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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穿越小说 -> 契诃夫-> 二
换源:
二
- 转眼，已是傍晚。他们去林中小路散了步回来。病人的膝盖也觉得好些了，不似先前那样疼痛。医生好像还有点不大放心，便问病人好一点没有。病人说：“真奇怪，想不到到水里游了一阵后就好了，至少比先前要好多了。”
“那是因为水会软化皮肤。……我看你的病也并不一定是膝盖疼，而是膝盖周围的肉疼。”
“可是我就是感觉膝盖疼嘛。”
“这是一种错觉，就像有人感觉肚子疼，然而却找不到具体是哪里疼。或许是肝脏，或许是小腹疼，……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你觉得肚子疼，然而却找不到是具体是哪里疼，那就显然是胃病了。”
“医生，你真是博学呀。”病人兴冲冲地看着医生的眼睛，说。
医生也不看他，回答说：“这只不过是常识罢了。”
“那你看我这条腿，还能挨几天？”
“或许三天，或许二十天。一般情况下也要等二十天才会发作。可是……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话，三两天就会发作。”
“那异常情况指的是什么？”病人瞪大了眼睛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吃了香料、喝了酒、抹了酒精、放在被子里蒙热了。在这些情况下皮肉就会加速溃烂。”
“哦，幸好早知道，不过我还准备抹一点酒精呢。”
“那你第二天就会来找我了。”医生笑了笑，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忘啦？咱们不是说好了要等症状出现吗？你现在就可以抹点酒精，那么明天我就可以给你治疗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别的意思呀。就是想让你好得快一点嘛。”
“这样做万一治不好导致溃烂怎么办？”
“看来你还是不大信任我哦。”
“那你有几成把握？”
“算了，还是别问了吧。……我说我只有一成把握，那你还治吗？”
“那我就去找别人啦。”
“呵呵。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对了，要不一起吃个饭再走？”
“好啊，估计我家那个又没有做饭，那我就不客气啦。”
“那你稍等一下。……对了，桌上有一本杂志，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看一看。”医生说完就走出门去。
天全黑了。医生走了进来，说：“好了，可以开饭啦。”病人刚才微微合上了眼皮，经这一叫，又睁开来。
只见院子里架着一堆火，在阴郁的天空下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火上放着一只锅，上面泛着肉沫。院子的木栅栏在地上印满了影子，整个院子载满了月光，像是一个水池。
柴火往上冒着烟。袅袅娜娜，缓缓上升，一并入黑暗中去。
医生和病人闲谈，都没有谈论病人的病情。大概是各自心有所属了，就闭口不谈。医生想的是：既然病人另寻医者，那就不关自己什么事了，反正他只给他开了点发散药物，对病情没有任何影响。病人想的是：这个医生这么磨叽，一个病估计得治半年，而且还有风险，白痴才会这样跟他耗下去呢！
一天，医生正双肘支在二楼的围墙上，眺望远处的田野，神思倦怠……
这时，有个人影在田野里出现，起先看不大清楚，就像是一块黑布，随风摇晃，乍看像是一个稻草人。
医生忽然想起什么，等到这人走进医生家的栅栏门，医生脸上早已绽出一个谐趣的微笑了。病人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医生一路俯瞰着他，直到他走到客厅门口，喊：“有人在吗？……医生……医生。”
“麻烦你抬一抬头，先生。”上面有个声音冲他喊道。
病人抬起头来，瞥见了医生。忽然脸红了，低下头去。两只手的四根手指绞在一起，手心渗出了汗。转眼额头上也冒出了汗。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带着悲惨的腔调说：“快救救我吧。我的两只膝盖已经快不行了。求……求求你了。”
“稍等。”只听上面说道。
医生下了楼，没打招呼就提起了病人的裤子，膝盖一片潮红，皮肉多半都溃烂了。
“不会啊，……怎么可能的。是不是他们给你开了药呀？”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病人哆哆嗦嗦地说，好像两瓣嘴唇就快掉下来似的。
“哦？你怎么又来找我了？我只有一成把握哦……”医生意味深长地说道。
“管他一成两成，你只管治就行了。”病人费了很大劲才使这句话连贯起来。
“好吧，我来猜猜他们都给你开了些什么药吧。……黄麻一定有吧，如果我没猜错，还有大麻。或许还用了艾叶吧……。艾叶不得不用，但不是主要的药物。艾叶只是用来杀死细菌的，但不能完全杀死，还是会有残留，需要更重一些的药物，那就是荨麻。”
“荨麻？你确定？”
“你不相信我？”
“好啦，我相信你。”
“那咱们就去摘荨麻。”
荨麻丛中，一片阴郁，黑色的暗影好像与荨麻相互融合，显得立体而幽深了。就在院子后面。
医生俯下身去，摘了一大把，然后回头对病人说：“够了，咱们就用这些。”
病人一句话也没说，神思飘忽不定，一副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一匹东遥西晃的马在逛集市一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啊！……哎呀……哎呀……”病人呻吟道，“痛死我了。”
“没事，忍着点。”医生一面把荨麻按在病人的膝盖上，一面说，“刚开始会很疼，过会就不那么疼了。”他用三根手指抵住荨麻，另一只手攥紧了，放在蹲着的膝盖上，手里捏着一把汗。约莫过了三分钟，他把那只出汗的手甩了两下，说：“现在不疼了……。”他好像是对着天空说的，因为他受不了病人死死盯着他看的眼睛，满是恐惧，显得很是绝望。他恐怕以为医生要间接把他杀了，眼神里透出一股怒气。“我早就知道了，……哎，我早知道了！这不是在治病，这是在杀人。”幸亏三分钟一溜过去了，病人没有了疼痛，还笑出了声，好像在为刚才错误的怀疑而不好意思和疼痛终于过去眼看病就要好而兴奋。
