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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入私塾,垂髫小儿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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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坚漆软螺钿毛笔,小国毓满心欢喜,飞快地跑出书房。

招娣早就等在院子里。见国毓出来,拔脚追了上去。

她快步跟在小国毓的身后,问:“爷爷怎么说?能去卫大人的学校了吗?”

“去吴家村,跟着张先生!”

“张先生?”

招娣一呆,脚下微缓落后,迅速又追了上去。说话间,两个孩子已经来到后院。

自从章禹莲生了女儿之后,丁周氏忙着儿媳的月子,对后院的两个孩子疏于照顾。念娣每天早上来练琴,都要首先来到后院,分别帮弟妹叠被子、铺床、整理房间。她从招娣的房间出来,刚刚进入国毓的屋子,就听两个人说着话,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念娣怀里抱着换下来需洗的衣服,差点被撞上。她赶紧闪在一边,伸手扶住被踢开的门,防止弹回去,再被后面的来上一脚,口中柔柔地笑道:“奶奶说得没错!这门早晚要被踢烂!用那么大的力,鞋子不知痛,难道脚也不怕痛?”

“不痛不痛!”小国毓向念娣扬了扬手里的笔,顾不得再说话。

来到自己的书桌前,他迫不及待地把坚漆软螺钿毛笔放在砚台上,一点一点地往毛笔里润了墨。另一只手铺好宣纸,待笔上浓墨饱满,小国毓提着毛笔,却不知写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行云流水,十个字一挥而就。

人自乌撒卫,族衍即墨营

这是丁氏祠堂里,祖宗轴子的左右两侧,悬挂着的一幅楹联。

招娣帮小国毓按着宣纸,撇撇嘴巴,道:“张先生那里无趣极了!再去和爷爷说说,磨他一会儿,兴许就应了!”

一口气写完之后,小国毓将笔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也把笔洗了。他边洗笔边说:“爷爷定了的事,绝无更改,再怎么磨也没用!我若是爷爷,也必会如此!大裳茶是掌事,一家之主,岂能朝令夕改?”

招娣还是有点不甘心,“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国毓把笔洗净,用指肚儿轻捋笔尖,道:“我又没想过去卫大人的学校上学!”

招娣有点儿傻了,小国毓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飞快地道:“我看你挺喜欢那里呀!如若不然,怎能常去那里玩儿!潍县谭岳峰课余跟着卫大人学拉小提琴,我看你在边儿上,饶有兴趣的样子……”

“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所以我才和爷爷说,想去卫大人那里。”小国毓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表情,轻抚笔身,开心地道:“我猜爷爷不会同意我去卫大人办的学校,爷爷也知道我不想去仲家洼的私塾跟着爹。去其二者,也就德华书院和蒙养学堂了。德华书院离家远,剩下便是咱台东镇新建的蒙养学堂!没想到,凭空跳出来老学包子!”

“原来你是想去蒙养学堂!”招娣知道他连自己都瞒了,也没发作,抢了笔问:“为什么不去卫大人那里?”

小国毓眼疾手快,反手夺了回来,道:“卫大人的学校是不必去的!既然想去随时都可以,为何还要去?谭家兄弟又在那里上学,教了些什么,自是一清二楚。”

招娣欲再抢,小国毓迅速闪身躲开。

念娣已经叠起被子,收拾好了床铺,看见抢夺躲闪,担心又要闹起来。她赶紧上前拦住,替小国毓解释说:“鸿渐原本就没打算去那里!新建的蒙养学堂离家近,还有公助全费,鸿渐当然不会舍近求远!”

招娣脸上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嘴角翘了起来,带着冷冷的嘲笑。“原来他有什么话都和姐说!”

念娣没想到招娣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微一踌躇,道:“还用鸿渐和姐说?奶奶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花!前些日子爷爷订报纸,奶奶找镇上换钱的小贩之前,还打发我回家找爹挪了些!你不是也看见了?”

招娣不吭声,绷着脸。

念娣见状,只好说:“姐也只是乱猜的!你们俩在章老先生家里藏了衣服,偷偷跑到海边挖蛤蜊,是为补贴家里。去蒙养学堂,想来也是为家里省些开销!这还用鸿渐说吗?若不是姐每天替奶奶出去买菜,能把那些小海鲜带回家,哪个肯让姐知道?你们两个整天形影不离,又有多少作妖闯祸的好事,是瞒着姐的?”

