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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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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

阿普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是的,是故事,不是小说,这是两个意义截然不同的词。

在我听说他故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确没有见过他,甚至只是刚刚才知道他的姓名,但需要澄清的是,他并非虚构出来的人物,他叫阿普,是梅阿婆家的儿子。我说这句话,只是为了让人们知道他确实存在过。对了,梅阿婆家就他一个儿子。

阿普是从县城城南一栋七层高的宾馆跳下来的,不是意外,不是谋杀,他是自己从宾馆的窗子上跳下来的。那天是新历八月十五号的晚上。

那天白天天气很好,天上除了一颗像鸡蛋黄一样的太阳什么也没有,连飞鸟的身影也鲜少得见。炽烈的日头烤得整个大地都热辣辣的,即使到了晚上温度也没有降下来,依旧十分炎烘热。留心天气的人一早就料到凌晨时候会有一阵大雨,晚饭过后就把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收拾到屋子里去了。

那天是旧历的七月初三,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最赶紧的节日只有一个给逝离世的亲人烧纸送香的七月十五。板栗和柿花还不当时,得等到中秋前后才最是好吃。初临长夏时节,刚灌浆的稻子微微泛黄,冒着尖的禾穗鼓囊囊地抬着头追逐漫长又热辣的日光。这时候藏在青绿微灿稻壳下的谷粒还未有充足的积累,虽软嫩柔韧,但尚且干瘪不肥,还没长成粮食。但偏偏是这个时候的谷粒最是鲜甜,大大小小的雀子喜爱得很,故早早晚晚都会在田间见到俯冲而下啄食谷粒不亦乐乎的雀子。雀子肚饱腹欢,而被啄食的谷粒自然折了收成。精明的农人哪会任偷贼一般行径的雀子作威作福,没等灌浆就在田里插上了一个个稻草人。而一到晚上黑魆魆时候,稻草人外面套着宽大布条子便在风中乱飞乱舞,像极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野鬼,莫说是贪食的雀子,人也被吓得不敢近半分。每年这个时候,遍野金黄,收获在望,总显得格外安闲和舒逸,

县城里则是不一样的光景。白天时候,汽车、公车、摩托车滴滴嘟嘟地穿梭在楼与楼之间的路上,一路聆听着滚滚热浪之下街道上巷子里来来往往的热闹。这样的热闹从鸡鸣的清早要持续到火红晚霞垂挂西天的傍晚,就同整天整夜不停歇地嘶叫的夏蝉,嘹亮而激情。一到暮了,日光收敛起灼人的波涛,城市却不曾安静下来。商业街闪着夺目的银色光彩,吸引着白日被困在楼宇里的行人。白天他们属于别人,只有在夜晚,他们才能完全属于自己。而在不远处,硕大的牌子亮起或绿或红的霓虹颜色,那里安置了这个小城市另一批在夜晚活跃的人群,每到夜晚,那里总是来人不绝,狂欢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午夜灯光便骤然暗了下来,世界从光亮到灰暗,最终完全暗下去,融入周围更广袤的黑暗中,投入夜的怀抱。这时候借着微弱的月光已经很难看清楚这个城市的模样,更别说辨明躲在弯弯绕绕的道路两边的房子。天一黑,夹躲在楼宇之间的巷道就给人一种看不清出路的感觉。要是有人醉倒在这里,估计醉死都没得人理睬。而隔巷子不远的马路对面,几个小时前,还有上了年纪的老者老太悠闲地打着太极。

阿普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脑壳直溜溜地栽在坑坑洼洼的沥青棱子路上,凹下去一个坑,像被锤子砸过的不锈钢盆。脸面则像一张大饼一样摊在路上,已经看不清样子了。从他身上流出好多血,顺着路面的斜坡游了好几米远,宛如一条抽搐着张牙舞爪的长蛇,吐着信子徐徐爬过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坑洼。好在没人看到他烂作一包糟的脸,嘴、鼻子、脑门揉碎一般地糊在一起,亦或者说即使看到也辨认不清扭曲揉碎得不能再糟糕的五官,因为那已经很难称之为脸面了,更像是一团因为塑形失败而被胡乱揉杂在一起的稀泥。牙齿不晓得磕飞了多少,即使最后也没能找全,想是还有几颗仍旧嵌在他摔下的土地里。

