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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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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环绕,一片苍翠,在夏末的一天,一天的下午,伴随着夕阳洒下金辉,这个山中的村庄迎来了它新的光彩,浣衣女阿碧也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机,只是是好是坏,难有定论,命运的注脚在这里设下伏笔,或许在几百年后,答案才能显现。

有愚公移山之志者,可感天动地,百年修行,最终换来一段彼此相伴,大致也可称得上令人欣慰,也算是求了个好的结局。站在此时向后看,众人只叹惋惜可怜,站在结局处回顾往世,却也是段扣人心弦颇令人动容的传奇。

于平淡无闻处,一朵花开出了它的世界。

阿碧垂着眸子,看着眼前突然绽开的无名野花,这是她今日收获的惊喜,只有她知道,她嘴角浅浅上扬一些。

她正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同在场所有人一般,深深地低着头,与一众村民共同等待迎接即将到来的新任县令。

前任县令贪赃徇私,侵吞税金,联合几个村中百姓强权压人,在这个偏远的山内县城欺压的普通百姓有苦难言。结果天道轮回,报应终于显现,在一日暴雨天气,一道长空惊雷劈入庭中,一截被雷劈断的木枝将正在廊下与女眷颠鸾倒凤寻求新意的县令送上了西天。枝子正中县令脑后,从嘴巴穿出,带血的木枝停在女人眼前,血液和着唾液黏稠不堪,慢慢从县令嘴里顺着木枝滑出,眯着的眼睛睁的老大,眼球突出,像是恶鬼呲着獠牙,像是猛兽刚撕扯完血肉。女人看着面前的脸,吓得顾不得穿衣,抽出身体便狂奔向外,口中大喊着“老爷被雷劈啦!来人啊!救命!死人了!”

凄厉喊叫传便整个仓容县,很快人们便知道,这个令普通村民怨声载道的县令,就这么疯狂可笑的死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阿碧的父亲一定算不得欢喜。

她们这个山中村庄,虽是远离城中,但依靠得天独厚的自然,可往宫中和其他地方源源不断的输入上好蚕丝,矿石药材,因此也算富裕,掌权者有利可图,油水实在很大。他父亲与旧县令等人臭味相投,蝇营狗苟,便是其中一员,如今根基倒塌,平白废了往日辛苦经营,自是不快。因此一面打听着新任县令脾性品格,一面算计着如何拉拢讨好新县令可让自己得向往常一样滋润度日。

如今,新县令到来,衙中师爷账房等旧县令同伙,齐齐做出了大门脸,提前半月便开始计划操办,今日更是让全体村民提前一个时辰便来山口处跪地迎候,他们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只当这样便可在新县令面前讨个欢心,继续他们的舒心日子。于他们而言,威逼利诱,总是要看情势行事,便是实在无法拉拢,那也是要先礼后兵的,还有后手。

而伏低身子,僵硬跪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心中带着的是带着虔诚和忐忑,一分好奇,三分祈求,两分麻木,祈求这位新来的县令能安安稳稳的,即便不做好事,却也别为这种暗潮涌动增添一把助力,底层人民生活艰辛,大多数人不过只希望能平淡活着。

一阵轻风吹过,林中响起几声鸟叫,阿碧对这些格外灵敏,她乏味艰辛的生活中,这些自然的一切,对她来讲都是心灵的慰藉,她对自然灵魂相通,沉浸其中。

她也没有如其他村民一般的心思,对她来讲,县令是谁或许并不重要,反正那个不待见她的父亲,从来依附于权势,卑躬屈膝,奴颜献媚,出卖灵魂去换取富贵,而他从来厌恶她。阿碧的母亲在她幼年时离去,未曾留下一子,自那之后这个男人没了金钱来源,便将一切怪在阿碧身上,肆意辱骂打虐,忽视她的存在,让八岁的阿碧浣衣为生。紧接着,那个艳丽的女人进门,教唆着他父亲挤进旧县令圈子,跟在屁股后面得到一些好处,不费力的拿到钱财以及那一点点狐假虎威的权势,可阿碧依旧是那个在后院汲汲营生的浣衣女。

她时常数着偷偷攒下的金钱,期待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到山外面的世界,一个人好好生活,尽管她对仓容县之外一无所知,甚至不能想像的到是怎样的情状,但这一点念想,是支撑她乐观面对一切的动力。

汗湿衣衫,风拂过阿碧面颊,那一丝舒服惬意让阿碧有一瞬的恍惚。有人迈着紧密步伐从山下跑来通报,人人肃正起来,头低的更深,跪的姿势更加标准。

前方有人引路开道,县令拾级而上,迈着稳健脚步向着小村,山体慢慢变宽,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众低眉顺眼,齐齐跪地的景象。

阿碧抬头时,入口处的石阶上,缓缓露出宽沿大帽,一双眼睛瞳仁黑亮,如墨色深渊,清净深沉。她没有看见更多,后背便挨了一巴掌,“小蹄子,给我跪好了!”

