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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历史小说 -> 荡寇后志-> 第十五回 刘慧娘泪洒大庾岭 云天彪血染鹿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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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刘慧娘泪洒大庾岭 云天彪血染鹿鸣关
- 诗曰:
平生无愧仰青天,行止何惧蜚流言。
君子陋巷安然处,小人高枕夜难眠。
以谎圆谎终戳破,为盗诲盗总可怜。
史乘家传多曲笔,月照猿臂冷如烟。
话说郓哥与等人夺回宝甲,取路北行,来到关武安王庙前,便叫众人都下马,同入庙内。郓哥道:“此番来京公干,得遇众位英雄,实乃三生有幸。何不就此结拜为兄弟,日后音讯相通,彼此照应。”众人听了,俱都欢喜。郓哥便叫伴当取出已备好的三牲,点起一炉香来。唐斌道:“我是你等叔伯辈,今日便做个证见,你们四个男子汉结拜罢。”关昆道:“我与徐翎早已是异性兄弟,今日当着先祖的面,愿同与乔大哥、郭贤弟结拜。”徐翎点头,乔郓哥、郭武定都喜,四人就于关武安王像前结拜。乔郓哥二十七岁,关昆二十岁,徐翎十六岁,郭武定十三岁,论序齿哥弟称呼。
结义毕,郓哥道:“如今我要回阳谷县复命,诸位兄弟有何打算?”关昆道:“小弟和唐叔叔商议定了,今已助翎弟夺回宝甲,便去延安府投小种经略相公。效力军前,讨个出身。”徐翎道:“小弟便带梅香姐到回雁峰,将我等结义的事告诉卢伯伯,教他也欢喜。”又问郭武定道:“四弟与我同去如何?”郭武定道:“哥哥召唤,小弟本应相随。但先父的穿云电尚未赎回,须得先了此心愿,再去投奔哥哥,否则寝食难安。”郓哥道:“适才我叫那王太尉取一百三十两银子,便是为此,四弟何不拿去赎回宝马?”郭武定道:“感承兄长心意,只是小弟已定下主意,要行走江湖,靠自己赚得一百三十两银子,方才心安。”关昆道:“贤弟虽年纪小,倒有上进孝顺之心。”郓哥道:“昆弟之言,又教我想起武都头。前日听兄弟说起,武都头在泰安府拔松山力尽而亡,葬在那里。我此次回去便要去祭拜,将棺椁迁回阳谷县,与他哥哥武大郎葬在一处,也算兄弟团圆了。”唐斌听了,拿出那把宝刀,说道:“乔兄弟如此仗义,这把刀当年曾经林教头的手。宝刀配英雄,就赠与你罢。”郓哥那里肯收,经不得众人再三相劝,推托不过,只得收了。唐斌又将那一百三十两银子取出,都与了梅香。当日众英雄洒泪而别,各自取路登程去了。
且说那花儿王太尉得了性命,与随从并马保儿逃回城中,一路大骂马保儿,竟带回府中活活打死。因顾及颜面,恐传出去吃人笑,因此虽吃了亏,也不敢声张。过了数日,兀自气不过,竟气出病来,连告了几日假,方见好转。那日上朝,朝散后,与一个相好的官员,悄悄说起那件事,商量上奏道君皇帝,收捕梁山泊余党。那官员道:“太尉尚不知哩,如今河北、广南、浙东盗寇蜂起,官军分头讨捕。前日接得飞报,广南一路官军,战事吃紧,催朝廷速发援兵,官家正为此事头疼。这时节,若再提梁山泊余党的事,岂不是火上浇油?”花儿王太尉见说,吃了一惊,只得将事搁起。看官,既说到官军剿寇之事,那云天彪南征刘花三,胜负如何?因何战事吃紧?欲知其详,只得先把笔墨借与刘花三那一头。