他穿着一套脏得发油的大棉衣,在几乎所有人都拼命穿得少穿得短的夏天极为不合气候,似乎是怕跳下来摔疼了,特意找了一件厚的;裤子穿的是一条肥厚的老式牛仔裤,裤腰宽得惊人,像个想方设法套在腰上的呼啦圈,用一根明显发旧的皮带勒在身上;鞋子是一双溅满泥渍的运动鞋。被发现时,阿普整个人呈一个扭曲的“大”字形扑在已经凝成血块的红色中,一点儿也不好瞧,以至于第一个推开宾馆门发现他的老板娘被吓得惊坐在地板上,不顾形象地剧烈地呕吐起来。

宾馆的接待对这个人稍微有一点印象,瘦高个,皮肤偏黑,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双肩包,戴着一副颇为醒目的白色塑料边框眼镜,头发又长又脏,显然好久没有洗过了。这种奇特得叫人说不上哪里怪异却又总感觉突兀的搭配,让人很难短时间忘记。加上那人天还没黑就办理入住了,正好那时候前台的接待正嗦着方便面,所以对这个略带忧郁颓丧气质的学生有些印象。如果接待读过侦探小说的话,这样的人要么一个神经兮兮的作家或哲学家,要不就十有八九是一个神经病。

房间里没有打斗的迹象,电视、烧水壶、柜子上的泡面、饮料瓶子、卫生纸都没人动过,柜子里的拖鞋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而阿普在房间里留下的唯二的痕迹,一个是在厕所里溅出来的尿渍,一个是床沿独坐后留下的蹲痕。这个房间太整洁了,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觉得他来旅馆不是来住宿的,而仅仅是来寻找一个足够高的可以死去的房间,或许这是他来这里唯一的目的。。在警察来之前,就只有两个人打开过房间门,一个是领阿普来看房间的接待,另一个就是阿普。而接待在为阿普办理完入住信息后就没再上过楼。而阿普在上楼后也没下过楼,甚至进去房间之后就没再出来。为排除所有存在刑事犯罪的可能性,警察用专业的手段检查过了房间的各个窗户,发现没有被人撬开过,故很轻松就排除了有人翻窗进入行凶的可能性。老板娘检查以后没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故连入室偷窃抢劫的几率也没有了,所有的信息似乎都在表明阿普并非死于他杀。是啊,哪有那么多奇幻的密室杀人啊,只有看多了侦探小说的人才会对原本无甚奇怪的案件疑神疑鬼。而在医院送过来的解剖证明也证实阿普死去从高处掉落导致的各种骨折和内脏破裂。所以,阿普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他是自杀的,他自己放弃了自己。

在这个年代,自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每年自杀的人有几十万,自杀的方式五花八门,自杀的理由千奇百怪,所以没什么稀罕的。可阿普的自杀让人觉得很奇怪,乃至于有些疑惑不解。因为他并没有留下遗书,书包里,柜子里,阿普身上,都没有,这很不寻常。一般而言,一个下定决心要自杀的人会把死亡看作一种解脱痛苦和烦恼的仪式,死亡的方式是仪式的一部分,遗书或遗言是另一部分——他们仍是希望被人注意,不想走得无声无息,亦或是他们来死前仍想控诉那些把他们逼上绝路的人,想要将自己最后一丝愤怒和谴责留下来。可是警察翻遍了每一个能找的地方,包括他手机里的备忘录和聊天软件,人们都没有发现他留下的一言半语,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决定去死了,身体重重跌摔在地上的沉闷的“嘭咚”声和随之而来的短暂的呻吟声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几个声响,然后一切归于沉寂。他就这样失去了生命,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而不远处正人流熙攘人声鼎沸。

阿普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在他上边还有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姐姐。姐姐老早之前就没有上学了,姐姐后来对他说读书没有意思,她想要早点儿得到自由,所以他觉得姐姐有更想要去追逐的东西。梅阿婆说,她和丈夫的智慧都传给了儿子,女儿便生得又笨又懒,也唯独模样俊俏,没有丢了父母的脸面。说起自家女儿,梅阿婆似乎总是没有多少热忱。

