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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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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庆终于开始了,映源班里的节目被安排在末尾压轴。这天一早女孩子们就兴奋异常,几个人约到春娟家里一起化妆,把春娟妈的各种粉啊膏啊涂了个遍。没成想到学校后,梁玉新特意请来平时很少露面的美术老师来给她们化妆。原本还是时尚妆容的她们,被硬抹出大黑眼眶,鲜红的脸蛋和嘴唇。那种红旗一样的红色,飘扬在每个人的脸上,整齐划一的鲜明,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当映凡班里的秧歌上场时,映源努力在跳动的蓝校服和挥舞的红绸子当中寻找弟弟的身影。不出所料,同样夸张的妆容,如浪漫主义的油画,浓烈而奔放,个体在其中微不足道。直到离场时才看见露天舞台上一头大汗的映凡。脸上的颜料像烈日下的雪糕,狼狈地融化了。

映源本想借此表演的机会好好秀一把魅力,一举成为学校的“万人迷”,便可招蜂引蝶,无限风流。看了映凡的样子,又看看身边高燕和春娟的脸,不由得担忧起来。

再回头瞟到那些没有参加跳舞的女生,暗淡的眉眼,像枯萎的残花,总算找到一些美好的优越感。她猜,在男生的眼里,自己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况且又是主角,今天的风头舍我其谁?继而愉快起来。

果然到了映源她们上场时,台下的掌声空前的热烈,呼声也最高。当映源一个柔软的身段转身从彩扇堆叠的花丛中走出来的时候,竟有几个男生打起了口哨。台下人声鼎沸,老师和领导们也顾不上文明规范的教育了。六年级一班的扇子舞不负众望,成功地将校庆的文艺表演环节推上高潮。

回到台下后,映源习惯地在身后寻找志强,他一定会说“你刚才跳得不赖,肯定能得一等奖。”可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身影。平时矮小的他都在队伍的前排,今天怎么可能坐到后面去呢。

“看,主任上台了,一等奖肯定是咱们的。”春娟的话打断了映源的思绪。

只听得主任宣布:“三等奖是一年级二班的‘迎春秧歌’,二等奖是四年级一班的现代舞‘带上你的故事跟我走’,一等奖是六年级一班的扇子舞‘春天的故事’。请获奖的班级派代表上台领奖。”

“章映源,你去吧。”梁玉新隔着远远的距离朝映源喊道。身边的同学也都督促映源快去。她慌张跑上台,举着四开大奖状朝自己班级的方向挥舞着。主任把话筒递给她,问她获奖感想,映源脑中一片空白,照本宣科地说道:“这都是梁老师的用心指导和每一位同学努力的成果。”算是蒙混过关了。

下午散场时的学校,所有五颜六色的道具和人,都潮水般涌出大门。春娟神神秘秘地挽着映源的胳膊挤出人群,晓晴紧跟在旁边。

“终于弄完了,今儿晚上要出来好好放松放松。”春娟道。

“去哪儿放松啊?”映源问。

“公路口新开的歌舞厅,今晚进去不要钱。”

“学生让进吗?”

“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晓晴插话道:“村里两家歌舞厅了,这回有跟张晓明家抢生意的了。”

“他家都赚了多少年的钱了,还不让别人也赚一点儿?”春娟不屑道。

“听我妈说张晓明家要重新装修。”晓晴道。

“他爸妈看见有人开舞厅,着急了呗。加工厂还有高速路上的工程车,哪里都少不了他们家,赚钱没够。”

“张晓明也是咱们的同学吗?我咋没见过。”映源问道。

“二班的,家里可有钱哩。”春娟答道。

晓晴突然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说道:“刚想起来,今天去奶奶家吃晚饭,我姑姑也要来,晚上出不来了。”

映源略感失望,春娟却还是笑着,道:“没事儿,你好好陪你姑姑吧。”

三人走到桥头解散,春娟和映源约好晚饭后在桥头碰面。

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映源总觉得春娟不止是要去舞厅,她脸上的神秘神情一定跟男生有关。想到此,浑身都生长出一种刺激的愉悦。那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地带,那里有无限的美好,那里绝对区别于自己家里的无聊乏味,有人会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眼里只有自己,而自己笑靥如花,明眸流转,就像电视剧里女主的特写。那个地方就叫爱情。

匆匆吃完,映源便趁灵枝和映凡聊天的时候蹭到院子里。正准备推大门,灵枝突然追出来喊道:“你作业写了没?又要去哪里?”