回说宣和三年九月,云天彪奉旨征剿广南大盗刘花三。计点将佐,傅玉因征盐山时,身受重伤,尚未痊可,故留在东京养病。彼时又值徽宗九子广平郡王赵构患病,闻得孔厚医术甚高,故留在京。云天彪见部属不齐,心中悒悒不乐,禁不得圣旨催促,只得引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欧阳寿通、毕应元、庞毅、唐猛等九员将佐,领天兵五万,火速离京。大军一路南行,沿途自有州县迎送供给,不必细表。
大军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江南西路地界。过了吉、虔二州,看看将近广南东路。那日到了南安军,前面一座大岭挡路。此时虽是十月间天气,却气候和暖。看那岭时,虽不甚高,但遍开梅花,红白相映,好看煞人。刘慧娘喜道:“此地据说是汉武帝时将军庾胜筑城于此,故名大庾岭。因遍开梅花,又名梅岭。往日只是听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众人听了,都欢喜赏景。云天彪因贼情紧急,无心赏玩。独自拍马看了一回,望见西山有条古道,直通岭上。便引军转过去,取路登山。
一路拾阶而上,两边梅花夹道,清香扑鼻。比及晌午时分,将近山顶。远远地望见上面乱石堆砌,灰迹尚存。近前看时,原来是个旧寨栅。刘慧娘见了,蓦然动念,对云天彪道:“公公还记得那西洋人白瓦尔罕么?”云天彪道:“如何能忘,当年那人替梁山造奔雷车,教我等吃了老大的亏。后被擒获,我要斩他,却是吾儿救下,收复莱芜后不久便病故了,今日缘何提起他来?”刘慧娘道:“公公不知,昔日媳妇与白瓦尔罕闲谈,据他说起,其父俐哑呢唎,是西洋国有名的巧师,后到了中国,在广州的澳门生养的他,尽传家学。因被广南制置司访知,随贡入京,却遭蔡京、童贯进谗,几乎被杀。后赦死罪,发回广南编管,正打这大庾岭下过,得昔日相识火万城、王良杀死差官,救上山落草。后来官军追捕得紧,不能容留,便随那火王二人弃了此寨,投东京元阳谷,又辗转到了紫盖山,方跟了宋江。”云天彪并众将道:“原来如此,不想还有这一段故事。”
当时说说谈谈,云天彪见那片断壁残垣,虽经焚毁,却早长出草木来。便令军马暂歇,与众人都入废墟内,四下里看。刘慧娘也下轿,由侍女扶着,看那故迹。彼时已是正午,忽见近处山顶射来一道金光,直照在断壁边一块残碑上,耀眼夺目。不到半刻钟,其光不见。众人惊异不已,都凑过去,看那残碑。见上面有字,虽经兵火侵蚀,字都昏了,依稀能辨。细看时,上刻着“度岭□辞国,停轺一□家。魂随□□鸟,泪尽北□花。山雨初□霁,江云欲□□。但令归有日,不□□□□。”落款写着白瓦□罕题。毕应元见了,说道:“此诗莫非唐时宋之问的《度大庾岭》?”刘慧娘叹道:“正是。想那白教授恁般一个能工巧匠,遭奸臣陷害,落难至此,思归朝廷,正与那宋之问一般遭际。因此感怀,刻下这首诗。惜乎天不假年,未及不惑,便撒手人寰,可惜吓可惜。”说罢,竟流下泪来。一旁云龙见了,面有愠色,冷笑道:“那西洋器械,不过奇技淫巧。我天朝上国,物产丰盈,无所不有,缺他又有何损?区区一个洋鬼,娘子何必这般感伤。只怪那白瓦尔罕不生眼珠子,先投王良、火万城,元阳谷遭火。后投宋江、卢俊义,蓼儿洼灌水。咎由自取,何足道哉!”欧阳寿通听了,也附和道:“公子说得是,那厮自恃能造些玩应儿,便傲慢无礼。那年汶河一战,公子诱敌之计吃贼人识破,那厮竟说风凉话揶揄。若非公子拦着,我早打他大暴栗。那厮长着一张鸟脸,我至今记得。”刘慧娘听了,杏眼一瞪,并不睬他们。