一听这话,招娣当即笑了起来。

“卫大人那里,小学部每年学费40块,五年毕业!中学每年要60块!”小国毓正自高兴着,提笔悬腕,在空中写写画画,大声笑道:“就算爷爷同意,也是在为难奶奶!”

小国毓早把台东镇蒙养学堂摸得透透的。

(▲台东镇蒙养学堂今台东六路小学)

新建的教学楼是一层建筑,花岗岩砌筑的拱形正门,装饰着钢盔式的浮雕图案,门两侧还嵌着雕花的钢制壁灯。有九间教室,三间办公室,虽然第一年建校,已经有十余人报名。台东镇蒙养学堂的经费,由德国胶澳督署和台东镇提供,离家又近。小国毓打听好了一切,唯一担心,蒙养学堂有洋教师,爷爷会不同意。于是,在和爷爷说之前,藏着机巧之心。没想到,丁永一打乱了小国毓的预想。

不过,得了心心念念的坚漆软螺钿毛笔,足以掩盖所有失落。

“蒙养学堂废私塾课,修身、读经、国文、地理、历史没什么,算学和格致倒是稀奇。离家这么近,时常溜进去瞧瞧,没什么难的!老学包子脾气好,又是个喜欢会背书的。每日多背几页纸,哄他开心就是……”

“鸿渐!”念娣把书桌上散乱的书籍,送回到书架上,转身含笑打断了他,“如此称呼,可是不妥!听二爹说过,张先生的学问很好的!”

“所以我才尊称其为'老学包子'呀!”小国毓得意地强词夺理,又笑道:“出了家的门,脚长在自己的身上!只要张先生这关过了,谁知道我去了哪个学校?就算牵了三爹的马,上山下海,只怕也没人管的!”

招娣听了,顿时抚掌大笑道:“如此好极了!我也要去。”

念娣拉过国毓,正色劝道:“什么上山下海,若被爷爷奶奶知道了,又当如何?每次把那些蛤蜊、蛏子、海蛎子七七八八地拎进门,听了奶奶那些真会买东西的夸赞,姐心里都十分不安!”

这番话,招娣却听不进去。她坏坏地笑道:“有什么不安的,又没被发现!”

(▲丝瓜蛤蜊汤)

小国毓放下笔,郑重地说:“娘在月中,奶奶给娘炖丝瓜蛤蜊汤下奶,每次都只买那么一小捧。好的给娘端进去,就锅给我们下了面,奶奶和爷爷留着剩汤水,啃馍吃艮瓜萕,上下顿地凑合!丁家被陈欠压着,又有胡记商号盯着,爷爷什么也做不了,整天窝在书房之中,画葫芦遣兴。家里全靠奶奶一个人撑着,在门口支笸箩卖馍馍,织些布送去土产店!”他挺直腰身,拍着小胸脯,带着自豪的神色,大声道:“姐说得没错!现在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帮家里!”

念娣无奈地看着小国毓,心里暗暗后悔。那天晚上,是她带着弟妹去祠堂,又说了些“你们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之类的话。

“不,鸿渐还小!”她虚弱地劝道:“一次两次尚可!长此以往,只怕要荒废了学业!既然去上学,就要好好读书!看看姐,纵然想去,也是去不得!”

小国毓要去上学了,念娣打心里高兴。可是,听到他还没去私塾,就有了逃学的打算,马上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念娣觉得自己做了傻事,因为小国毓产生逃学想法的根源,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念娣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知劝也是白搭。如果把她和小国毓换个位置,她也一定会像小国毓这样做。

念娣内心的愧疚和矛盾,表现在脸上。小国毓和招娣见了,却把这种黯然,当成了姐姐无法上学的失落。两个人眼神一对,便心领神会,立刻把念娣一个人丢在屋里,一起跑了出来。

招娣冲进厨房,扯着奶奶的袖子,把她拉入书房。当着丁永一的面,招娣背着小手大声请求,自己要和国毓一起上学。

丁永一与丁周氏相互看了看,二人同时想到国毓入狱之时,招娣执拗地守在监狱外面的样子。只怕不允,这个叫燎的,无论国毓去了哪个学校,都会如影随形地跟了去。吴家村的学堂是义塾,再送去个孩子,无非逢年过节,给先生多提些岁敬而已。于是,无需言语商量,便点头同意了。