她的父亲,这个因放纵而显得格外老态的中年男人低声斥骂。

县令从台阶上来,并未注意到阿碧那不经意的微微抬头。不过,他被那一声斥骂吸引了目光,看过去时,正看见那个身着藕荷色粗布衣的女子被身后的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她面容清秀,不着修饰,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身姿纤弱,跪在地上,抬头时看过来的那一双眼睛,露出一种温和坚毅,像是秋水涓涓,像是野草旺盛,又是隐忍不屈,又是恬淡干净。

“恭迎县令大人。”众人齐声高喊,而后以额贴地。

    他目光从阿碧短暂直视过来的眼睛上移开,大步走过众人,听着身后声音渐渐变远,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村民才蹲坐在地,揉揉跪的发疼的膝盖,起身,回到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活中。

那男人耸着脸瞪了一眼阿碧,往家中走去。阿碧看了看日头,太阳已快要隐入山后,她揉了揉发疼的肩膀,提起裙角去往学堂后门。

每日太阳下山到天黑的这段时间,是阿碧躲进书里的时间,此时学堂的学生们下课回家,学堂便空下来,阿碧往往放弃晚饭时间,在天黑之前的这个档口,从后山小湖塌了的墙角翻进学堂,从落满灰尘时有虫蛀的书库中带一本书出来,趁着日暮时分的阳光,在小湖边偷的一会儿清闲,时而看的投入,便拿出随着携带的半截小蜡烛,再多呆一会儿,才赶在门禁前回家。

身上带着的用来防蚊虫的香囊在此时散发着愈发浓重的药香,在湖边陪伴阿碧度过一天又一天傍晚,安宁寂静中,阿碧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属于她的。

还有两页纸,阿碧掏出那截短蜡烛,看看昏暗的蓝沉沉的天色,点燃了它。

直到云彩黯淡无光,阿碧合上书,正要起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在这里?”

阿碧打了个激灵,赶紧吹灭了蜡烛,她将头上帷帽的纱一把拉下,有些警醒的转过身来,后退了两步。

男人没有再往前,他停住脚步,拱手一礼,阿碧身体僵直,微微欠身略作回应。

她悄悄的打量眼前之人,见他身着绸衣气质堂堂,口音略有不同,是个陌生面孔,第一反应便是今日新来的县令或其随从,但见他身着便服,却也不好确认。

男人主动表明身份,“姑娘不要害怕,我是县令府的人,出来随处走走,不料大门却已关闭,见这里有人才上前相问,不知是否有别的路可以从这里出去?”

阿碧双手握在前襟,看着眼前人仍有几分戒备,想了一想才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清透“你要去什么地方?”

“东林阁。”他道。

“东林阁?”阿碧道。

那是本地最大的酒楼,与县令府离的不远。阿碧看看他来时方向,是从学堂走出来的,方才,她不记得听到有人过来。

男人似明白阿碧在想什么,又解释道,“我从府内往东走,绕了一圈从山上下来,到了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路线,又道“从前面西角门进了学堂,可是门关了,这才又返回,我赶时间,想问问姑娘,可有其他的路能从这里直接出去?”

阿碧想了想,道,“你跟我来吧。”又想起什么,道“请等一下。”

她转身将书捡起,忙放回了原处,小跑回来,停了一停,微微低头带路往前走去。

男人跟在后面,二人静静往前走,直到停在那个半塌的墙角,阿碧转身,道“从这里上去。”

她微微带着询问,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华贵沉稳的世家子弟一般的人物,能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式。

“您可以吗?”阿碧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他看看墙头,抓起衣角并不费力攀了上去。他身姿挺拔高大,蹲在墙头之上,带着微微笑意转身向阿碧伸出手来。圆月升在身后,将断墙照的明晃晃,也将其高挺的鼻梁,带着坚毅之气的下颌照的分外清晰,他嘴巴抿起,月光之下更显矜贵。

阿碧怔了一怔,下意识将手伸了出来。这面墙她已翻过多次,却并不能表现出来。

男人一拉阿碧手腕,将她带上墙头,又率先跳下,扶阿碧下来,旋即松手后退,作揖道谢。

阿碧欠身回礼,轻道“大人慢走。”

此后两天,阿碧没有再去学堂后山,她想着过段时间,等离这场插曲久些,愈能淡忘,似乎就愈能安全些。

于是每晚都去到月亮升起的地方,躺在草地上去看山中万盏灯火。东林阁夜夜笙歌,时不时有歌声传来,男人女人的调笑之声,小贩吆喝敲锣,烟火辉煌。阿碧隐在黑暗之中,抱膝而坐,静静看着一切,脸上是一片宁静与惬意。可她最喜欢的还是在日出的时候去看到清净的街道,初升的炊烟,公鸡鸣叫,店家开门迎客,端出冒着热气的早饭,伴随清凉的晨风阳光逐渐洒满大地,万物苏醒开始萌发生机,开始新一天的热闹和嘈杂。

她跟着传来的曲声轻轻哼起小调,享受一点惬意,然后跟以往的时辰一样,在门禁前回去。

不过今天回家时遇上了那个女人,她的后母,她的父亲走在前面,阿碧进门正跟从旁侧走来的后母遇上,她小心将门关上,站在原地阴影处等她离开。

后母还是看见了阿碧,她脸色原就不好,此时更有了出气的口子,看着阿碧,说给前面走着的男人,“天天回来这么晚,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真是好命哦,天天逍遥,倒是我栽在你们家里操持一家老小!”

她父亲闻言回头,十分嫌恶“跟她妈一样,没什么用的东西!”