在阿普的印象里,姐姐每次考试回家都免不了被一顿臭骂,有时还会被梅阿婆打上两竹条。睡觉时候,阿普总会偷偷将白天时候邻居阿姨给的糖果剥一颗塞进姐姐嘴里,因为阿普听爸爸说过,只要甜糖化在嘴里吃进肚里,便是觉得什么也不苦不痛了。他没有给母亲看见糖果,因为母亲不让他接别人给的东西,记得上次母亲瞧见他接了一个大姐姐给的糖,回家就一把拍掉了他攥在手里的糖。他随即哇哇大哭,却招来了母亲打在屁股上的竹条。那是母亲唯少几次揍他,不痛却让他恐惧。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发那样大的火,很久也不明白。

只是阿普五岁的时候,梅阿婆就不再因为考试打姐姐了。那一年阿普的父亲毫无征兆地病死了,医生说是什么肺结核晚期,正常人的肺是鲜红饱满的,而阿普爹的肺就像一块发霉的朽木渣子,一碰就稀碎,医生说已经没有办法了。梅阿婆不相信,带着阿普爹四处求医问药,得到的却都是一样的答复。到后来,阿普爹不愿意再躺在冷冰冰的医院,梅阿婆就借了一辆木板推车,独自一个人将一百多斤的阿普爹带回了家,每天伺候阿普爹吃喝拉撒,还要照顾两个小孩子,生活的难可想而知。但没人见到梅阿婆哭一句闹一句,所有人都只能见到她天不亮就去田里割草,天亮回家喂牛喂猪,扶着阿普爹进出茅厕,晒太阳散心。家中光景绕是梅阿婆这般竭心尽力,也始终不见任何好转。终于,那年六月份,挨了好几个月的阿普爹去了。那一年阿普五岁,而梅阿婆也不过才三十岁,生活的风浪便张着吓人的獠牙扑向了这个紧紧攒在一起的家庭。

农村有句俗语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阿普爹努力打拼了二三十年,娶上了媳妇,生了一对儿女,去年才刚盖上二层小洋楼,日子正有盼头,就突然走了,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惋惜的。有人说他做工是不惜力气,十文钱的活计总是出十五文的体力,年纪轻轻就一头灰发,是被累死的。累死他的,叫做生活。还有人说,阿普家的新房盖在了风水不好的地方,招惹了阴晦,被野鬼拽去了阳生。

丈夫死后,梅阿婆像失了魂似的,一天一天地痴呆坐在丈夫坟前,也不哭喊,也不抹泪,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像一尊石像守在坟前,一蹲就是一天。就任那吃人的日头哗啦啦地晒,任早晨的露水打湿脚畔,任六月飘来的雨水淋湿全身,任平日里避之不及的倒刺划破衣服,任风吹乱发髻,任嘴唇裂得出血。有人说梅阿婆怕是要疯掉,也有人说她怕是要随着她丈夫一道去了。姐姐年纪大一点,早就知晓了死亡的含义,从父亲死去到葬礼再到母亲一天天地守在父亲坟前,眼睛里总是挂着泪,一行一行地流着落着,晚上睡觉时候被子也总湿漉漉的,阿普每每总以为谁不小心洒了水在枕头上。阿普还小,大人都避讳着在他面前提及父亲的去世,葬礼也编了一个谎言,说是那是大人过节完的把戏,要把人假装埋进泥巴里,而今年阿普家老爹成为了表演者。在善意的谎言的哄骗下,阿普竟是葬礼上为数不多笑着个脸的人。可是他也疑惑,为什么戏法结束了,他爹也不见回来,他有点儿想念那个被晒得有点儿黑但总会偷偷给他带奶糖的爸爸了。

梅阿婆在坟前守了一个月零三天,昏死过好几次,被人发现背了回来,用几口米稀饭救活后,仍是倔强地拄着拐杖去坟前守着。明明身材略微有些丰饶的梅阿婆几次三番地昏倒,又成天成月地不怎么吃饭,瘦下去了一大截,每每走在路上,给人感觉风会像吹走一根玉米杆子一样吹走梅阿婆。大家都越发觉得那些可怕的猜测要成真了,哪怕从阿普爹一去世整个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就不断地开导梅阿婆,但这个女人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不肯听进去,只是天天在坟前守着。但是在一个月零一天后,这些猜测却不攻自破了。