看官细思,前志白瓦尔罕之死,却是件蹊跷事。那白瓦尔罕宣和元年七月被官军活捉,便投戈请降。宣和二年十月时,尚随刘慧娘等收复莱芜,汶河设谋,不过一年多。怎地后来再无其事,待官军攻梁山后关时便称其已故?此事深究起来,却与云龙有关。原来那年白瓦尔罕被擒投诚,刘慧娘极为恩义相待,为其另设一帐,拨人伏侍,命手下人呼其白教授,不称其名。刘慧娘本就精通器械,自得了白瓦尔罕后,日日做一处研究。平日里除了夜间歇宿外,无论商议军机,亦或行军打仗,都带在身边,称得上形影不离。那白瓦尔罕除会造器械,又画得一手好丹青,不然怎能入道君皇帝的眼?故不时献殷勤,与那刘慧娘画肖像,渐渐地军营里都传开了。
看官,那刘慧娘虽心无邪念,清者自清,却已是有夫之妇。那云龙见浑家终日与白瓦尔罕做一处,反与自己疏远。偶得意时,方归来与自己欢饮,却极少行夫妻之事。又风闻那些闲言碎语,难免不多心,不觉打翻了醋葫芦,如何忍得?因此一心要除去眼中钉,只是碍着刘慧娘,一时下手不得。后与欧阳寿通商议,一番威逼利诱,买通了刘慧娘派去服侍白瓦尔罕的一个下属,每日在饭食内下慢药。白瓦尔罕日渐消瘦,只道是水土不服。未过一年,便衣带渐宽,收复莱芜没多久,竟呜呼哀哉,一道灵魂回欧逻巴国去了。
回说当日众人四下查探,除了遍地瓦砾,并无甚么发现。刘慧娘唤人去附近山上寻那光从何来,回报说左近山阴高处有一块铜石。慧娘笑道:“这便是了,太阳正午时,其位最高,故可照及山阴铜石。那铜石因与石碑一线,回光返照,将光转射石碑,此乃奇观也。”众人听说,方才醒悟,叹服不已。彼时已近未时,天气正热。云天彪传令下岭,刘慧娘因坐轿,行走的慢,先行去了。云龙想起刘慧娘言语,看那块残碑,分外扎眼。便道:“这顽石乃贼人所刻,留它不得,那位将军为我除之!”只见哈兰生闪出,叫道:“末将愿效微劳。”云龙笑道:“前番在梁山时,便是将军碎那妖盗石碣,今日正宜将军出手。”哈兰生领命,当时提起独足铜人,猛力向前,砰然一击,那块石碑应手而碎。却蹦出一物件来,反唬了哈兰生一跳,众人也都惊异。云龙将那物件识起,却是个青铜孔明锁。摇晃时,并无声响。众人手忙脚乱了半日,兀自拆解不开。毕应元道:“这孔明锁里面都是关捩榫卯,若是不懂个中法门,断难拆开,何不拿去与夫人一看?”云龙本不情愿,怎奈众目睽睽,情知瞒不过,只得唤了名随从,将孔明锁送往刘慧娘处,众人依次下岭。
刘慧娘先行下岭,已到山麓,正等后面大军。忽见云龙贴身随从到来,只说于瓦砾中拾得那孔明锁,众人都拆解不开。刘慧娘见了,笑道:“这是十四柱锁,武侯老师改进的法儿。外观寻常,内中玄妙。绣阁、坊间常见这种玩物,大多是六柱。这十四柱要复杂许多,那一班糙汉子怎懂得?”当时便动手,片时将那孔明锁拆作十四块,见每块立柱内皆藏有一个小孔,各倒出一张纸条来。展开看时,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西洋番字,却不认得。
