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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记(六)一梦半生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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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月秋来不及细思他与沈惊雪之间是怎样的错过或如何,他只觉好像有一种恐慌感,于是他开始马不停蹄地赶回风雪剑庄,剑庄罕见的没有飘雪,满地鲜血,像那夜的沈府,像阿绝测剑那日从窗中望出去的红绸。一样拼了命地找,跨过尸体,翻开一具又一具,他们曾用或怜悯,或鄙夷,或防备的目光看着自己,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能再睁开眼,全都化作这风雪剑庄茫茫雪色间触目惊心的红。

白月秋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人堆中找出自己的爹娘,又是如何地辨认出自己的阿绝。

江湖上有关风雪剑庄一夜之间被灭门的消息震惊了众人,风雪剑庄百年传奇就这样一夕之间湮灭。再连及知府千金刚与风雪剑庄的少公子定亲,便惨遭横祸,整个沈府未有一人生还,一如风雪剑庄在一夜之间灭了门,而本该很快发觉不对出援的官兵却直到第二天才装模做样地处理,好像代表了官府对此的某种态度。有人猜测是沈大人在朝树立太多敌人,终于因最近的建安桥修造一事触及国丈利益,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杀人,又担心已订了亲的风雪剑庄会为他报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出手也灭了剑庄;也有人说,是剑庄的宿敌为近一期盟主选定而主动找上了同与沈家有纠葛,就算与剑庄有半分不快的国丈,借助朝廷的力量帮助自己,同时承诺此后为他效力,于是收买了剑庄的人,里应外合。

无论如何,风雪剑庄易守难攻,何况庄内高手众多,绝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叫人一个不留的杀掉,因此,大家纷纷都认定了剑庄内是出了奸细了,他被收买与外人合谋,在饭菜内下了毒,在攻打进山时里应外合导致了剑庄的惨案。而这时不知是什么人又想起了风雪剑庄还有位大少爷来了,说什么剑庄尸体内并不曾看见那位大少爷,倒好似他就亲眼见过。于是又有人说那个奸细就是风雪剑庄的大少爷,他自幼嫉妒二少爷的天资,于是联合仇敌......

白月秋难以确信哪种说法更可靠,但他在剑庄风雪里混着的鲜血里拾到一枚箭镖,他认得,那是飞剑鹰的特制武器,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要报仇,他提着剑孤身来到飞剑鹰山门前。

他甚至不曾见到飞剑鹰的掌门人,已是丢了半条命,好在那些人并不知他是风雪剑庄的人,只将他看作是一个来踢山的,只是不要命了些,到底是留了他一命。

他躺在地上,口中呕出一口淤血,闭上眼,一动不动,脑中闪过刚出剑庄那两年的生活,那些狰狞的面目如今仍然十分清晰,又好像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自小生在剑庄,身边剑术大拿不少,他曾以为自己也能如他们一般,却在测剑试上一朝梦碎,从此注定了他平庸的一身剑术;他以为离开剑庄自己可以像个大侠一样游历四方,寻求自己的道,却在乞儿般的生活里再次梦碎;终于习惯了剑庄外的世界,遇上沈惊雪,以为是少年与佳人的故事,可来不及与佳人有一场或得意或遗憾的结局,她便在自己怀中绝气;他提剑来复仇,以为自己是携满身孤勇而前的战士,可结果,原来只是一个小丑,一个弱者。

于是,白月秋再次选择了一个弱者的做法——逃离,像曾经逃离风雪剑庄一样逃离江南。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弱者,此后他手中的剑再没出过鞘。

梦中混杂着风雪,白月秋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白大叔?白大叔!醒醒,醒醒,白大叔”

白月球骤然自梦中惊醒,睁开眼便是阿妲蚩蚩那双眼,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蚩蚩又叫了他两声,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大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白月秋摇了摇头,“没事,吓到你了?”阿妲蚩蚩拉了拉他,似是安慰,指着庙里西墙:“没关系的白大叔,做了坏的梦写到墙上,‘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

白月秋站起身,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庙的西墙,残败半垣,晨光照在上面,隐隐透出几分神性。默然,并没有顺着她的话去做,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日光,“我出去找找路,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饿了包裹里有吃的喝的。”

阿妲蚩蚩拉住他,一时不知是要先问为什么不写梦,还是问他问什么不带上自己一起去找路。白月秋没有回头看她,他怕回头看到那一双眼,只得放柔了声音道:“我们不能久待在沙漠里,我会尽快回来的......等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看雪看海了。”感受到那双小手从自己的衣角上松开,白月秋走到一旁解开栓马的绳子,牵着马头也不回地出了庙。

讲至此,老马停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看着庙外滴下的雨滴。灵狐于是知道,这故事的转折要来了,便也不催他。

白月秋提着剑牵着马探完路回到破庙,脸上是少有的笑意,虽然耗时较久但他总算是辨清了方向、找到了路,而且以他估算他们完全能够在口粮吃完前到达最近的沙漠集市,而到了那儿,之后的事就容易多了。他仿佛已经看见蚩蚩站在张开双臂万花丛中,一双眸子盛了满天星斗。只是没有想到,他再也不会见到那双眼了。

庙前一地凌乱的马蹄印,有的已被风沙覆盖,白月秋的嘴角忽地就僵住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就像那夜隔着一条街看空中升起的浓浓黑烟,他急急冲进庙内,在燃尽的火堆旁躺着一个瘦小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但他知道,她其实十五岁了,是个想要看花看雪、想要自由,也本该即将获得自由、看山看海的女孩。阿妲蚩蚩。

老马说,他最终将她葬在了沙漠里,就在映过她说想去看雪时的双眸的火堆旁。之后他没有赶路,坐在西墙下,看着残败的墙上歪歪扭扭的字,他好像看见,那个女孩在他走后如何地等待着,如何地在墙上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写完后那双眸子又是如何地在太阳下弯成月牙......“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她说,愿他梦中之事皆为假,愿他此后长梦皆清明。

直到天空变成苍黄,他牵过它,将一条手链系在它的马鞍上,那是他从蚩蚩手上取下来的。他说:“走吧,自由了。”蚩蚩,自由了......

他提了剑,转身往回走,风沙覆盖了他的脚印,身后的庙已看不清,只有那夜的火堆会记得那双眼。

老马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它想问,他又知道是哪个沙匪杀的?全杀了?可又去哪里找......又怎么打得过?可它不能问,也问不出答案。

故事的结局是,想要自由的蚩蚩留在了这片沙漠,那个曾想仗剑走天涯后来成为剑不出鞘的懦夫的自由人也留在了沙漠。

而老马,慢慢转过身,走了,带着阿妲蚩蚩。它知道他的意思,他们总要有一个是自由的。可到底,谁也没有真正自由。它此后马蹄踏过江南屋瓦,塞北风雪,带着阿妲蚩蚩,带着白月秋,带着他的半生风雪,心里不曾得一刻解脱。在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后,它决定回到沙漠之洲,回到那夜的火堆旁,有人做着一夜的半生梦,有人将手拂过他的额头,一双眸子在火光与月光间亮如星辰,也像他梦里的那双,那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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