当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要求,让念娣也一起去时,老两口犯难了。

念娣毕竟是苟家的孩子。她上学这事儿,丁家还真做不了主。

两个孩子兴冲冲地跑去苟家,却碰了一鼻子灰。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若依你爹,学琴都是耽误工夫!上街卖艺,倒是能换几个铜板,可不上街卖艺,学来有什么用?会弹几只小曲儿又能怎样?能垫饥还是能当衣穿?”苟文先不断地摇头,低头拨拉着算盘,一边算账一边道:“虽说私塾不要学费,但咱们不是吴家村人,给先生的岁敬定是少不了的。岁敬一年一次,但逢年过节也要表示孝敬,切块肉拎包茶提盒点心……都要花钱!如此一来,等于少卖多少碗粥,你们自己算算!”

招娣听了很生气,大声叫道:“姐起早贪晚在家干活儿,过年时爹却连新衣服都不肯买一件,还是国毓的娘和奶奶想着姐。爹和娘对姐,一点都不好!”

小国毓并不像招娣那样胡乱喊叫,说话声音不大,但一板一眼,“姐在家和伙计一样干活儿!她起得最早,做事最勤最多,事情做不好却总是第一个挨骂!伙计还有工钱,她却工钱、月钱都是没有的!若是给了工钱,岁敬杂用,足矣!”

苟文先面色难看起来,从柜台绕出来,拍着桌子道:“爹娘把她从小养到大,供她吃供她穿,没冻死饿死,便算尽了心!在家干点儿活,不应该吗?自己的女儿为家里干活,还得给工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念娣夹在中间,难过至极。她流着泪乞求,都不要再说了,自己能继续学琴已经非常知足,万万不敢再奢求其它。

招娣和国毓并不退却,守在桌子的另一边,一个尖叫大喊,一个据理力争。念娣想要拉走弟妹,两个孩子死死拉住桌子,说话一个比一个噎人。念娣彷徨苦极,泪如长河。

争吵声越来越大。苟记馅饼粥的伙计见势不妙,飞快地跑去丁家报信,丁永一夫妇才知道又闯祸了。于是,二人赶紧去了。

苟文先失了脸面,当着众人,不住地向丁永一吐苦水,“这若是个儿子,不管是读秀才还是考状元,便是舍房卖地,也是要供的。女儿嫁了出去,便是人家的了……”

丁周氏拖着两个孩子往回走,见念娣哭得凄惨,也拉着她一起,回了丁家。进院儿之后,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两个孩子扯进屋。坐定,丁周氏不住地捋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你说你们两个!早上刚刚夸完,长大了懂事了。转眼的工夫又生是非,敢和大人拍桌子吵架,怎不去捅天?”丁周氏拉过念娣,替她擦着泪,又生气又心痛地道:“看看你们这一闹,把这个哭得……”

小国毓不吭声,暗暗想主意。见念娣还在不停地哭,他转身出屋,去了书房。在书房里取了件东西,便出门了,没想到被正进院儿的丁永一堵了回来。

丁永一把孙子送进屋,将银锁放在桌子上,沉着脸交代丁周氏,“妥帖收好!”

丁周氏见了,顿时吓了一跳。“国毓,你好大的胆子!”

小国毓梗着脖子道:“奶奶,我知道这银锁是咱家的祖传之物,大爹、我爹和三爹一人一个。可是既然银锁给了我,便是我的!叔不肯让姐上学,是心痛钱!我把它当了,就有钱了!银锁我又不戴,搁着也是搁着……”

“理儿可不是这么个理儿!”

“可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丁周氏气急了,又扬起巴掌装出要打的样子,嘴里凶道:“还敢再说?”

念娣赶紧拦住了奶奶,她护着国毓,把他拉到一边。

“奶奶,要打就打我好了!”招娣性子野,犯了脾气跟谁都又冷又硬,偏偏就爱和奶奶撒娇。她搂着丁周氏的脖子,脆生生地笑:“奶奶打我就是了!若是不解气,我去取板子。”

丁周氏本就是唬人的气势,被招娣一哄,立刻无奈地笑了。“奶奶哪舍得打你!你说你们两个小人儿,懂事时是真懂事,不懂事儿时能把人气死。怎么能回家去和你爹吵?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爹就是抠儿,半个铜子都能攥出二两油来!留着钱,只怕真的是要娶小。”小招娣撇着嘴道。

“什么都敢说!这种犄角旮旯的话哪儿学的?老大媳妇,再敢满嘴胡沁,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言学梅躲在一边看热闹,没想到自己捡了骂,马上吐了瓜子大声辩解,“这可不是我说的!”