说话的,你道那纸条上面写的是甚么?原来正是西洋奇书《轮机经》。那白瓦尔罕祖传这部《轮机经》,乃西洋欧逻巴国阳玛诺真传,往日的奔雷车、沉螺舟、火镜等法,均是此经所载,却不立书册,辈辈烂熟在肚里。昔日白瓦尔罕落草大庾岭,恐遭不测,这经便失传了。便偷偷将全文录出,分成十四份,藏在青铜孔明锁内,嵌于石碑之中。那刘慧娘早对《轮机经》有所耳闻,因此当年一心要活捉白瓦尔罕,探问那书下落。后白瓦尔罕归诚,答应将那书翻译出来,献与刘慧娘。然白瓦尔罕历经波折,并非呆子,恐悉数录出,自家便无用处,加之戎马倥偬,闲暇甚少,因此只译了部分与刘慧娘。后白瓦尔罕为云龙下毒害死,刘慧娘大为懊怅,却也无法。也是那《轮机经》的造化,经云龙鼠肚鸡肠,方得以重见天日。
当日刘慧娘见了那些字条,心内早瞧科了五七分,忙收了起来,教那人回去报说不过是个玩应儿。那人走后,刘慧娘暗忖道:“那白瓦尔罕往日曾指天发誓,对我说《轮机经》不立书册,想来却是诓我,可见天下男人都靠不住。”心中虽怨,却无可奈何,只将那些纸条放入锦囊,贴身带着,待班师后再做理会。
且说那日云天彪大军过了大庾岭,行到南雄州,早有官员出迎,为首的乃是武功大夫李珙。云天彪教于城外扎营,留风会、庞毅二将把守,自引余下诸将随李珙进城。入到府衙,大众坐定。云天彪问起贼人形势,李珙道:“刘花三自打广州失利后,便占据潮、梅、循、惠四州。官军据守各处要地,虽攻不入,贼也攻不出。只是近来却有一件颇棘手的事,我等正没主意,幸得将军到来。”天彪道:“却是何事?”李珙道:“刘花三见扩地不得,便派人暗地里鼓动邻近州府愚民造反。近来连州连山起了一伙大盗,与刘花三遥相呼应,声言要共夺英、韶二州,合兵一处。若然得逞,则广南东路危矣!”云龙对天彪道:“那连寇既为刘花三党羽,不可不除。孩儿愿请一旅偏师西行,父亲统大兵南下,分兵讨贼。待剿除连寇,孩儿再与父亲会师。”天彪听罢,捋髯道:“我素闻那连山之地,乃瑶壮杂居,民风彪悍。更兼山势连绵,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剿寇并非易事。我须得亲去一趟,方才放心。”便不听云龙之言。当下刘慧娘等又问了些他事,李珙设宴与众人接风。宴毕,天彪等自回城外大营安歇。
次日天明,天彪召集众将,令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毕应元、庞毅,领兵四万,随李珙南下。自引欧阳寿通、唐猛率兵一万,西讨连寇。临行前,天彪嘱咐云龙、刘慧娘等,务必小心在意,众将应了。各自领兵登程。
不说云龙一路,只说云天彪引一万兵马,昼夜兼程,火急行军。不过五日,已到连州,早见城头有官兵把守。天彪先已派军校持令牌入城联络,知州华廷杰引通判俞辅清、都监周铁园、统制唐午峰等大小官员出城迎候。当时大众入城,直至府衙。逊坐毕,天彪动问贼人形势。华廷杰道:“贼首二人,一名梁得宽,一名罗帼瑞。梁得宽乃是连州土瑶,往日里行巫事,颇得众瑶之心。缘今年大旱,瑶民颗粒无收,连州又增赋税,众瑶心生不满。更兼山中缺盐、铁,有不良商贾入山,斗米换斤盐,蒙骗众瑶,矛盾愈深。上月一商贾入山换银,用锡块假冒。吃瑶民发觉,将商贾扭送至州衙。不料那州官袒护商贾,反捏瑶民聚众作乱。那些瑶民逃回,梁得宽得知,便纠合瑶众万余造反,推举一个落第举子罗帼瑞为首,效仿那梁山大盗宋江,呼之为宋大哥,打破连州城,杀死官吏人等。又占据桂阳山之鹿鸣关,预谋来打此城,幸得下官平日里颇得人心,有被赦狱囚罗喜密报贼人阴谋,预先为备,方才守御得住。如今贼人已两番打城,均吃杀退。”