映源吓了一跳,忙说:“我就出去走走,等会儿回来再写。”

“你是习惯往外跑了,越来越不着调了。”

“就一小会儿。”

灵枝皱起眉头看着映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映源已经推开门半身挤出去。她又重复了一句:“就一小会儿”。见灵枝没再说话,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她明知春娟没有那么快来,但她宁愿在路边等。此时正是暖暖的黄昏,树的影子在橙色的阳光里拉得好长。映源靠在桥头的一棵杨树下,背着夕阳,微风撩动额前的几缕头发,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和头发微微的起落。

正出神,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春娟。待要说话,才发现桥的另一头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海海,小武,和志强。

“走,我们到桥下去坐坐。”春娟不待男生走过来便拉起映源的手朝桥下走去。

映源回头又看了看那三个男生,问道:“他们也一起过来吗?”

“我们先下去。”

两人从河床边的小土坡一溜跑下去。干涸的河底长满了杨树和杂草,浸在暗影里,没有人,安静极了。

两人站在树下,春娟贴近映源的耳朵低声说道:“等下志强过来和你站一会儿。”

映源瞬间涨红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样的见面太大胆了,她虽然也幻想过有一天会跟一个男生单独见面,但真正变成现实,她不免想临阵脱逃。

这时土坡上传来男生的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他们的说笑声。明显能听出海海和小武硬拽着志强过来的,而志强同映源一样极度紧张,脖子都羞红了,不敢直面被安排好的“约会”。

当三个人也下来的时候,志强还在极力往反方向挣扎,喊道:“你们放手。”可他矮小的身体怎么能挣脱海海和小武呢。

春娟见状大笑起来,道:“这两个人,又不是不认识!要不你们先别过来,就在那里站着。”她又搂住映源的肩膀,对映源说道:“你和志强就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又没让你们干什么。”

“你们不能走呀。”映源低声道。

“我们就在那边。”春娟指了指十几米远的地方,道:“你等下叫我,我们就过来了。”说罢一个手势就带着海海和小武走开了。

映源和志强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侧身站着,随着那三个人的离开,沉默凝固在这片空气之中。她盯着脚下的泥土,每一粒土块都比以往更清晰生动。风轻轻摇着杨树叶“哗啦啦”地响。志强在她能感知到的视线外,紧缩成一座小雕像,如同桥头的青石头,凉而硬,却有一身暗暗的值得久久观看的水纹。

这便是那无限的美好吧。尽管那么不知所措,尽管已经没有人强拉硬拽,两人都没有走开,就这样静静地守在原地,已是表明心迹。志强也于她有意。映源满心汹涌着被看中的狂喜。时间跑马般掠过,头顶树梢上的余晖散尽。两人终究没有勇气转个身,好像这所谓的“爱情”全然是借用对方的一个形象然后自身完成的,它不属于两个人,它倒更像是自己与这树,这土地,这风,和这个黄昏的恋爱。

“还站着呢!”树那边春娟揶揄道。海海也跟着坏笑。三个人悠闲信步过来。这场“恋爱”暂时告一段落了。映源挽着春娟走在前面,三个男生跟在后面,一行往公路口的新歌舞厅走去。

舞厅里闪光灯把每个人都放成了慢动作,“护花使者”的鼓点“嗵嗵”地震嗨了每个人的神经。映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中跃跃欲试也到舞池中央伸展一下,却顾忌志强就在旁边,端庄起来就不免拘谨无趣。春娟撇开她和海海蹦迪去了。留下别扭的他们,和原本就沉闷的小武,站在门口的角落里。

如此缭乱的环境,仍模糊不掉映源敏感的知觉。隔着昏暗的灯光和嘈杂的音浪,她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右边投过来。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灼得自己右脸滚烫。转头看去,在吧台边上,坐着一个男人,怀里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男人正是刘峰。