阿碧抬眼看了过去,她只是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神肃穆冷淡。

男人双眉一挑,语气严厉起来“还敢瞪我!今日的衣裳可洗完了?到处乱逛,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今晚把茉弟的衣裳洗了再睡,要不是省下一个雇工的钱,早就把你卖了,这世道艰难,你爹我可养不了闲人……哎,这钱真是越来越不好赚……这个鸡毛县令,真是不识好歹……”他边走边骂,而后又抚上女人的手,堆起笑脸软言抚慰起来。

他还要依仗这个女军师给他出谋划策,共同商讨如何拿到更多的银子,获取更高的权势,他尝到了好处。

阿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走上台阶,身影穿过昏黄灯光,渐渐消失在光的尽头。看来今日是在外面碰了壁,阿碧心想。她又想起母亲,心中暖了几分,即便处境如此糟糕,但她也谨记着母亲从前的教导,从不让自己自轻自贱,即便在这里毫无被人欣赏的可能,但她依旧是从前那般,心性未改,像山野间的雏菊,淡然不争兀自生长,积蓄力量朝光亮处走。

她回到院子里,伴着月光,洗完茉弟的衣裳,将衣裳甩开,铺在晾衣架上,抬头恰见一轮清凉圆月,月白色的光辉照在院中,留下一地银辉。她将手上的水往围布上一擦,转身要回房中。

经过父亲的房间,房内亮灯,仍有说话之声。

往常这个时候,他二人大概已经睡下,看来今天是有些事情发生,阿碧猜想,听见屋内传来的声音。

“这新县令是个不知变通的,摆些迂腐架子,假清高,我就不信在这个地方,他真能不按咱们的规矩办事了。”

“张师爷怎么说?”

阿碧走到拐角处,正听到父亲谈起县令。

只听里面又道,“先礼后兵嘛,先做足了礼数,他若真的不识好歹,那也自有他的好果子等着。”

“你可小心着,那税目账本儿看好了,他若不是个好应付的,别真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嗯,这是自然。”语气含糊不清,在咀嚼什么食物。

阿碧听到几句,再往前走,屋内声音也渐渐不可耳闻。

里面继续说道,“听说他家里也算世代为官,父亲又是京里的人物,有什么事儿,还是让张师爷打头去吧,咱们且就跟着,若真出了事儿,也不至于是第一个挨打。”

“得啦,也别把他小子看的太厉害,知道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吗?况且,他既进了这地方,就知也不是个被上面看重的,前任县令刚来时不也是挺着腰板装着个正经模样似的,可你看如何?”一声不屑轻笑,男人又道“他呀,也就是年轻小白脸一个,讨讨女人欢心是个好手,还有他那几个随从侍卫,全是一副招蜂引蝶的样,你瞧瞧那日在东林阁,那几个姑娘的眼睛跟长在上面一样。”

女人大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可别是嫉妒人家!”

“这是什么话,夫人如此貌美聪慧,那等子风尘女子岂能比得上,不过都是逢场做戏,有那次我是出了格的,你还不知道我么,除了夫人之外也只对银子有兴趣了。”男人笑着讨好。

女人笑了一笑,“你最好是说的真话!不过说来咱们这县令大人,倒也真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若是在京里怕是多少人家盯着呢,富贵前程不要,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夫人也别小瞧咱们仓容县,在京里不见得比咱们这儿活的更滋润呢。不过话说回来,张师爷世代在此,他的根基势力,又怎会被这些外来户动摇,咱们且就跟好这一个主儿,穿金戴银的日子还有的过呢。”

女人娇笑起来,“那是自然,把张师爷伺候好了,管他新来的张县令还是王县令呢,你个糙老汉儿,这几年脑袋倒是灵光起来,倒让人愈发喜欢了呢?”

男人笑起来,“这还不是夫人调教有方,这几年咱们家势头不错,可得给它保持住了。”他看着眼前红砖垒起来的房子,心里百转千回,“终于不是那破草屋了,好啊,真是好。夫人,你旺我。”

二人热热闹闹的吃着碧玉葡萄,品着甜酒果子,从头回忆起这若干年的不易与如今的成就,完全将一些愈发深的窟窿抛诸脑后,直到聊天结尾,二人细数了一下近来资产,才发现去年新拓的院子花费不菲,为了这个院子,他们从专户里拿了一笔钱,如今竟还未填回去。屋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女人摇摇他的胳膊,“没什么的,马上就要秋收了,倒时候总有办法。”

“夫人是说,拆东墙补西墙?可小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哇。”

“别慌,这不是还没事么,咱们再想办法。”女人安抚道。

一时叹气,二人怏怏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阿碧便被粗暴敲门声唤醒,她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脸不耐烦的父亲。

“从今日开始,白天就不要在家里做活了,跟着李嫂她们出去,晚上回来再做,快去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他丢下几句话,便转身离开,只留下阿碧一脸茫然。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想了一晚上,大的主意没拿出来,倒是又从她身上打起了算盘,她外出做工,得来的工钱没有一万也有一钱,一钱也是钱,多点少点总归是钱,先收着再说。

阿碧穿好衣裳,一无所知的跟着李嫂从后院穿过两条小路,来到了另一处院子的后门。

阿碧没来过这儿,她只打量着眼前屋宇,心想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看起来气派宽敞的很。

就这样,阿碧便开始了白日在此地做工,晚上回家洗衣的日子,许久不曾去往后山学堂。

从她踏入这个院子开始,转眼间已近两个月了。她总是有办法,可以把衣物洗的又软又香,管家见她做得好,便也不让阿碧做什么杂活儿,只让她清洗衣物。天气渐渐变凉,需要浣洗的衣物也渐渐减少,有时候早早洗完了,阿碧便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静静闻院里的果香是什么果子的香味,然后等着李嫂她们一同回家。

秋风已起,架子上的绢带随风摇曳,在阿碧眼前,像一缕细烟,于日光下朦胧流动,周围的景物也变得迷蒙起来。

她伸手,想要触摸这缥缈不明,细娟拂过手指,从指尖向后游走,终是没有抓住。

眼前突然清明,阿碧回过神来,忙起身去追赶吹走的绢带。

迎面却险些撞上一人,他正从门内出来,绢布糊在了他的身上。一双大手抓住了身上的绢布,看阿碧向他跑来,停在他面前不再上前。他走下这几级矮台阶,直到最后两级处,看着眼前女子,问道“是你的东西吗?”