有人说是梅阿婆听从了一个指路先生的话,给阿普爹守一个多月的坟,能让阿普爹在另一边走得一帆风顺,也能感化宅子下面晦气的阴鬼,改善这个家未来的光景。也有人说,人总是要学会接受的,接受离去,珍惜现在,尤其是已经为人父母的人,下边还有孩子,如果两个人都去了,孩子便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丢得下孩子于不顾的人,真是造孽,死后会不安生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多得像村头妇女唠不完的家常,可不管说法如何,一个月零三天之后,梅阿婆自己撑着拐杖,飘摇着走了回来。那是阿普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她瘦得不成人形,平日里精心爱护的面容被风雨刮削得粗糙皲裂,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的,像一盏在风中摇曳的烛灯,头发乱蓬蓬的披在肩上,身上还有些臭,手掌上粘了不少泥巴。他呆呆地愣了几秒,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走进卧室。没有人看到,梅阿婆眼睛里的光忽然暗下去了。可是眨个眼睛的时间,阿普就腾腾腾地跑到梅阿婆面前,手在口袋前犹豫了那么片刻,伸进去拿出了一颗糖,小心翼翼地剥去外面的糖衣,将糖果放在手掌里,扒着梅阿婆的裤腿,小脚一垫一垫地想要将糖递给她。“妈……妈妈,吃糖,吃了就不苦了!我还有一颗,等爸爸回来吃。对了,这个糖是之前我没吃攒下来的,我没有要别人给的糖,莫打我,给好?”

丈夫生病时,梅阿婆没有哭;阿普爹去世时,梅阿婆也没有哭;就算孤独地守了一个多月的坟,她也没有哭。但听到阿普稚气又可怜的声音时,梅阿婆再也绷不住,俯下身子将阿普揽进怀里痛哭起来,那是她忍了几个月的眼泪啊,如今毫无顾忌地流了出来。怀里的阿普一开始似乎是被吓到了,跟着母亲一起大哭起来。但他终究还是不明白母亲痛哭的原因,只哭着哭着就歇了,又笨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左手轻轻将母亲的乱发拨到一边,右手轻轻地慢慢地帮母亲擦去脸上的眼泪。“妈妈,不要哭,哭花了不好看。”阿普半是哽咽半是成熟地说道。

“好……幺儿,妈妈不哭,不哭。”梅阿婆用手揉了揉脸说道。

第二天,梅阿婆带着阿普和姐姐去到了丈夫的坟前,右手牵着阿普,左手牵着姐姐,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一眼就将坟前的碑文连同坟上的泥土一并记下,一并记在心里。她叫阿普和姐姐跪下给他们的爹磕一个头,又让他们上了几炷香,烧了纸,献了饭。

“娃娃,你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莫要哭,他是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才死掉的,你要记住,他是你们的爹,要记得他的模样,要记得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一生人,他就陪你们走到这点了,剩下的路,妈妈带你们走。”

阿普从这一天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自己只能在照片上和记忆中看到父亲了,这不是戏法,死掉了就回不来了,他只有姐姐和妈妈了。他记得那一天,自己的母亲在坟前唱了一大长段歌,他知道那是唱给父亲听的,一定是的,虽然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但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衬得那天的风那天的树那天的泥土,都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悲戚。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梅阿婆又重新下地干活,和她丈夫在世时一个模样,甚至更加劳累,更加用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黄牛,在田间在家中忙碌地操劳着。从她脸上似乎看不见丧夫的悲伤,看不见面对苦难的惊慌,她那张油黄的瘦削的脸似乎被冷风冷雨吹僵了,叫人只看得到让人不可捉摸的淡漠和生冷,看不见曾经时常挂在脸上的喜悦。性格也是大变。阿普姐姐考不及格不再骂了,四十分也不骂了,甚至考鸭蛋也不打了,更别说在学校和人打起来也不吭气,以至于姐姐辍学时,她眼睛里也不见情绪的流动,只能看到一丝疲惫的乃至于有些迟钝的坚毅。待人接物倒是依然热情,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曾经那双凝敛莹气的眸子光彩涣散,像一团燃尽的死火。老人说,那是熬干了眼泪,心头血亏,就像一把野草,空心枯黄,即使是短暂燃烧一阵,也怕是撑不了多久,只是苦了两个娃娃。连平日里最心硬的男人听到也会不免感慨一句:老天啊,你怎么看不见这女人可怜的磨难!是啊,老天向来看不见,看不见丑恶,也看不见痛苦,什么也看不见,看见了也就只是看见了,毫无用处,一点儿对不起人们每年送上庙里的祭祀和香火。

