什么样!”

听闻此言,小国毓抿着嘴,不吭声。心中却想,上次闪掉了爹的膀子,终究是做儿子的不对。你说什么,听着就是。你想我怎么学,我便怎么学,却是万万不能。司空见惯地学有什么好,我偏偏不肯。

也是小国毓性子太过刚硬,爱憎又极其强烈,这么一来,往日里对父亲丁廷执累积的不满和厌烦,登时如火上浇油般地喷发起来。章禹莲没有想到,几句话的工夫,父子双方隔阂更深。

章禹莲抱着女儿,来到院里。她见丁国毓面色平静,谁也不理,却出指迅疾,力道大得已经让手势变形。显然,儿子的脾气给激起来了。这时,丁廷执也跟着她的脚步,从屋里追了出来。他来到琴前,双手叉腰,瞪着双眼,气咻咻地盯着。

丁周氏见了,赶紧来到章禹莲身边。她接过孙女,轻声安慰道:“孩子肯练就是好的。”

章禹莲目中蕴泪,柔缓地说:“国毓自幼听琴长大!我教念娣初学指法,他旁边听了,虽未跟着练,大体是懂的。有时,也和念娣一起上琴,弹上一会儿。说是《酒狂》开指,但并非全无根基。只是……”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只是心里赌气,练得狠了,怕是会伤了他。”

丁周氏见了欲言又止,心中更加担心。这段日子,丁廷执日渐消瘦,精神萎靡,经常哈欠不断。有时吃饭,不上桌子,端了送到屋里,吃得也极少。丁周氏心里暗暗猜测,丁廷执若不是教书太累了,便是小两口闹了矛盾。

章禹莲不敢靠近那对父子,全神贯注地听着琴音。

《酒狂》琴曲,相传为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关于此曲的背景,有人说是因为当时朝政昏庸黑暗,士大夫阮籍深感与时不合。他便隐居山林,弹琴吟诗,乐酒忘忧,引以为乐。乐曲通过描绘朦胧而混沌的情态,以发泄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

起手是错的、弦序是错的,琴也失了音准。琴弦受了大力,很快便松,小国毓就把轸子紧一下。调音全凭信手一拧,接着一段一段地顺。《酒狂》看似写酒徒酣醉癫狂,实际上是一首借酒佯狂,表达孤独萧索之情的咏怀乐曲。丁国毓心中郁积的愤懑,倾泻在琴弦上,居然将《酒狂》的痛楚表达得淋漓尽致。

古琴名曲《酒狂》,曲子短小严谨,采用基本曲调的变化重复。小国毓从未弹过曲子,只能一段一段地顺下去,却应和了《酒狂》的同音反复。基本曲调的变化重复,不断地反复,乐音如注,如满腔怒火尽泄。

“节奏、过弦和手型都不对!”丁廷执越看越气,顿足捶胸地乱骂道:“写字不临帖,弹琴不按谱……怎么生出这么个孽障!”

章禹莲只好上前,想把丈夫拉回屋去。丁廷执却大力挣开,他越来越激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章禹莲紧蹙眉头,有些无可奈何。这段日子,她也发现丁廷执颇为反常,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丁廷执为人清傲,向来不屑与污邪为伍。他嘴上不说,但时时避着不务正业的舅子章禹利。搬满月那日,丁廷执却将章禹利拉到一边,说着些什么,看神情似在央求。

前些日子,章禹莲发现丁廷执面色晦暗,虽然肩伤好了很多,但手抖得厉害。她想为丈夫把脉看看,却被丁廷执支支吾吾地拒绝了,并找了一个笨拙的借口躲了出去。那天晚上,丁廷执居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回来,说是太晚了,怕扰了她休息,就住在了章家,和章禹利一起。

回来之后,丁廷执的手不再发抖,神色也恢复了正常。但是,章禹莲从他躲躲闪闪的眼神中,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丈夫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味道,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章禹莲回头再看儿子。小国毓面色平静,指间却勾剔激荡。章禹莲愈听愈是心惊。既然丈夫劝不得,就只能去拦儿子。

她放开丁廷执,疾步过去,伸手轻掩七弦。

刹时间,院子里静寂无比。

小国毓并不看娘,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娘!临帖再好,也是欧颜柳!依了谱子又如何?古人有古人的抹挑勾剔,我有我的打摘托劈。我弹我的琴,与谱何干!娘若不允,我不弹了就是!”