眼前人皂角皮靴,靴上是绫罗绸衣。

阿碧将双手伸出,低头道“多谢大人。”

“你的手受伤了。”

绢布没有放在阿碧手中。

阿碧微微抬眼看向自己的手,右手小指处有一道划痕,血已经流了下来。想事起身时在石头上划到了,阿碧方才没有觉得疼痛,此时隐隐有了几分麻嗖嗖的痒痛感。

阿碧左手握住右手,收回腹前,道“不碍事。”

“随我来吧,手上有血,碰了这白色绢布岂不是白劳作一场?”男人说道,又反身往里走去。

阿碧犹豫,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男人,还是跟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到内院,跟着男人穿过走廊,来到了一间屋子,阿碧低着头,微微抬眼打量了一番屋内环境,她看着里面有书架、有书桌,屋内设计简单干净,是间书房,这才放下心来。

男人从抽屉内拿出药瓶,交给阿碧,又转身去找纱布。转身之间,阿碧看清了男人的脸,她握着药瓶的手指紧了一下,心道:原来是他。只是阿碧没有将眼前的男人与县令联系起来,她平日与李嫂她们同路,偶尔听到谈论,也只是说新来的县令不苟言笑,看着年少威严,又或是讲讲县令的家世渊源,却也只是寥寥几语并不敢过分议论。除此之外,阿碧对县令的印象,也只有山门那次,那双毫无准备突然闯入她视线的眼睛,黑白分明,冷静深邃。与众人印象,并无不同。

男人翻找抽屉,背对着阿碧,问道,“看你年纪不大,可有玉牌了?”

阿碧看着他宽阔背影,回道,“来年春天便可领取。”

“哦?那现在仍该是去学堂的年纪。”男人转身,拿纱布过来。

阿碧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可上过学堂?”男人又问。

“去过几年,自母亲去世后便不曾去了。”阿碧握着药瓶站在原地,垂眼回道。

学堂对阿碧来讲,总是有些不能明目张胆谈论的,她私自进学堂的行为,实在不敢为外人道。

男人默了一默,将纱布交给阿碧,他记得阿碧,初来那日,她父亲斥骂她的场景被他看见了,听阿碧这样讲,心中也大概猜到了缘由,只是略感遗憾。

他这几日考察学堂,发觉一些问题,众人有心修饰,他也没有戳穿。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尚无从问起,不自觉会对此事多挂心一些,是以下意识问起阿碧。

不过闻言,他没有再问阿碧更多。见她站在原地并不动弹,只好拿过药瓶,引阿碧于书桌对面坐下,温柔道,“不必拘束,过来坐吧。”

他用纱布沾水清理阿碧手上半干的血,又拿来药瓶上药,心中盘算着不知还有多少人像阿碧一般。阿碧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为她上药的手短暂停了一停,只是听他又道,“可你很喜欢看书是不是?”

阿碧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见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可阿碧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心中忖度道:难道他认出我了?可那日我明明带着帷帽。

她试探问道“大人怎么这么说?”

“你忘记了,咱们见过一次,那日在学堂后湖,是你帮我带的路。”

阿碧没有说话,嘴唇轻抿,心里忖度着私自进学堂一事被县令府的人知道,她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阿碧轻声道,“大人还记得。”

“所以你是白日做工,晚上去后湖看书?最近还有去吗?”

如此轻松平常的语气却还是让阿碧倒吸了一口气,她起身跪地,带着几分不安“大人见谅,我白日做工,只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能有时间,况且,每每从后湖断墙处进去,阿碧知道这并不合规矩,所以不敢为外人道,还请大人饶恕。”

男人上前扶起阿碧,看着阿碧圆溜溜看着他的眼睛,有几分忍俊不禁,“我并非追究什么,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紧张。”

阿碧起身,男人又道,“学堂本应开放,也应当让百姓得享知识,难得你喜欢读书,这是好事,我又怎么会对此苛责。况且,县里是鼓励和欢迎适龄学子进学堂的。”

阿碧微微垂着眸子,“大人或许不知,学堂并非人人可进,这里学费高昂,少有人可负担得起,况学堂中男子居多,又盛行私塾,学堂里反倒并不热闹,书阁藏书未经保护,少有人翻阅,蒙尘虫蛀的也有许多。”

“如此,岂不是浪费。”男人轻叹,他将纱布系好,看向阿碧“如果不再做工,而是去学堂读书,你可愿意?”

阿碧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暗淡下来,摇了摇头,“我愿意进学堂,可是我也需要做活儿赚些银钱,每天能有一时半刻与它为伴便已是知足。”

县令没有想过阿碧如此回答,有几分失望,却也不做勉强,还是点点头,说道“好吧,既如此便随你心意吧。”

阿碧握着包扎好的伤口,起身道谢告辞。

“等一下,”县令喊住阿碧。

“这药你拿着吧,每日一换,以免留疤。”

阿碧接过,“多谢大人。”

她转身离开,县令看着阿碧纤细背影直到她出了房门。

打她的男人是马大,在这里也小有头脸,家中屋顶的红瓦片还闪着新亮的光泽,远远就能瞧见,看阿碧举止样貌,颇有家教,又是如何沦为家奴的呢?县令心中有几分好奇。他到此地,实为暗查税款,前不久有人一纸密信送交朝廷,告发仓容县财物混乱不明,官员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若非老县令突然暴毙,圣上也不能如此顺理成章的安排他到这里来,去查一查这繁荣表象之下的混乱糜烂。

他这几日明察暗访的,几乎走遍了整个仓容县,去了解这个面积不大却资源丰盛还算富庶的小县,也不过才回府。这段时间舟车劳顿、思绪万千,适才回到府内,方感觉清净了不少。

他深呼一口气,刚刚本想去后院无人处独自走走,不想碰到了阿碧,交谈片刻,倒觉舒适,她身上有股宁静的力量,像是七八月份的茉莉,清新淡雅,淡淡的香气怡人静气,不察觉间舒缓心神。