梅阿婆确实熬费了不知多少心力,可是她终究没有倒下,她就像一株饱受风沙侵袭却依然坚韧挺拔的仙人掌,纵使看起来快要枯萎,仍然能在最恶劣环境中坚持下去。她要撑着生命,带着离去的丈夫的那一份期许和遗憾,将他们的孩子养大成人,看着他们结婚生子。在没有亲眼看见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实现之前,她就是身上裹满生活的坚持的战士,纵使满身疲惫和劳累,仍不会倒下,因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那个短命短福但人人夸赞的男人的媳妇。只带着一口气,她就能够在生活的泥泞里蹚出一条希望盎然的路。

那时候她一边养鸡鸭牛羊买来换钱还阿普爹治疗和下葬时欠下的债,一边省吃俭用地拉扯两个娃娃长大。那些年,村民常常会看到天不亮梅阿婆就背着篓子出门割牛草,白天就收拾稻田,傍晚又背着篓子去准备明天的草料。农闲时,梅阿婆经常会跑到邻村工地去干活。一般男工活计重,一天一百五;女工的活计轻一些,一天一百二;砌砖的技工,一天三百大块。梅阿婆干不来砖瓦的活计,却又不想领女工的工钱,就为了一天多那么三十块钱,挑一百多斤重的扁担,扛五十公斤重的水泥,一样样撂挑在梅阿婆瘦弱却坚实的后背上,一样样被最重不过九十多斤的梅阿婆扛了过来。而每日收工末了,梅阿婆还要赶着星光去收拾家里饿得发吼的猪羊。村里人说,没有谁的肩膀像她的一样能干。这一次,无论男人女人都没有半点异议,因为梅阿婆用肩膀硬生生地拖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阿普家的姐姐半点不似她短命的父亲般精明能干,也半分不像她劳苦奔波的母亲,成绩差得一塌糊涂,鞭子抽不怕,骂也不顶用,给人感觉世界上没有能说动她好好学习的东西,孔圣人来了也一个样,任你天花乱坠,妙语连珠,任你将弯掉的竹竿说直,她还是一样的桀骜凌厉,一样的心不在焉,一点不懂事,一点儿不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子。她从来不是个听话好闺女,即使长大了仍然不是。

四十来岁的时候,梅阿婆还完了一屁股债务,本想着好好攒钱供两个娃娃读书,可哪里想到大娃直接辍学了。她虽然知道自家姑娘不是念书当官的料,但得之娃娃早早就离了学业,心中仍是有一股莫名的生气,转而想到自己拼命地维系这个家,拼命地给他们提供好的生活,那一缕生气立马燃烧成一团被不甘助燃的怒火。她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给那个擅作主张的丫头片子一顿教训,就算是打,也要把她赶回学校。考不上我认,供不起我认,但我就不能容忍她自己意气用事。想当年,自家兄弟可以读书,梅阿婆和妹妹却不被父母同意送去读书。所以,这么些年,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那一直是她的遗憾。可当她提着一根细木棍子回到家里时,看到大娃正在灶台前忙碌着做饭。她十几岁的脸上盛开着一股子小姑娘的娇嫩,身上穿的还是前年买的衣服,前一阵袖口破了,梅阿婆说去市集上买一件,大娃说补一补还能穿,替母亲考虑的模样叫人心疼。想想二十几年前,梅阿婆自个儿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爹照顾牛羊猪马,她就跟在母亲身边学做饭,学织布缝衣。每每父亲割牛草回来,都要给她和母亲带一大捧像墨一般黑的刺泡,用大张的青叶包起来捎在篓子上。那时候日子苦是苦,却也有滋味。孩子他爹还在那几年,阿普还没有出生,家里就姐姐一个孩子,只要他爹得空,就立马要从梅阿婆手中接过孩子,或搂在怀里听他吸水烟筒,或让她骑在脖子上学驴叫。什么女娃子贱如草,在梅阿婆丈夫眼里,姐姐就是他顶大的宝贝。或许是丈夫对姑娘的宠爱,梅阿婆照顾大娃没操多少心,以至于她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似乎有一层藩篱隔在母女之间。而阿普出生后,梅阿婆几乎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这个儿子身上,对姑娘的关心自然少了。丈夫离世后,家里就只有阿普一个男子,对姑娘更是疏于关爱。她欠她不少,若是一般姑娘,必然记恨她的不是,而她家姑娘,被骂被打也不说话,被冷落也不求宠,似乎除了学习成绩不行,她从未让梅阿婆劳过心,懂事得让人心疼。而此刻,她正在灶塘里烧菜,哪怕被柴烟熏得泪流满面,也只是抹一抹眼泪便继续娴熟地烧菜了。她生下了她,却总对她有亏欠。想到这儿,梅阿婆心头蕴结的气便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地升起一股心疼,乃至是自责。关于大娃辍学,梅阿婆只问了一句:“姑娘,咋就不读书了?”阿普姐姐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听不懂学不会,坐在教室太煎熬了,现在已经会一些生活所需的知识了,读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梅阿婆没多说什么,将阿普姐姐勉强地搂进怀里,轻声说道:“不想读就不读了,在家里我养着你。”那天,那个在学校被人嘲笑没有父亲的十几岁女孩在母亲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阿普姐姐在家里同母亲照料了一年的活计,第二年便出去打工了。当她说要去外地打工时,梅阿婆没有反对,只是往姑娘手里塞了五百块钱作路费,背着立在女儿身后说道:“在外边要好好的,饭要吃饱,衣服要穿够。受不了委屈就回家里来,家里有我和你兄弟在。”梅阿婆其实想叫姑娘留在家里,可又觉得娃娃离家远一点,离自己远一点,或许就不会整天心里头鼓着气,或许就能活得开心点。她知道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们说的话,加上女儿和她爸的感情,她很明白姑娘的委屈,但无可奈何,只能任那些幼稚却如刀尖一样戳人的恶言说着闹着。与其将她拴在身边,不如放她出去,在外面起码不必听那些难听的话。所以,挣挣扎扎,还是让她去了。至此,偌大的一个家里就只剩下阿普和梅阿婆两个人了。