天彪道:“如此说来,却是官吏逼迫,倒情有可原。只是奉公守法,岂有不罪而诛?纵有微冤,尽可上诉都省,是非曲直,朝廷自有公论。何敢啸聚匪徒,大张旗鼓,悖伦逆礼,潢池弄兵!”俞辅清道:“我等先已派人前去晓谕,劝其归诚,贼人并不理睬。”天彪道:“无妨,待我亲去面谕一番。只是须得万全准备,我等远来,未带攻城器械,烦请诸位帮助造办云梯、木驴等战具。”华廷杰道:“这个自然,本州现有些战具,其余依将军吩咐,下官自当星夜筹办。”正说间,忽报贼兵寇城。天彪闻报,拍案怒道:“我不去讨他,这厮倒来捋虎须!”当时与欧阳寿通、唐猛引兵出城,华廷杰周铁园、唐午峰引本州兵相随。那寇城贼将缪伦,乃是梁得宽手下,生得上长下短,人都唤作尺八腿。使杆太宁笔枪,颇有膂力。当时只道官兵照旧畏惧守城,骤见云天彪等出城相迎,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打个照面,引一千贼兵直杀过来。天彪刀锋一指,唐猛、欧阳寿通分做两路,麾兵掩杀过去。
当时两下混战,那些贼兵大都是山野瑶民,未经训练,怎敌得天彪手下百战之师。因此甫一交锋,阵势大乱。未过一盏茶工夫,那一千贼兵死伤过半,缪伦见不是头,拨马便走。乱兵队里唐猛见了,纵步向前,舞偃月铜刘拦住。斗无数合,缪伦转身欲逃,又吃欧阳寿通邀住。战到分际,欧阳寿通卖个破绽,抽出八楞虎眼钢鞭横扫过去,将缪伦打落下马,唐猛纵步上前,铜刘过处,缪伦身首已分。贼兵见了,愈发无主,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云天彪挥军左右合围,将残贼裹住,高喝道:“投降免死!”众贼听了,纷纷投戈请降。天彪教将降贼都绑了,押入城来。那连州一众官员见了,齐颂天彪神威。
次日天明,天彪与唐猛、欧阳寿通点起本部兵马,押了三百降贼,直奔鹿鸣关来。将及日中,已到关前。见那鹿鸣关夹在两山之间,高达百尺,甚是雄壮。关前又设一座羊马城,俱用山石垒成。城上布满贼兵,端的易守难攻。当时天彪传令,将三百降贼尽数释放,城上梁得宽、罗帼瑞见是瑶兵,都无器械,便教开了羊马城门,放进瓮城,却不许进城。
当下云天彪摆定军马,单骑出阵,来到关前,请城上头领叙话。罗帼瑞见报,便移步羊马城,手扶女墙答话。天彪仰面问道:“城上可是罗头领么?”罗帼瑞道:“正是。”天彪道:“我乃天子敕封征南招讨使云天彪,深知尔辈苦情,因此昨日交兵,不忍遽加杀戮。今天兵到此,其听我谕,出关早降。云某当上奏天子,替尔等辩白。”罗帼瑞道:“感承将军美意,只是如今君昏臣佞,世道浑浊,辩白又有何用?”
天彪听了,已知了三分,说道:“你错了!当今天子未尝不圣明,怎说辩白无益?罗帼瑞道:“将军既称那赵头儿圣明,可晓得圣明二字怎样讲的?”天彪道:“御贤臣,平巨寇之乱,圣也;纳忠言,清六贼之弊,明也。头领以为然否?”罗帼瑞道:“摊派徭役,加租征赋,又有何说?”
天彪自有四五分不满,答道:“社稷山河,全是圣天子一片爱民如子的念头撑住。天下受多少快乐,做百姓的如何报得?自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乃万民之主,收租征赋,有何不妥?百姓只有遵依圣谕,孝顺父母,故事师长,早完国课,做好人,行好事,方可共成个熙熙皞皞之世界。”罗帼瑞道:“如此说来,那赵头儿反倒是个勤政爱民、任贤去佞的天子了?”天彪道:“正是。”罗帼瑞正色道:“如此,又为何招安陈希真、刘广等强盗?”