他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放到桌上,又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拿回了房内。

离开时房间没有落锁。

天气越来越冷,小雪那日县令府为每个人发了御寒衣物,也包括她们这些外面雇来的临时帮工,管家将衣服交给阿碧时,顺道下了个通知,“阿碧姑娘,天气日渐寒冷,从明天开始,衣物改为一周一洗,就去西边的屋子,”他指了指方向,“洗衣房里暖和些。此外,西边这溜儿房屋,日常少有人来,每逢三六九号,就打扫一次,一共五间,地方虽大,内里装饰却少,小书房东西多些,别落了灰,还是好打扫的,院子每日打扫一次,别有落叶垃圾,工钱嘛给你加两成。”

阿碧应下,管家笑着道,“辛苦你啦阿碧姑娘,瑢姊那丫头嫁去了外县,翻山出去咯!我这一时缺少人手,先帮我顶顶。”

管家笑着离开,阿碧听到那句“翻山出去咯!”心中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晚上回屋,阿碧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拿开隔层,掏出用手绢包裹着的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她将今日新发的工钱放入其中,又细数了一遍,还差一点。等到来年春天,她便可领玉牌,有了玉牌便能出县了。仓容县习俗,女子年满十六,参加祭祀仪式后,领玉牌,可嫁人,可外出活动。这些钱是用来参加祭祀及成人仪式的,还有一点用作盘缠。

她心情雀跃,睡不着,在房间练习起祭祀舞蹈。这舞蹈一代代的在这里传承,经过这许多年,如今看起来已有些古朴老旧,她母亲去世的早,没有人教她,不过她每年都会去神坛,看那些到了年纪的女子在台上齐整整的跳,仪式繁琐,要挑着宜祭祀的日子,从立春开始,人多的时候,清明前后也办不完。

上床时,看到桌角放着的药瓶,她受伤惯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劳作时的磕碰,也有父亲生气时的失手,还有一些,是看不见的已经蒙了尘的疤痕。至于小指处的划伤……她猛然瞪大了眼睛,想起手腕处的方寸小疤,突然知道了那日为何会被认出。她笑了一下,双手复又握着小瓶放在胸口,闭眼睡了。

第二日晨起,路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霜,没过多久便下起小雪,阿碧打扫完三间屋子,窗外的雪早已将大地覆盖,不见土色。她去到书房,还是先将物品归置整齐,而后又将地面扫净,微微打湿抹布将桌椅门窗擦拭一遍。

她打开了窗,外面的雪像雨打柳絮,大块大块的从天上掉下。院子里有嬉笑之声,是几个丫头小厮在庭院打闹。雪球横飞,扬起来的雪散开,地上便落下更大块的柳絮。身着官服的男人带着宽檐大帽,匆匆经过众人,不察觉间一颗雪球打中男人腰间,男人没有责怪,只是笑着一扫身上落雪,步履不停的往这边赶来。

门一开,男人在门边扫了扫身上的雪,阿碧上前,接过男人摘下的帷帽。

男人这才发现屋内有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扫扫身上寒气,笑着道“怎么是你?”他转身将门关上,讲道“这雪下的可真大。”

“是啊,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阿碧扫扫男人斗篷上挂着的雪,接过了解开的斗篷,往屋内挂衣架走去。

男人进屋,“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生火呢?”

“没想着这里会来人。”阿碧转身去寻找火炉。

“你不冷么?”男人搓着手,走上前去,“来,我来。”

他将火炉从角落搬到屋子中央,生了火,又问阿碧,“手好些了?”

“大人的药很管用。”阿碧道。

外面的嬉笑之声早已消失,雪兀自的下,屋内屋外一片宁静,阿碧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阿碧想了想又问,“大人可是看到我手上的疤,所以才认出我的?”

男人浅笑,没有否认,只道“天冷了,近来可还去过学堂?”

阿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顽皮,“被发现了,便不好再去了。”

“你这是在怪我了?”男人笑起来。

“阿碧不敢。”她低头。

男人起身,“这屋内的书,你可以看。”

阿碧抬眼看向男人,她没明白什么意思。

男人又道,“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做完活儿后,如果还有时间,你可以看。”

阿碧眼睛睁大了几分,忙是回道“多谢大人。”她有几分愣愣,话说完了,才想起匆匆行礼。

男人摆了摆手,“不必谢,县令府的书库向众人开放。”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大雪,不知想起什么,神情不属,半是喃喃道“风雪载途,回家的路不好走吧……”

阿碧擦着地上融化的水,“难免的,不过慢慢走,总会到的。”

男人转头看了阿碧一眼,她正蹲在地上擦净最后一摊水渍,男人不知想到什么,拿起帷帽披风又匆匆出门去。

此后几天又回归平静,阿碧日复一日的劳作,很少再见到男人,只是偶尔经过父亲卧房,能从二人口中听得一些县令的近况,三言两语的,好像最近县里要重修神坛,据说是要搞成个大工程,不管是管林的还是放粮的,都定了数额,要按营收比例拿钱,还要刻碑鸣谢。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消息突然,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县令也跟旁人没什么差别,都想给自己脸上贴贴金,也可以理解。

上次一场大雪,半个月过去也了没化完,山上依然可见白霜片片,同行的路上李嫂问阿碧,过完年是不是就该领玉牌了,又对阿碧道她们几个婶子婆姨会给阿碧说个好郎君。她们都是热心肠,知阿碧过得不易,想必她父亲也不会管这档子事,便主动的张罗着。即便阿碧说自己没想过嫁人,也只是一笑置之,只当阿碧年轻想的不到位。便又道,“那你不嫁人,就在家里呆一辈子啦?”