章禹莲一怔,想起上次小国毓差点挨打之事,当时她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说过“与你爹一起”之类的话。她立刻醒悟,儿子定是会错了意。

丁廷执口不择言,一通乱骂。丁国毓却是个心高气傲、心思极重的孩子。国毓还小,但思想比一般的孩子都成熟,性子虽急,但日趋稳健。若心里有什么欢喜或气恼,决不会告诉爹娘。在大人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但某些时候,居然能喜怒不言。眼前的小国毓,表面上安静,内心却像旷野里横冲直撞的小马,桀骜不驯,不肯让人靠近。这个年纪的孩子,迫切地希望摆脱束缚,叛逆极了。尤其对父母,坚定自我地不再服从,不接受建议,不愿意被摆布和指挥,甚至不求被理解和欣赏。

小国毓端坐琴前,漠漠不动。他保持着弹奏的姿势,右挑左跪,像石像般地坐在那里。左手指间跪于弦上,俗称归顺忏悔式,却带着冰冷的昂然。

看着儿子拒人千里的样子,章禹莲的心缩成了一团,抽搐般地痛。国毓,我是你的娘啊!她心里喊道,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章禹莲的视线落到扶弦的指上。她看见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国毓名指的外侧就红了,眼看就会被磨出水泡。

跪指,需名指指间关节外侧的骨头压弦。

当年,章禹莲学琴,跪指也是从《酒狂》开始练的。她的基本指法和指法练习小曲,练了三年有余,名指指间外侧皮肤已经硬结。饶是如此,《酒狂》的跪指依然让她吃尽了苦头。练到《普庵咒》《流水》,再到《梅花三弄》,才发现《酒狂》的皮肉之苦,只是前奏。跪指指法,练的时间太长,依然会起泡破皮,导致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不能练习。如果强行弹下去,破了的皮肉,就会渗出混合的血水,将琴弦横切着压下,如钢针刺在指尖上一般,让人痛不欲生。

虽知跪指指法,小国毓却从未练过,皮肉是嫩的。章禹莲深知,跳过基础练下去,必将极为痛苦。然而,此刻若是强行拦了,只怕以儿子的性子,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摸琴。她心中痛楚焦急,却也只好将手移开。

名指跪了下去,毫无技巧地压在琴弦上。章禹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转过身,逃一般地去了。

琴声再起。

国毓低眉信手,节奏刚猛。眼里扫过《酒狂》的谱子,指间却随心所欲,恰似酒醉佯狂。

丁永一进门。

他手里拿着两封信,一封来自京城,一封来自济南。

隔着照壁,听到琴声。丁永一愣了一下,心知有异,马上紧走几步。

看见丁永一进院。丁廷执余怒未消,道:“爹!您听听!这逆子完全不按谱子!常言道'乱弹琴',也只是听人说,今日却是眼睁睁地瞧见了!抚琴不按谱子,要谱子做甚?”丁廷执越发恼怒,竟然要冲上去撕了它。

丁永一双眼如炬。瞬间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孙子像没看到自己回来一样,眼里含着泪,依然故我地顺谱子。

丁廷执离琴最近。章禹莲次之,边哭边无声地哽咽着。她的头扭向一边,既没有看丈夫,也不敢看儿子。丁周氏抱着孙女,和两个孩子站在廊前。一边是不知所措的招娣,另一边藏着哭得发抖的念娣。正房前的阴凉地儿里,倚着妆容精致的言学梅,两条腿交织着,摆明了看热闹的架势。从地上散落的果壳看,她站在那儿应该有一会儿了。

琴声痴狂,一连串同音反复。如质问,如泣诉。

丁永一脚步未停,心念急转。

一般来讲,学琴半年的水准,顶多能把琴曲弹得流畅,音准节奏正确而已。比如练习《阳关三叠》,就很需要情感表达。第二叠之后的情绪,要弹得比第一叠深情饱满才算小成,这在初学者中不易达到。