天彪听闻此言,微微一怔,已有六七分不快意,随即道:“此言差矣!那陈希真、刘广等初反时,云某曾领兵前去征讨,后因调任,方未成行。论起先,陈刘等人却也似乎强盗,但却与众不同,从不抗杀官兵,从不打家劫舍,只图戮力王家。后救蒙阴、复兖州,蒙朝廷钦赐忠义勇士名号,方受了招安,乃是忠义强盗。”罗帼瑞摇手道:“且住!罗某虽是个落第举子,却也颇读几年圣贤书。曾听人说,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何来忠义强盗?我闻那陈希真于猿臂寨时,也曾打破沂州,杀人放火、戕官拒捕、攻城陷邑、私开磁窑等悖逆之事,一样未少做,如此强盗行径,却说是忠义,这唤做什么说话?”
天彪此时已有八九分焦躁,辩道:“那陈希真落草,缘为奸臣逼迫。后打沂州,为救刘广老母,乃不得已而为之。落草时节,仍心心念念不忘朝廷,于山寨设万岁亭,每日率众头领参拜,足见其心。今云某到此,知尔等苦衷,不忍不教而诛,故特来招安,望头领走陈希真当年的路。”罗帼瑞高声道:“你用错心了!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当。若是称王,明说便可,何用忠义为遮羞说辞?即如那陈希真,为高俅所迫,希图逃避,不过深山穷谷,敛迹埋名。却为一老妪,啸聚匪徒,攻城陷邑,何说之辞!我且问你,沂州死难之百姓何辜?尽忠之官兵何咎?因一身之小端不白,致阖城生灵无罪遭殃,良心苟未丧尽,亦当寝寐难安。我等瑶人,世为良民。辛苦经年,只求纳粮温饱。朝廷仍不知足,纵贪官占我等土地,致我等沦为佃农。日常瑶汉纠纷,纵我等占理,亦偏袒汉人,便如这般爱民如子?那赵头儿崇信道教,任用奸佞,贪图享乐。大兴花石之役,强征力役民夫,沿途死者不计其数,百姓哀嚎载道,竟充耳不闻。此等人君,敲剥民之骨髓,供一人之淫乐,真妖魔之领袖,万死之禽兽也。酷虐百姓,招安强盗,所谓圣明之语,不过奴才之言,恰似放屁!诓得那些愚顽蠢汉,却骗不过我等。如今你我各为其主,在此饶舌无益。你尽管放手来攻,我等自不畏死,今日便与你见个输赢!”
天彪听罢,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忽见那三百降贼都被绑缚上城,只听得一片声喊道:“降者便是这般模样!”三百人被按到女墙之上,尽数斩首,头颅都坠落城下。
当下云天彪怒气冲天,拨转马头,返回本阵,喝令攻关。欧阳寿通命兵士驾起云梯,推动撞车、尖头木驴,一齐上前。关上弓弩枪炮,灰瓶金汁,豆子雨点般打下,云天彪在阵后气忿忿地盯着看,见官兵虽有死伤,却渐渐推进至关下。众官兵攀云梯、撞关门、埋地雷,喊杀连天。忽见城上众贼兵闪开,抬起数十口铁锅来,将猛火油倾倒城下,投下无数火把。原来桂阳山中有一处地穴,向外涌出猛火油。那油色黑黏稠,故宋时沈括呼之“石油”,便是此物。罗帼瑞、梁得宽倚之为利器,教贼兵备了许多。那猛火油粘火即着,浓烟滚滚,官军战具皆被焚毁,烧死兵士甚多。云天彪连攻了十余日,不能取胜,只得暂且收兵。