招娣转身横了她一眼,“就是你说的!”

言学梅张嘴欲骂,却见丁永一在屋里坐着。在丁永一面前,她不敢放肆,但也不想吃亏。言学梅正要说什么,被丁周氏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吭声。

念娣却记着昨日的争执,故意和她过不去。“你和尹婶说的,我听到了!你还说奶奶偏心,向着国毓的娘,好吃好喝的都……”

真是按下葫芦瓢又起,眼看着这俩又要吵起来,丁周氏又好气又好笑。“你月子时没在家,若在眼前,娘也一样对你!”她把话丢过去,扳过小孙媳妇的脸,苦口婆心地正色道:“别听那些闲碎话!以后再不能这么对你爹!你娘身子不好,你爹自己撑着一个家,真是不容易。咱们都不是富贵人家,自是要省吃俭用!”

提到月子,言学梅想起儿。失踪日久,音讯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暗自伤心,眼圈顿时红了。遇上争嘴,连个帮腔的都没有!若是儿子在身边,就算不说话,也算有个依仗!现在倒好,任人呼喝。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比凄凉,竟落下泪来,转身忿忿离开。

另一边,念娣想尽一切办法劝说国毓。丁家出学费,她爹就失了脸面。若小国毓把银锁卖了,给苟家女儿换学费,对苟文先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何况那银锁,是丁家传家之物。

“姐知你心意!可姐不想去上学,姐说的是真心话!”念娣面色苍白,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她恳切地说,“姐能和二娘学琴,已经很知足了!哪怕我爹肯,姐也是不能去的。娘病在床上,需人照顾,粥铺前堂后厨那么多事,姐怎能扔得下?就算姐和你们一起去上学了,又怎能心安理得、心无旁骛?再说,姐也担心去上学,便没有时间练琴了呢!”

“我不信!我的那些书,招娣从来不看,你却有空儿就会看上一会儿!”

“姐只是希望自己,多学些东西!否则,鸿渐说什么,姐都听不懂!”念娣看着小国毓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若是想要他改了主意,只能另想办法。于是,念娣把小国毓拉得更近些,悄悄地商量,“不如这样,姐在家多和奶奶一起下厨,学着做好多好吃的。鸿渐好好读书,回来教姐。姐在家做了小食儿,等着鸿渐。这样便两全其美了,可好?”

小国毓轻轻一笑,脸上显然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若能一起上学,又有小食儿吃,才是两全其美!”

丁永一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

丁周氏见他手里拿着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打发孩子们先出去。她来到丁永一的身边,见是几张纸,接过来一看,里面还夹着一沓方方正正的洋票子。

“这些花花绿绿的是什么?”

“德国邮票!”丁永一有些生气,手捏着拳,指骨敲在桌子上道:“你说这个老三!我刚才还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关系着咱家的身家性命,得好好琢磨琢磨!他倒快腾!昨天茶厂刚刚打了包,今天一大早就给德国胶澳邮政局送去了。”

“……”丁周氏看着他的脸色,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问:“廷武呢?”

“我从对门苟家回来,遇上他送回家,没等我开口,跳上马就跑了!”丁永一无可奈何地道:“逃骂逃打,向来是快的!我还想多问几句,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子!”见丁周氏担心的样子,丁永一不得不把话又拉了回来。“事已至此,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好在廷武虽然鲁莽,办事还算稳妥,把货物交给邮政局后,取了这些票据。手上的这些,务必收好。若京城有人来问,也算有个凭据。”

丁周氏又被吓了一跳,原来手上这些,是用来保命的。她不由得将那沓纸,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丁永一想了想,又交代说:“国毓去吴家村上学,只怕先生是拢不住的。黄口垂髫讨狗嫌,正是顽皮淘气的时候,打不打骂不得,旁边又加上个叫燎的,只怕日后,越来越难于管教!告诉老二媳妇,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可以学琴了。琴乃修心之器,也该磨磨性子了。”

“老二媳妇只怕有心无力啊!”丁周氏面有难色,轻轻地叹息着摇了摇头。她把保命符小心收了起来,道:“以前念娣一个人学琴,还能抽出时间。现在有了女儿国郡,又是个早产的苗,眼看着即将满月的孩子,还是弱极了。整天沾手不离掌,已是难为她了……”她边说边睨了一眼身侧的丁永一。

丁永一听了,定定地坐在那里,面隐忧色。

一出屋,招娣就凑了过来,低声问国毓,“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我爹一定不会同意的!”念娣见小国毓没有回答,又走向院外,赶紧去拉。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小国毓轻轻挣脱了念娣的牵扯,“有我呢!不用怕!”