琴曲《酒狂》情绪的表达,则需要在习琴得心应手的时候才能达到。丁国毓心中激愤,眼里看着《酒狂》,却不完全按着谱子,竟如重新打谱的一首新曲。他随心出指,以意驱弦,竟将痛楚和郁积的愤懑,统统发泄在激荡的琴声中。

丁永一提着信,手背在身后。中指摩挲着拇指外侧,指尖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去。那里痛极了。正是这种按压时产生的剧痛,使他再也不能弹琴了。这种痛,也提醒了他,必须谨慎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练琴,本是日子中的寻常。不能因为一件这样的小事,让家里变得泾渭分明。

“回屋去!”他声音低沉地说。

丁廷执还想再说什么,被丁永一扫了一眼,不敢再吱声,进屋去了。经过章禹莲的身边,她却未随他进去。这不像她平日的举止。丁永一知道章禹莲必定有事要对自己说,便收住了脚步。

“爹……”章禹莲唤了一声,泪又流了出来。

丁永一看着丁廷执的背影,再看章禹莲的脸色,嗅出了他夫妻二人似生嫌隙的苗头。此时不应节外生枝,他道:“练练皮肉,吃些苦头也好!无妨!”

说完,他冲丁周氏扬了一下头,示意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丁永一目不斜视,有意不看孙子。经过小国毓的身边,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爱怜地轻抚了一下孙子的头,就径直回了书房。

院子里的大人们各自回屋。

见人都走了,念娣疾步跑到国毓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别再弹了,姐看着都觉得痛!”眼着名指指节上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泡,她转身吩咐招娣,“快去取药来!再拿些干净的软布!”

丁国毓木然坐在那里,喉间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哽咽道:“我是又错了的。”

念娣扶着手指,怕他再动。那眼里明明全是泪,却勉强笑道:“二娘常说,学琴如登山,需勤学苦练下工夫。既然是登山,便会分南北。姐先学指法,是为南;鸿渐先顺谱子,是为北。南北有异,殊途同归。循序渐进固然好,先顺谱子也未必差。今日小试,未见章法,却试出瑕疵。日后和姐一起勤加练习,纠正之后,定比姐强千百倍。想来这一南一北,也只是差着一个水泡的道理。”

听了打趣的话,丁国毓忍不住笑了起来。指骨之处,无琴弦的摩擦和持续的按压,慢慢缓过劲儿来,变得异常疼痛。他蜷了手指,口中忍不住发出咝地一声低低的呻吟。

“还知道笑!”念娣低声埋怨道。她手上力道立刻变得更加轻柔,嘴里却不肯饶,“二爹说几句,听着就是了!和自己的爹置什么气!明明可以由易至难,偏偏要害姐心痛……”情急之下,关切之语脱口而出。念娣觉察失言,脸顿时红了,马上闭口。

国毓本未留意说什么,只是发现念娣突然两颊绯红。他这一看,却让念娣深深地低下螓首,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他偏偏将身子移到一边,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脸上。

念娣刚刚哭过,梨花带雨般的娇羞,委实让人动心。虽然低着头,盈盈目光里流露出不安、娇怯的神色。羞急的眸子撞上捉狭的窥视,她立刻躲避,手却不敢松开。一种柔弱少女的娇羞和无助,与日常之中落落大方的念娣大相径庭。楚楚动人的样子,脉脉含羞的娇颜,让国毓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看什么!”念娣强自镇定地抬起头来,避开国毓的眼神,柔声道:“全家人都是心痛你的!”