阿碧只道,“不会呆一辈子的。”

她笑笑,大家只道,“傻里傻气。”

李嫂及时插口,拍拍阿碧的手,“这话另说,婶子们替你留心着。不过开春祭祀,这舞可不能不会,等婶子教你。”

大家又道,“阿碧年轻,学的快哩,还有几天就要过年,咱们又老一岁哩!”

“可不是,家里还没收拾呢,回家先把厅堂给打扫了……”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说起这一年。说着说着,家家户户的红灯笼便一盏盏挂了起来,门前屋顶贴了春联糊了新纸,一片喜气热闹。

大年三十,阿碧是不与他们一起过年的,像个局外人,自己不舒服别人也不喜欢。她喜欢在后院,与几个婶子和几个年轻的丫头小厮一块儿,吃完饭后暖和和的围着小暖炉坐一会儿,聊天也好自己呆会儿也好,自在一些。

天上月亮弯弯,树上挂了彩纸,一条一条的,已经有人放了一轮鞭炮烟花,阿碧披着斗篷出去的时候,路上已经有了很多烟花壳子,红的黄的紫的纸片撒在路上,挂在树上,残雪映着红灯笼,一派热闹景象。

她穿过家家户户门前,去到后湖梅林,这片草地是观赏烟花最好的地方,不过是这一天家家团聚,少有人出门罢了。

她偶尔喜欢到这里坐坐,游离在热闹边缘,去感受一些空静。时间还早,那棵倒在草地中央的枯树桩,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多长时间才能长得这般粗大,又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枯死颓倒,被人砍下后丢在这里,日日守着对面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阿碧提灯向梅林走去,冰面结的厚,她没有走旁边小路,从冰面上走过去。

县令到这里时,坐在那棵枯了的大树干上,看着冰面上一抹亮光向这边越来越近的飘来,眯了眯眼睛,直到阿碧上了草地,才松了口气弯起嘴角,“你怎么在这里?”

阿碧吓了一跳,她低头看路,没想着突然有人出现,抬头时的眼睛还带着惊恐,看到是男人坐在前面,这才捂着胸口舒了口气。

“大人?”

“吓到你了?”

阿碧上前来,“没想着这里有人。大年夜的,大人怎么在此处?”

“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县令没有回答,而是问阿碧道。

“梅林开得好,家家都热热闹闹的,难得这里清静,想过来看看。”

“你胆子可真大,黑天半夜一个人过来也不害怕。”县令道。

“那大人又为什么过来?”阿碧道。

“听说这里梅林开得好,家家都热热闹闹,想到处走走感受一下。”男人道。

他明目张胆的照着阿碧的话讲,阿碧也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看了过去,“那大人怕不知道,这里不仅梅林开的好,还是观赏烟火的绝佳之处。”

男人点头,说道“的确不知,阿碧姑娘对这里熟悉的很。所以姑娘今晚是来躲清静的,还是来赏梅林看烟花的?”

“有什么区别。”阿碧道。

“赏梅林看烟花不足为奇,若是躲清静,倒是少见。”

“少见团聚热闹的时候要一个人躲开么?”阿碧道,她没有等男人回答,而是接着道,“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跟大人一样,赏梅林也好看烟花也罢,都是路上的消遣,若遇到了便是欢喜,遇不到也没什么。”

她靠在树干上,将灯笼别在树干参差不齐的断口处,看着地上投出的长长的影子。

男人笑了笑,“随处而安,随遇而喜,倒是一种豁达的好心态。”

“大人初到仓容县,千头万绪诸多事务,想来定是年夜思乡,一为忆亲,二为沉心静气,所以年夜才要到此处清静之地呆上片刻?”阿碧带着探询看向男人。

男人道,“你说的也不错,我对仓容县的了解终归不多,依姑娘看来,仓容县如今该如何评价。”

阿碧想了想道,“大人的问题太大,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仓容县地方不大四面环山,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百姓因着得天独厚的自然并不至于衣食无着,可是等级分化严重,尽享优势的只是几个人,底层百姓的生活大概能称得上十分艰苦毫无选择,有人进山,有人出山,进山的带着一个木碗一根拐棍是为了有口饭吃,出山的带着金珠银珠是为了更好度日,来来去去有什么区别,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没有变化的。”

她看向男人,男人眨了眨眼睛,“听起来,你在这一点上显得有些悲观,我以为你是一个乐天派。”

“现实而已。”说完阿碧微微转头移开了视线,她察觉自己说的太多。

“为什么不去期待一些改变和转机。”

“仓容县的转机吗?那是握在新县令手里的,不过……”阿碧住了口,转而又道“至于我的转机,在这里,人是很重要的一关,我想,只要去到山的那边,一定会有另一番天地。”

男人怔了一怔,问道,“你可认识新来的县令?”

“山门处见过一次,看到了半张脸,并不真切。”阿碧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男人又问。

阿碧倒没仔细想过,只道“你是县令府的人,跟新县令同行而来,大概是他的护卫?又或是师爷?”

男人笑了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远处噼里啪啦的声音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打断了二人的交流,接着砰砰响声一声一声,天空出现五颜六色的烟花,一瞬炸开盛放,坠落又缓慢消失,一朵未散,一朵又开。他二人被烟花吸引,抬头看向天空,阿碧捂着耳朵,看着烟花在头顶一朵朵炸开,离得那么近,看的那么清晰,两个人静默着抬头欣赏,沉浸其中。

等到烟花落尽,阿碧拿起灯笼与男人告辞,走了两步被男人喊住,她回头,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她,说道“县令府的人不会让你失望,仓容县一定会变得更好,请相信我们!”