招娣迅速跟了上去。见弟妹又回苟家,念娣心里着急,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有心再进屋向爷爷奶奶求救,却知国毓的脾气,只要是认准了的事,定是百折不回。

念娣眼睁睁地看着,小国毓和招娣出了家门,径直进了苟记馅饼粥的铺子。念娣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不敢跟进去,又不能躲在丁家,只好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从后门绕进厨房。一边是爹,一边是弟妹,若是再次吵起来,该如何是好?念娣无力至极,除了拼命地抹眼泪,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激烈的争执再起,自己该做些什么。

苟文先余气未消,没想到两个孩子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叔!”小国毓带着笑脸,像大人们见面一样,打了个千,恭恭敬敬地道:“刚才是我不对!回家被爷爷奶奶骂了一顿,知道错了!赶紧回来,给叔赔个礼!”

苟文先眼皮儿都没抬,有心不理。铺子里的,大多是熟客,许多都是邻居街坊。我苟文先犯不着和孩子一般见识,让外人笑话。不过,想起刚才两个小东西拍桌瞪眼的样子,他立刻铁了心,要杀一杀这两个孩子的嚣张气焰。

他抬手把眼镜勾到鼻梁子上,视线从眼镜的上方射出,居高临下地道:“说得倒是好听,你小子打掉蛋壳儿那天开始,我便眼看着。若是你爷爷奶奶能治得了你,只怕咱这胶州湾也扣了盖儿。赔礼是假,只怕不死心才是真的吧!我说过了,不行!”

旁边的食客,也笑着附和道:“对!若是你们这些毛孩子事事都做主,还要我们这些长辈什么?”

小国毓却不恼,拖过店里的长条四脚凳,爬了上去。

他站在凳子上,攀着账柜,和苟文先脸对脸,近在咫尺地商量,“叔,您想想!上学学了算术,算账记账这些繁琐,姐就都能替叔料理了!叔也能轻省些。”

苟文先有心在众人面前争脸,大声道:“你这嘎古蛋儿的账倒是快!算盘都不用,几个数字扫上一眼,张嘴就来!可你帮过你奶奶吗?指望你们?只怕是灯草栏杆,靠不住的!”

“姐去上学,早晚一样能在店里帮手!误不了多大的事!叔若觉得姐上学,活计就少担了,以后我和招娣也常来搭把手……”

“你俩?”苟文先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说得倒是好听!你能起早熬粥?还是招娣能刷碗扫地?怎么不恼了?怎么不大声吆喝了?转个脸,就能屈能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说得好!”店里食客不少,有些人前后两拔地看了热闹。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开始起哄。

小国毓看出来了,苟文先这是成心计较。加上众人这么一架,苟文先还真不好下台阶。

我偏不信这个邪!灰头土脸地出去,被台东镇上的人笑话,倒是无妨!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连你们这些人也斗不过,只怕长大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看到她爹和众人都和国毓作对,招娣气坏了,噌地也窜上了凳子,与国毓并肩而立。她刚刚要喊上几句,却被国毓悄悄地拉了一下,只好悻悻地先忍着。

小国毓心里,暗暗和一众人等较上了劲,他旋即笑道:“上学不是什么坏事,叔却不许姐去。难不成……叔小气的传言不假,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苟文先平生最恨别人说自己小气,登时怒道:“你说什么?”

“我刚才想把银锁拿来卖掉,给姐上学用,被爷爷奶奶拦了回去!我还纳闷,原来是怕坐实了咱东镇上的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你把话说清楚!”

小国毓却不回答,他双手一撑身子,凑在苟文先面前,用下颌指了一下那些食客,低声问:“叔!咱近,还是他们近?”

苟文先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主意,道:“当然是咱们近!”