瞧见娇羞,又听她辩白,国毓本是心情沉郁,顿时笑了起来,连疼痛都减轻了不少。念娣更加窘迫。她知道院子里人虽已散去,但此时此刻,只怕每个人都在自己屋的窗前,留意着国毓的一举一动。念娣眸子里带着娇羞和乞求,拉着双手护着的名指晃了晃。哪知道却把对面这个没心没肺的,晃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招娣飞快地跑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

国毓抬起头,看着远处天边的流云,觉得心情好极了。浮山气雾氤氲,烽台岭红霞满天,山与岭之间,夹着高远广阔的毛月晴空。天空中,飘着鱼鳞般整齐的云朵,淡淡的月亮伴着落日。西边峰岭之上,晚霞柔和而绚丽,像极了念娣脸红的样子。

国毓入神地仰头看着,兀自大笑不止。

“拿笔来!快去拿笔来!”他扭头冲招娣喊道。

念娣见国毓不再难过,旁边又站着人,调匀微乱的呼吸。她含了一缕且羞且嗔的笑意,索性不再劝,要笑便由他笑去。仔细涂了药之后,念娣剪了干净的碎布,又在中央剪出一个和水泡大小相同的洞,套贴在水泡上。如此垫平水泡四周之后,才用柔软的纱包了起来。

招娣冲进书房,丁永一避之不及。正如念娣所料,他刚才虽进书房,却连信都来不及放下,就来到窗前,屏息凝神,隔着窗纸留意着院里发生的一切。招娣冲爷爷一笑,麻利地取了笔墨,飞步送了出去。

小国毓想都不想,提笔疾书。

长天落日掩流霞

远山伴月轻罩纱

绰注吟猱风雷引

枯笔难勾一刹那

写完,吟毕。掷笔,又是一阵大笑。

念娣见了“掩流霞”,猜测大概是暗指自己掩饰面红耳赤的样子。可是“轻罩纱”的远山,分明就是那根受伤的名指。刚才院里只有二人,“伴月”二字,令她又是一阵脸红心跳。念娣收拾了零碎,转身欲离,却被招娣扯住袖子。

招娣看看国毓,抬头看看天空,却未发现什么新奇。再看姐姐面色通红,她越发莫名其妙,“你们……”

“你们俩个都是风一阵雨一阵!你不也是一会哭一会儿笑,让人猜不透想不透的?”念娣越发尴尬,轻轻挣脱,嫣然随口敷衍着。转身之时,又含嗔瞪了一眼国毓才走。“哪个知道又发什么疯癫!”

听院中吟“风雷引”三字,丁永一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天意啊!”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丁永一觉得,这是一种预兆。

前几日,丁永一得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新任山东巡抚周馥,准备访问青岛。从德军占领青岛至今,先后经历五位山东巡抚,但都不曾踏上这块属于德国人的租借地。难道,通过青岛德意志帝国邮局发往京城的那批货,出现了问题?那批货,需经北京德国使馆转交,中国人无法查询。丁永一只好写信,请托故友打听,巡抚访问青岛之事是否属实。刚才的两封回信,均已证实,消息可靠。

山东巡抚,准备访问青岛,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那批货出了问题,就有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从货发出的那天起,丁永一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既怕,又盼着。这个消息突如其来,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刚才取信,丁永一发现德国人也很紧张,私底下都在悄悄议论。听说,胶澳总督特鲁泊,对此也颇感意外,德军甚至在采取一些秘密的防备措施。

(▲总督奥斯卡·冯·特鲁泊 OskarvonTruppel)

丁永一的耳边,隐隐约约响起《风雷引》的琴声。那乐曲,描写的是雷雨大作的情景,雷声隆隆,风声萧萧,欲罢不能。

刚才回家的路上,丁永一也看了天空。观天像,天上的鱼鳞云,预示着强冷空气即将到来。看远方,浮山云雾缭绕。青岛有一句谚语:“浮山戴帽,大雨来到”。多数谚语,源于生活,口口相传的老话,一般是错不了的。

当下虽然风和日丽,一片宁和,丁永一却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酝酿之势。耳边的琴声,节奏奇纵突兀,带着迅雷烈风、阵雨如注的磅礴气势。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在惊涛拍岸的礁石上,弹奏着《风雷引》。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丁永一已年近半百,鬓间白发丛生,指如老树虬枝,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抚琴高歌吟啸沧海的自己。他沉郁的心中,竟生出一种悲壮的豪情。

丁永一知道,考验自己生死,关乎丁家存亡的时候到了。

待续……

041: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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