因为经过这一下还有刚才医生对其他医生所用药物的判断，他认定了这个医生是一位神医。
医生的面皮像是一层薄纱，被病人三言两语就捅破了。医生神情沮丧，站在一旁，兀自出神，对病人的问话也不搭理。病人呢，一个劲地说些对不起的话，神态可掬，从从容容，言语缓和。医生已经摸透了病人的性格，逐渐恢复了心情。现在他嘴角绽开了微笑，背对着病人，由心底发出一个舒坦的微笑，就像涟漪一样，在心头荡漾。
病人以为医生还在生他的气，就不说了。直接伸出手去，展开手指，五卢布的钞票像是一缕明媚的阳光，攫住了医生的心。
“喏，感谢你治好了我的病，小小意思，请务必收下。”
“我只要一戈比。”医生转过头来说，“只一戈比就成。”
“可是我没有零钱给你呀，……你就暂且收下吧。再说这坏疽粉也挺贵的，我就搞不明白，你这样不是在自我销毁自己的生意吗？”
“哎，……别提了。”医生叹口气说。
“看来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哦。”病人怀着偷看别人隐私的兴奋说道。
“对你说说也无妨。……我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名小杂货铺老板，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过得很舒坦，每天很晚才起床，每次起来就有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饭。生活洋洋自得，心情坦坦荡荡，神思恍恍惚惚，眼神充满忧虑——大概是对这种生活已经麻木了吧。我痛恨这种麻木的生活，渴望治病救人。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我。”
“其实也不一定要治病救人，……比如说，你可以去旅旅游呀。”
“旅游？那是小资们的生活，不是我这种人应该过的生活。”
“哦？那你是哪种人？”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我是哪种人？”
“治病救人，收费超低。等于自毁前程。”
“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啦，我写小说也可以赚很多钱，这笔钱已经够我生活的了。”
“哦，我差点忘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是一个好人。治病救人，收费超低。”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乐意干的事。帮助穷人使我快乐，我很讨厌农奴主……他们什么事也不干，照样活得很好。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别忘了是农奴帮他们揽活，他们在吸农奴的血。我自己租的这套房子也是农奴主的，固然，这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觉得像我这样拥有自己的房子的人太少了。农奴们基本都没有房子，而是寄居在农奴主家里。想到这使我不寒而栗。我所要做的就是尽量行医，免费为穷人看病。不管是对是错，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这么做……我做梦也在帮穷人看病。……在这种制度下，真的让人难以喘息。”
几天后，病人来看望医生，其实也是要询问医生绷带是否可以卸掉了。
巧了，医生并不在家。不过有一个老爷模样的人对病人说医生搬去乡下住了。病人就前往农舍村，一路上并没有碰上什么人。
野幕低垂，草漫于野。一间小屋布于其上，阳光挥洒在房顶上。病人踏入田野，往上走，不多时来到了小屋前。医生刚好从屋子里出来，饱览这舒适的阳光，低头看地上的麦子。麦子稀稀疏疏，就像一个中年秃顶的人的头发。
病人旋过墙壁，来到了门前。医生吃了一惊，连忙问病人是如何找到这的，病人一一作答。两人又互相寒暄起来。病人乐得拍一拍医生的屁股，嘴里一阵坏笑，好像医生说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医生不无幽默地说着一些打趣的话。两人兴致越来越高，互相搂着各自的肩头走进屋去。屋子窄小，不过三步来宽，有一张硬板床，二人就在床上坐下。
医生继续寒暄，病人认认真真地听着，就像是查字典一样，丝毫不马虎。医生说到动情处，不住连连低头叹气。病人笑眯眯地听着，眼睛盯着地板，好像与医生共情似的。轮到他说话了，他只说句“唉，有什么办法……”
医生情绪激动，说道：“我已经没钱交房租了，所以才搬到这来。……不过我挺喜欢这的，外面就是田野，没事干的时候就去外面散散步，心情一准会非常好。没有比阳光更美的了，也没有比田野更适合承载阳光的了，人在上面无比快活，就像是长在上面的作物一样。”
“好是好，……可是……你看我现在病好了吗？膝盖上的绷带可以去掉了吧？”
“可以了。”医生说。原来他来就是为这个。我应该早一点想到的。这会天还没黑，还可以到外面去走一走。只是这个人要怎么打发，我看他又在疑心自己的病了，不过等绷带去掉，没准他就无话可说了，真是一个难缠的家伙，总爱纠缠不休……
“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病人立马把绷带扯开，去掉，露出了黑色的疤，这表明病就快好了，等疤一掉就好了。
“太感谢你了，医生，……医生，你听到了吗，真是太——感——谢……了。”
“没什么，这不过是个小病。”
“可对我来说，够我受的了。每天都在折磨我，……连站起来都困难，都是妻子在照顾我，不过我最应该感谢的人还是你，……医生。”
“哦，真的没什么。”医生羞涩地说。
“到我家去做客吧。为了表示感谢，我衷心邀请你去我家做客。你那么英俊，想必我妻子会很喜欢的。”
“哦，不了。我想去外面转一圈。”医生为难地说。
“那我陪你去怎么样，你看见我这条腿已经完好如初，想必会很高兴的，因为这是出自你的手治好的。”
“我喜欢一个人去散步。不希望有人打搅。”
“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去。难道你不怕半路遇上什么人吗？我指的是歹徒之类的什么人。”
“你把我看成胆小鬼了。就算是遇上鬼我也不怕。”医生笑着说。
“那我就陪你吹吹牛，这样总行吧？”
难缠的人呀，不知道过会又会怎么样？医生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