“叔还不知道自己的绰号吧?苟三抖!您问问在座的各位,哪个不知道?哪个不在背后消遣您?”小国毓虽是凑近苟文先小声说话,却故意让众食客听到。果然没人再说话,各顾各地低下头来吃粥咬饼。

刺耳的三个字,配合着小国毓学他盛粥时勺子的抖动,苟文先几乎气得晕了过去。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条老狗,一条落水的狼狈老狗,四周围了一群嘲笑的人们。

简直斯文扫地!

众食客各自喝粥,虽有暗自窃笑者,但都不敢再胡乱插话。每个人都知道,这玩笑开大了。“苟三抖”是这些戏谑的东镇人们,暗地里给苟文先起的绰号,背地里都这么叫。唯苟文先自己不知道。如今,小国毓把大家的乐子,掫到了台面上。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只怕日后见了相互尴尬。

苟文先已经气得浑身乱颤。

小国毓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他瞪着眼,气愤地大声道:“词才羡君真抖擞,何事缘诗瘦?苟三抖的名声,在台东镇上已经传开了!叔认,我不认!小气巴拉、抠抠搜搜地做生意,是活;抖擞着过日子,也是活!凭啥被人戳脊梁骨?正因咱们近,我才了解叔的为人!我更不信这苟三抖的名声!银锁被奶奶收了,只怕是看不住的!早晚我偷出来卖了它!若是找不到银锁,我便去牵了三爹的马去卖。不为念娣姐上学,亦为争口气!说什么也得给叔挣回名声!”

“好!好小子!叔没白痛你!”见小国毓跳下凳子要走,苟文先大声喝道:“回来!去厨房,把招娣你姐给我叫出来!”

苟文先已经被气糊涂了,叫念娣,嘴里却喊着招娣。小国毓暗笑,迅速跑到厨房,把念娣“逮”了出来。念娣低着头,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爹面前。

“走!你现在就给我走!和他们两个上学去!”苟文先似乎真的被气疯了,他又对国毓大声道:“家去跟你爷爷奶奶说!你们仨,先生的岁敬,叔也一并出了!”

说完,苟文先直奔厨房。他一手握着粥勺子,一手拎着粥桶,雄赳赳地走出来,往每个食客的碗里,又添了一大勺粥。每勺粥倒入碗中之前,还瞪着眼气乎乎地大声问:“抖不抖?”

“不抖不抖!”食客们凭白得了实惠,个个乐不可支,恭维讨喜的话不断。

离开家门,念娣好久都缓不过劲儿来。她双腿发软,像做梦一样。她不住地问自己,我可以上学了吗?我真的可以上学了吗?招娣笑得肚子都痛了,和国毓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台东镇的街角。胡水带头,又和几个孩子一起在捣蛋。他们围在剃头匠王师傅的摊子前,拍着手大声唱着改过词的儿歌。

王师傅,手艺高,

刮脸剃头不用刀,

一根一根往下薅,

薅得满头起大疱,

红疱绿疱大紫疱,

抱着脑袋嗷嗷叫……

王师傅脾气好,听了也不恼,边麻利地抹胰子刮脸,边笑着扬声道:“等着!等叔闲了,给你们也薅上一薅!”。反倒是蹲在一边晒太阳,等待剃头的顾客看不下去了,起身去轰这群顽皮的孩子。

胡水嬉笑着,一溜烟儿地逃了。一转身,他发现了招娣、念娣和国毓三人的身影,立刻鬼鬼祟祟地追了上去。

念娣失了魂魄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弟妹的身后。直到过海泊河时,国毓和招娣不走桥,跳着河床上的石头过河。当两个孩子嬉闹时,撩起河水泼到她的脸上,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我可以上学了?我真的可以上学了吗?”念娣开心极了。

到了吴家村的私塾,“老学包子”给念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先生七十多岁,个头不高,但身体硬朗,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是一顶旧的瓜皮黑帽。吴家村及周围村子,许多孩子都受过“老学包子”的恩惠,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能尊称其为“张先生”。他大半生都在吴家村私塾当先生,教孩子读书写字。有的孩子上不起学,趴在窗边偷听,他会给笔给纸请进屋来,教孩子写自己的名字。张先生义务帮村民代写书信,也会为小病小灾的人看病配药。

私塾学生日渐减少,都去了洋人的学校,使他非常着急。见同时来了三个孩子,又是大裳茶之孙,至交章老先生之外孙,张先生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胡水远远地见了,眼珠叽里咕噜一转,马上来了主意。国毓和念娣、招娣刚刚坐定,胡水就从外面蹦了进来,大声道:“先生!我也给您当学生!”