剩下的十几年的时间里,梅阿婆依旧忙忙碌碌地收拾家里屋外,精打细算地撑着家,姐姐也会时不时地打一笔钱回来,这两年还越打越多,从一千块变成两千三千,梅阿婆一分都没舍得动,让阿普办一张银行卡,全存了进去。她要把女儿的钱存起来,等以后姑娘结婚、生娃,就将它原封不动地给闺女。而她和阿普两个人花不了几个钱。

要说阿普这个孩子也乖,从没有开口要过零花钱,你给他一块他就拿去,给五毛也行,不给也不会问你张口要。带他去赶集时,你给他买啥就是啥,从不说不喜欢,而就算站在橱窗外面痴痴地盯着里面精美的玩具,也从来不哭着喊着要梅阿婆买。比起那些比祖宗还难伺候的孩子,阿普太乖巧了,乖巧得像十来岁身躯里住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梅阿婆这一辈子,最值得夸耀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嫁了个好丈夫,可惜太早过世;二就是生养了一对好子女。

阿普的一生短暂而顺遂,除去父亲早逝,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波折。母亲不让他干重活,也不让他帮衬着家务,尽管他和姐姐在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都是自己料理家务、生火做饭的,可是母亲好像对此并无觉察,以至于姐姐走了之后,他一下子仿佛成了家庭的中心,而他却并没有在母亲拥簇式的关照下体会到充满责备和呵斥的辛辣的温情,只是觉得有些孤单,有些被炙热的关爱闷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阿普会埋怨母亲将自己看做是父亲的延续,尽管这样的想法他从来不会直接对母亲吐露。他开始想念脑子愚钝但是心思澄明的姐姐了,她活得多轻松啊,喜怒哀乐也好,我行我素也罢。可现在,都回不来了。他知道自己身上卸不下也不能卸的担子,所以一小就照着母亲的期待成长。阿普小学便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大大小小的奖状多得一面墙贴不下。对于他而言,纸上的题目远比生活分难题简单得多,也直白得多。梅阿婆总和别人打趣地说道,家里那栋空空如也的房子早迟要被二娃的奖状粘满。

阿普从不觉得那些奖状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只不过如果能够让母亲高兴,多拿点儿就是了。如此,小学到高中,高中到大学,阿普长了二十来年,多多少少的奖状凑满了三大面墙。村子里的人都觉得阿普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以后定是要成大事的人。一个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便享受了他绝大多数出人无法得到的赞美和表扬,那么他之后的人生也应当过得比大多数人好,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阿普应着母亲的期待成为了一名老师,梅阿婆说那份工作稳定,福利好,轻松。阿普没有反驳,好像他所有的选择都由母亲帮他做了,结果也都不坏,至少在外人看来,结果很难不令人满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都不错。