映源赶紧转过脸来,对身边抽烟的小武说道:“我想回去了。”

小武犹豫了一下,凑近志强耳语了几句,志强点了点头,始终也没敢看向映源。说罢,小武递了一个“我们出去”的眼神,映源便跟出去了。

两人来到公路口,耳朵清净了不少,映源也放松下来。本以为小武还要折回舞厅,不料他又点了一支烟,说道:“我送你吧。”

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虽不长,但是没有路灯,一个人走起来还是很需要胆量的。小武这般绅士,映源心里感激不尽,闷声跟在小武身后。

沟边的土路一脚深一脚浅,不时听到遥远的狗吠,剩下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了。映源走几步便左顾右盼,唯有小武嘴边的那点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给她安全感。她再次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跟来,轻声问小武道:“小武,你认识那个叫刘峰的人吗?”

小武吐了一口烟,道:“他呀,不熟,很久以前给我家当过工人。”

见映源没有吱声,小武问道:“你还认识他?”

“不认识,就是总碰见,他常盯着我看。”

“躲他远点儿吧,那可不是正经人。”

映源又回想起前两次碰见刘峰的情景,小武说得是对的。

转眼来到桥头,过了桥,上了坡,刚到映源家的大门前,正碰上章孝成出门倒垃圾。小武反应神速,一个转身就闪进黑暗中了。孝成一手拉着门上的铁栏杆,一手提着垃圾桶,定定地站在门口,看着映源。还没等她解释,劈头盖脸的怒吼声就迎面袭来了:“这么晚你死到哪里了?刚才那人是谁?”

映源没说话,胆战的她在父亲的怒视下低着头走进屋里。灵枝背对着里屋的门坐在床上织毛衣,没回头,没说话,背影却散发着阵阵寒意。映凡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看了一眼映源又继续写作业。

“好的没学会,倒学会在外面鬼混了!”孝成进门扔下垃圾桶破口骂道。

“低声一点儿吧,叫人家听见笑话。”灵枝仍背对着他们压着嗓子恨恨地说道。

“索性你也别念书了,工厂里打工去吧,别浪费老子的钱。”

映源想辩解,可知道这事说了也没用。她从书包掏出课本,想用写作业来逃避这场灾难,没成想孝成冲过来一把抓起书包倾倒在地上,书本尺子和各种笔散落一片。紧接着书包又朝她飞过来,重重甩在她身上。

“念个球!你差人家章志远了。”孝成咆哮道。

此时的灵枝整个背都好像生长出刀子,瞬间朝映源发射过来。这是她最讨厌的对比,以至于好几年都不见面的叔叔和堂哥章志都成了灵枝最痛恨的对象。而这一切都是映源不争气造成的,让她没有尊严,低人一等。她始终没回头,但她的愠怒比孝成的暴怒更有杀伤力。

映源蜷缩在床上的墙角里,责骂还在继续。回想黄昏的那场美好约会,突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己家里全是这般龌龊苟且,离那样的纯精神的美好爱恋太遥远,离那些平和恬静的人太遥远。当时的风越轻柔,心越飘摇,此时的自己就越丑陋,越低贱。她不想再“恋爱”了。

尖厉的咆哮在睡前结束了。映源默默捡起地上的书本笔尺,合衣睡下。关灯不久后床尾那面墙的墙皮开始一点点脱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在一大块水泥片掉下来后,那个灰色的长发怪人就坐在墙里面。

这是第三次见面了,映源沉住气,努力去直视它。它的头发上全是灰尘,遮挡着整个面部。不似前两次的恐怖情形,它非常安静地仰着头,身体姿势极度悲伤,无声地对天哭嚎。

映源问道:“你怎么不离开?你走啊,怎么不走?”

它缓缓转过头来,映源只能看见它的一张干瘪的嘴,微微张开又合上。突然“轰隆”一声,整个墙壁倒塌了,紧接着房顶也开始坍塌,瓦片房梁全砸下来。映源身体一颤,梦醒了。

父母鼾声依旧。月光透过窗帘,冷冷地诉说着静谧的夜,和夜里那辽远的世界的故事。映源平缓了呼吸,水肿的双眼又淌下泪来。这个夜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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