张先生一愣,仔细把眼前的孩子打量了一番。胡水脑袋上歪扣一顶丝绒小碗帽,正中间镶着一块碧色如水的方玉,暗花缎袍子,脑后挂着油光水滑的胖辫子。脚下一双黑色高梁厚底鞋子,缎带捆扎小腿,长得白白胖胖的,扬着下巴,一脸满不在乎的顽皮样子。这种扮相,台东镇的孩子倒是少见。

“老朽眼拙!你是哪家的娃……”张先生问。

胡水一拍胸脯,趾高气扬地回:“我是斐迭里大街胡记商号胡天德的儿子,我叫胡水!”

“胡水!”张先生点点头。胡记商号胡家,是青岛一等一的大户,看了穿戴,倒是不必怀疑。他道:“我听说,你们胡家去外地请了先生,在家教你!为此,你爹还特意去了一趟海源阁。”

“可不!请了个姓杨的山羊胡子回来,嗓尽头聊城话!唠唠叨叨一头晌,半句也听不懂!”胡水吸着鼻涕大声回答。也不等张先生同意,眼里瞄着招娣,自己就拔脚进了,嘴里还不忘记恭维几句:“不是有首诗么……山不在高,有猴就行;水不在深,有鱼就灵!早听说先生教得好,今儿就是冲着先生的大名来的!对了,先生您贵姓?”

学堂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张先生也被逗得笑了,一听那诗,便知是个不学无术的小东西,他也听说胡水带着斐迭里大街那群富户的孩子,常来台东镇调皮捣蛋。张先生不以为意,笑着招呼道:“自己找地儿,随便坐!”

见到胡水,念娣吓了一跳。她赶紧看国毓,发现他神色如常,这才稍微放心。再看招娣,小脸儿气得煞白,目光如刀剑一般。若眼神能杀人,胡水只怕要死上千百次了。

一般,国毓不动,招娣不会首先动手。念娣暗暗心惊,紧紧地拉着国毓的衣服,生怕他突然跳起来。

胡水瞄着招娣,贴着墙,来到三人旁边,却始终不敢靠近。胡水绕到最后,一屁股把原本坐在那里的孩子拱开,自己坐定。然后,向窗外趴着的那几个孩子一扬头,得意地笑了一下。

念娣悄声问国毓,“他们……”

“不用怕!”小国毓觉察到了念娣的紧张,双手扶在桌上,低声安慰道:“都是斐迭里大街的那帮小少爷!”

笑声一停,吴家村的学堂里,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原本坐在吴家村私塾里的孩子,趁着张先生不注意,要么赶紧躲开,要么远远地离开胡水,坐到国毓和招娣前后。显然,他们是属于台东镇这拔儿的。

招娣双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齿,她低声道:“这才是抖擞!斐迭里大街的,在咱台东镇上膈应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跑到学堂上扎刹!等下课,先生一走,看我怎么收拾他!你帮我守住窗,别让他溜了!”

小国毓却气定神闲,低声笑道:“第一天上学,你便想打架?若有人问,谁规定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不能来台东镇上学,你待如何作答?就算想打架,也得挑挑时候!你没见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胡水就是看见姐在,断定打起来姐会拦着,才敢进大摇大摆地进来!”他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道:“来日方长,莫急!”

听了窃窃之语,念娣暗暗心惊。几年前,国毓和招娣还小,就把胡水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刚才,她乍见胡水,立刻抓住了国毓的衣角,担心瞬间爆发一场大战。念娣脑中几乎能想象出激烈的战斗场面。国毓和招娣带着东镇的孩子,迎战以胡水为首的斐迭里大街那群孩子。双方打成一团,拳脚交加,桌凳乱飞,私塾师生四散奔逃……两边的孩子早有冲突,加上丁胡两家积怨已久,胡水又爱胡闹,摆明了借端生事。

念娣胡思乱想着,第一天上学的高兴劲儿,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吴家村的这片方寸之地,本是读书育人的清静处,居然变成一触即发的战场。

她觉得,即使避过这一时片刻,以后的私塾,只怕也再无宁日。

待续……

040 酒狂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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