男人背对着月亮,脸上一片晦涩不明,声音平静却又坚定,一语承诺重达千钧,磅礴有力。阿碧拿着灯笼转身,停了一停,而后露出笑容,只道“我记下了。”说罢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春暖花开,天气日渐和暖,阿碧在县令府也渐渐熟悉。偶尔县令回来的早,便会去小书房同阿碧讲一会儿话,他会给阿碧讲山的那边,教她书法、语言,阿碧也会给他讲县里的事,两个人谈得来,很多时候心情都会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变得愉悦,他们好像认识很久,不费力的就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和思想。

二人相交渐深。

山中野花乘着早春第一缕春风绽开,山上出现星星点点的绿色,伴随着天气的和暖,一切好像都在步入正轨,呈现着欣欣向荣之貌。

阿碧终于攒够了需要用到的钱,只等二十天后祭祀礼完成,便可领了玉牌去往她的地方。县令暗查税款一事也眉目渐清,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只是不太好过的还有阿碧的父亲,他已经察觉了县令的来意,那个窟窿眼看就要堵不住了,他近日焦虑的很,每每向张师爷求救,可张师爷态度不冷不热,嘴上安抚的很好,总说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放宽心,可他知道,这个数额足够他砍三次头了。他实在焦急如焚。

然而阿碧祭祀礼那日,他却看到了一丝转机。

这还要说起三月三那日的上午,阳光明媚,春意醉人。祭祀大台上,阿碧和其余两个姑娘头戴面具,身着曲裾长裙,广袖翩翩,身姿曼妙。马大在路上遇到了张师爷,再次说起此事,不知是不是近日被马大缠得厉害,张师爷只觉有些烦厌,他想,这马大总不是痴心妄想要让自己替他填了这个窟窿,简直可笑。

二人走着说着,就到了祭祀大台处,马大烦人,张师爷摆脱不得,索性停了下来,一边看着台上少女起舞,一边漫不经心的应付马大。马大瞧出了张师爷的事不关己,可他素来没少为他办事,如今他出了事,张师爷想断尾甩掉他,那简直休想,况且,他不想死,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杀了那个杀千刀的县令,他也早就去做了。

曲声临到尾声,马大心中一叹,已有些萎靡无望,可伴随着张师爷眼中亮起一抹色眯眯的笑意,马大的心也被点亮了。

他转头向台上看去,那三个缓缓摘下面具,举起酒杯向苍天敬酒的姑娘,张师爷目中所指的方向,除却那两个肤色黝黑略显呆傻的,只有他的女儿,他马大的女儿,遗传了他良好的基因,即便他再对这外在无用的样貌无感,也当然能够知道,她的女儿,是点亮张师爷眼睛的火花。

啊,还有这一丝用处。马大心中一叹,笑了起来,将张师爷拉到一旁,密密私语。直到看着张师爷从眉头紧皱到眉开眼笑,马大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明媚。

他高高兴兴的回家,安排了一桌子好菜迎接他的女儿完成祭祀大礼。可领玉牌可嫁人可外出。他再次笑了一下,难以压制向上飞扬的嘴角。

阿碧回家,被请到正厅,看着眼前一桌子菜肴和少见和颜悦色的亲爹后母,眼睛闪动看不明白。直到她的父亲笑着让她入座,说要庆祝她终于成人,阿碧也依旧难以相信。不过,她心中松动了,或许……或许……他真的记起了自己还是一个父亲呢?

可是,阿碧自作多情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她的美好幻想很快被戳破了。

她眉头紧紧蹙起,满是不可相信,她错了,竟然头脑不清,妄图眼前这个人能有一丝父爱,真可笑,她胸膛一鼓一鼓,那个人甚至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他是怎么能够这样去做的?!阿碧不能相信,就像她进门时不敢相信一样。

“我是你爹,能害你么?张师爷那是谁,你过去,穿金戴银能少了你的好日子过,你爹我为你盘算,你可别不识好歹。”马大这话说的底气明显不足,可在阿碧驳了两句之后,才由心虚转为怒火,他一拍桌子,“这事儿已经定了,没得反悔,在这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家等着张师爷来接人!”

阿碧狠狠瞪着马大,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一刻也不想多呆的起身跑开了。她回房中,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开始迅速收拾起行李。打开梳妆盒,在看到盒子里放着的那把精致的莲花纹半月形玉梳时,阿碧停了一停。这是县令在祭祀礼前夕送给她的,庆祝她成人的礼物,他只是轻松的说,“前不久得了块玉,闲来无事做了把梳子,送给你算是庆祝你成人。”不过这是阿碧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原是不想收下,怕太贵重,不过知道是县令亲手所做,便也不再推辞,收下了这份心意。

她早早准备着,除了钱财和几身衣裳,并没有什么东西,于是很快便收拾完毕。收拾好后看着眼前包袱,阿碧才平静下来。她要想办法,她绝不能嫁给张师爷去当小妾,他已年近六十,家中三房夫人,孩子都有了五个,她绝不能!