阿普被发现的下午,死迅就传到了梅阿婆耳中,当时她正在帮邻村一家种水果的农户摘苹果。接到儿子电话的第一时间,她急忙着问道:“娃儿,打电话做啥子?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妈讲。”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见电话那头声音略显支支吾吾,梅阿婆警觉起来,她觉得儿子似乎犯了什么大事,或许是工作受了打击,或许是受了伤,当然,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离开了世界。“嗯……阿姨,那个……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知您,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是县城派出所的,今天早上有人发现您的儿子从宾馆楼上跳了下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已经救不回来了。我们排除了别人害他的可能性,所以他是自杀的,他现在躺在城南医院里,麻烦您来看上一眼。”电话那头的声音徐徐地说道。

梅阿婆脑海里泛起一阵晕眩,眼睛突然一抹黑下去,双腿像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在地,手中摘下的苹果全部滚到地上。约莫过了一分来钟,她才勉强地撑着双腿重新站起来,将掉落的苹果一个个捡来放回篮子里。之后,这个坚强的女人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停了手中的活计,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自己则包了一辆车向县城驶去。没人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情,听随行的人说,她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像哑了一样,当初她丈夫死时也是这般模样,不知道是不伤心,还是已经没有言语能表达她的情绪。领回儿子遗体时,梅阿婆朝警察局门口沉沉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再回来时,阿普已经被火化,骨灰装在一个黑漆松木盒子里。一路上,她把阿普的骨灰盒搂在怀里轻捧着,像抱着一岁的小毛娃娃一样。她想起了阿普一两岁时那在她怀里不断的蠕动的柔软的身体,记得那时他不时还会像猪崽刨食般在她身前拱来拱去找奶吃。而现在,阿普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梅阿婆怀里,冷冰冰的,再不会回应,连一声告别的都有说。

大家都觉得梅阿婆不会哭了,她的泪在岁月里早就化成汗和血流干了。但当梅阿婆走下小车的一刹,梅阿婆便“哇呜”一声地哭了出来,泪珠滚滚,涕泗横流,哭声震天,边上的人无不低垂眼眸暗自揩泪。那一刻,她不是将生活扛在肩上的战士,她只是一个失去过丈夫、如今又失去了儿子的女人,一个命运悲惨的女人,仅此而已。那些人们加在她身上坚强的赞美,那些因为希望苦苦支撑绝望的坚持,一瞬间,被眼泪淹没了,被悲伤吞噬了。老天再一次毫无怜悯地将厄难加在她身上,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她的哭声越发引人垂泪,越发凄凉悲哀,越发声嘶力竭。后来听人说,那一夜村子里所有的猫狗像被吃了哑药,通通静默无声,就连聒噪的田蛙和夏蝉也没了声响。或是连冷酷的老天都听到了梅阿婆的哭声,连生灵都为她的遭遇感到悲哀。丈夫早逝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撑不下去,可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她像牲口一样坚强地喘息生活。她流了数不清的汗水,咳出了辛酸的血水,拼了命地撑下来,她甚至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淌下一滴眼泪,可现在,她肆无顾忌地嚎啕恸哭,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她不在身边的女儿,哭她选择自杀的儿子,哭她悲惨的一生,或许还哭世事无常,也哭天地不公,谁知道呢?又或许她只是单纯撑累了,眼眶没有兜住眼泪,便任那无望伙同泪水潸然落下。

“那后来呢,梅阿婆怎样了?”我焦急地等着母亲继续的故事。

“后来的事情,我也没有听人讲起。可能梅阿婆和女儿相依为命,搬离了村子;也可能像冬天的枯草,被一阵北风、一场大雪压得腐烂在了地里。”

阿普为什么选择自杀?他没有什么留恋吗?为什么小气到连纸条都没有留一张?我的好奇心愈发强烈,可是按捺下来,没有再问。

或许是想死了吧!肖申克说过,人不是忙着生,就是赶着去死。或许他也这么觉得,谁知道呢。

阿普死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不知道其实第二天下起了大雨,宾馆门前的血迹被冲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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