那日天彪与欧阳寿通、唐猛计议道:“当年征讨清真山,贼兵据守玄武关,十分难克,不料今日此关更甚。”欧阳寿通道:“主公,我等缺少攻城器械。若少夫人在此,何愁此关。”唐猛道:“不如催促连州尽快造好战具送来。”天彪道:“行军打仗原不可全仗器械,须得用计为上。”便一边派兵四出打探,是否有小路攻关。一边派欧阳寿通、唐猛率众轮番冲击,昼夜不停,兀自寻不着破绽。
看看已是十一月下旬,朔风大起。这日天彪正在营中闷坐看书,忽听帐外燥乱。出帐看时,却是中军大纛被狂风吹折,众兵士见了,尽皆失色,独天彪面露喜色。欧阳寿通劝道:“风吹折大纛,此乃不祥之兆。主公不如暂且收兵。”天彪笑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我已有破敌之策了!”便修书一封,叫军校带去连州,这里暂停攻城,每日只叫军士饱餐,严守营寨,防贼兵劫寨。
过了数日,只见周铁园、唐午峰到来,天彪接着,问道:“我所要之物,华知州可曾办妥?”周铁园道:“尽依招讨吩咐,都已带来。”欧阳寿通、唐猛随天彪去看时,只见一字长蛇排着二十辆扬尘车。天彪喜道:“那鹿鸣关面朝东北,如今腊月天气,正刮东北风。用这扬尘车盛满石灰,辅以毒烟,此关必破!”众人听了,俱各叹服。
是夜,朔风凛冽,天气甚寒。约莫三更时分,天彪传令尽出三军,以尖头木驴在前,上竖一竿,上系湿烟草,点着立上城头,顿时浓烟呛鼻,贼兵在城上一派慌乱。趁那空当,官兵后队一齐推出二十辆扬尘车来,将石灰顺风抛撒,贼兵目迷眼花,那敢睁眼,都向女墙避风处躲避。关上枪炮之声,顿时骤减。只听得关外官军放起一个号炮,潮涌般杀上关来。火把丛中,唐猛一手提棍,一手高擎着那“钦加忠勇侯平南招讨云”的一枝大灯纛,己由云梯先登。官军见大纛登城,个个拼死忘身,呐喊奔上,潮涌登关。那边厢,欧阳寿通也领兵由云梯上城,自马道而下,去夺关门,正遇梁得宽。那梁得宽还想抵抗,抡刀来战欧阳寿通。两个斗过十数合,吃欧阳寿通卖个破绽,一鞭打折右臂,众兵上前,捆捉去了。当时砍断绳索,放下吊桥,官兵大队入关。
云天彪既破鹿鸣关,各处寻唐猛不见。有见者告道:“渠魁罗帼瑞骑马逃走,唐将军望南去追了。”天彪见大局已定,便令欧阳寿通引兵前去接应,自去弹压各处。计点获首要数十人,起出叛逆歌词,及入会姓名籍贯伪册等件,约有数千人,多系无知良民。当时天彪炽火于庭,焚其伪册。梁得宽待要强辩,遭立毙杖下,众皆愕然。戌牌时分,唐猛、欧阳寿通两个回来,带了罗帼瑞首级。唐猛禀道:“这厮欲奔连山,半路被小将赶上,杀尽随从。他见走不脱,情急自刎,因此割了首级。”天彪大喜,叫将与梁得宽首级同悬于鹿鸣关上示众,将俘虏的五十二名头目,于关下尽数斩首,余皆遣散。
当下残贼已尽,天彪与众将于关头置酒,庆贺得胜。唐猛因先登城头,又擒了渠魁,十分得意,连饮数碗。忽见小校奔上关来,呈上书信一封。唐猛见署着自己姓名,落款却是钜野县字样,心中疑惑,便拆开来看。方读数行,只见唐猛大叫一声,面如白纸,两眼上翻,望后便倒,唬得众人手足无措。原来唐猛全家遭灭门后,一向无人知晓,偶被过往猎户发现,报到县里。彼时朱梁已死,新任钜野知县接报,不敢怠慢,打探得唐猛随军南征,急写信相告。正是:得意浓时骤来祸,乐到极处忽生悲。毕竟不知唐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