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阿碧跑到门边,怎么敲也无人应声。直至过了三天,阿碧才从门外模糊不清的声音中听出,明天凌晨,轿子便要来接她了。

这哪里是嫁,仓促不清的人便到了张府,像是一个玩器,她不管这些人如何看待她,可她决不要这么看待自己,也绝不会这么对待自己。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她在房间里转圈,一圈又一圈,然后安静下来,等着夜幕降临。

渐渐的,天色暗下来,透过门窗,她看见了挂起的红色灯笼。等到窗户上没了人影,阿碧背起包袱,从后窗翻出。不过,她的消失很快就被发现了,她跑到大门外,甚至能听见墙内传来的斥骂声,和一堆人匆忙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幽灵一般,追着在她身后响着。

逃跑的这晚,天色出奇的黑,月亮隐在云层中,什么也不能让人看见。她从那个屋子里趔趄向外跑去,躲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屋子里蛛网密布,摆放着年久不用东倒西歪的货架。她藏在其中,听着外面房门猛烈的撞击之声,如同霹雳在顶,惊怕不已。

 月亮突然从厚重的云层中钻了出来,毫无保留的从高高的窗口照射进来,门外敲门声止,却响起一声不屑的斥骂“小蹄子,我可瞧见你了,师爷家的小妾你不愿当,看我抓住你,不把你卖到楼子里去。”

   阿碧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并不出声,越到紧急之时,她心境反倒静了下来,她看着窗口外面黑魆魆的大山,毅然从货架子上攀爬上去,向着那座大山。

  衣裳被货架扯住,阿碧心急如焚。门外又响起声音“好哇你,果真在这里头!来人!”

她焦急扯着衣裳,突然被人推了一把,便挣脱了货架,她转头去看,见是县令。

“快来。”县令身手矫捷,率先跳上窗户,向阿碧伸出了手。

阿碧不加思索的伸手抓住县令, 两人从窗口跳下,向大山奔去。

身后传来门撞击破开的声音,并伴随着一声大喊“天哪!县令拐我女儿跑了!大家,快给我抓住他们!救人啊!”

 两个人拼命的向山上跑去,时不时回头向山下看望,那满屋子的红光依旧能够看到,不过见身后没有烛光和响动,二人心情才稍显舒缓。他们步履不停,向前走,山下已经谣言四起。

阿碧担忧,“大人,你这样,可怎么回的去呢?”

“你不用担心,没事的。”他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阿碧拉住他,站在他面前,止住他的步伐,“可是你的家人朋友仕途官声……”

  “我想你过得好。”他看着阿碧的眼睛,说的郑重。

    “大人……”

    “走吧,翻过这座山,你就自由了。”

    他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山顶而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们站在山的顶端,看天边泛起微微的鱼肚白。二人紧握双手,相视无言,阿碧眼里滚滚泪水,随风吹进了万丈深渊。千言万语,道不尽说不明,只有泪水一滴滴落下。

后面又响起马大的声音,他是真的坚持,攀了一夜的山,也要将阿碧抓住。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只是阿碧不知道,心中只是愈发悲绝。

县令慌忙赶阿碧离开,阿碧深深看了几眼,转头往前跑去。

马大上了山顶,站在县令身后,带着数个家丁,笑的疯狂可怖。

县令似乎察觉到了,马大没有继续再追阿碧,他看他的眼神,露着狠意。

“你还是来了。”县令开口道,“为了你的女儿,可真够锲而不舍的。”

“县令大人,你拐带我女儿出逃,按律,该当如何!”他大喊道。

县令看着他。

马大笑起来,“县令大人,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百般讨好,你却一定要在税款一事上与我纠缠,我真不知道,你究竟何苦。”

“你知道了。”县令道。

“我当然知道。”马大怒气鼎盛,“不过我想不明白,牵连家族的大罪,你若真喜欢我马大的女儿,又为何要对他的父亲苦苦相逼,可你若不喜欢我马大的女儿,又为何!要带她私自出逃!”

县令冷眼看着他,“你想如何?”

马大轻笑,冷下脸来“大人公正无私,铁面无情,我只好请大人上路。”他说着突然转身将手中长矛刺入县令胸膛,口中道“私带在室女出逃,大人总归逃不了律法,我干脆给大人个痛快。”

马大轻轻一笑,大喊道“县令拐带我女儿出逃,意外坠崖啦!”

他将长矛往前一推,县令直直向山下倒去。可眼前突然窜出一道身影,他看清时身影已经向悬崖飞扑而下,随着县令向崖下坠落。

那是阿碧。

阿碧没有离开,她听见了二人的谈话,甚或她一直隐约知道县令在暗察什么,想来那大修的祭台,是他想出来的摸底的办法,只是阿碧没有想过他父亲参与其中。

马大吓了一跳,眼睛紧锁着那道身影,他愣了一愣,眼睛瞪得很大,随及一个跨步向前,扑在崖边,看着二人向下坠落的身影逐渐被林中腾腾雾气掩盖,一声大喊向着崖底发出“女儿——”

今日,她给了他父亲杀死县令的机会。县令重伤坠崖,她想也没想便跟着跳下。他勤政为民,是个好官。她欠他的,来世再偿。

至于她的父亲,她不知道,如果县令平安,她父亲受罚,她会怎么希望。不过总归,没有假设。

阿碧转头看向崖上,她看不清趴在悬崖边的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只有那一声“女儿”在耳边响着,她不知道,这一声究竟是不是他真心而出,又或者,只是他的表演,为了喊给山下的人听。甚至马大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声是本能的脱口而出,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心情究竟如何,但是重要的是县令死了,他安全了。

他眉头紧皱,看着崖下已经不见了的身影,叹了声气,起身一拍手上沙土,与众人返回山下。

阿碧陪着县令,轰的一声坠入崖底,他二人紧紧相靠在一起,粉身碎骨,若干年后,鲜血尽染处长出一株开的绚烂的白色荼蘼。

又过百年,一位修仙之人云游到此,看见暴雨中的两朵白色荼蘼,一上一下,在上的一朵在雨中护着身下的骨朵,风雨不曾压垮。仙人感念,便伸手一抚,将其移到了自家小院,受灵气滋养,其中一朵很快便化作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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