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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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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近昏黄,暗色隐没。

阿九已经将整个府内都逡巡了个遍,却连根儿菜伢子都没有找到,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慌忙奔走,没人有时间去搭理阿九。

看得出,估计赵都望的情况不是很乐观。

后来,阿九干脆寻了个地儿,就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看着里里外外的人追进来又赶出去的,有的人连鞋都跑掉了也来不及捡,有的人则是大包小包的往府里搬,甚至,还有扛着人就往里冲的。

这场面,倒真还有几分乐趣。

阿九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黄豆,把剩下的最后半边巴掌大小的烙饼给吃掉,最后看了眼将军府,起身,离开。

……

府内灯火通明,这在往常是根本见不着的景象,说实话,将军府很穷,或者是赵都望很穷。

赵都望本就是泥腿子出身,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世族的蒙萌,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都是出生入死一刀一枪拼来的。

每向上走一步,都夹杂着太多的血与汗。

赵都望年少不凡聪颖慧捷,一战成名四海皆知。

那一战,为他赢来了名望和机会。

皇帝欣赏他,朝臣称赞他,百姓喝彩他。

好像世上所有好的一切都马不停蹄地向他奔涌而来,生生不息。

可后来,随着胜仗越打越多,捷报也越来越频繁。

变数也就开始了。

盛名之下,人心也开始变化。

他被皇帝派来驻守蛮荒,一战便是二十年。

好的名声渐渐消散,坏的流言纷纷而起。

从前的花团锦簇变成了烈火烹油,世人将赵都望捧上了神坛,后来又想将他推下去摔死。

但这些心酸苦楚,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苦。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各种境况都会无条件相信他的人。

她千里奔袭带上所有的身家,不惧生死只为嫁给他。

她说,她要嫁就要嫁这世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而赵都望,就是那个英雄。

夫妻二十载,她知他爱他敬他,纵使粗茶淡饭,却也甘之如饴。

赵都望有时候睡着了都会蓦地笑醒,于他而言,得以与夫人相遇,是他这一生泥泞里唯一的曙光。

……

温暖如春的室内难得的燃上了炭火,并且一点就是四盆,各个角落里都散发着暖和的气息,但这暖意却撼动不了床上的人影分毫。

裘衣棉袍之下是赫然交纵的血色伤口,大大小小的爬满了整个身躯,最厉害的伤处,从臂膀直接划到了腹部,血肉外翻,深可见骨,这一身伤,让屋内的众人都不忍直视,这番煎熬可想而知。

赵都望的身躯一直很冰凉,唯有心口处还有些热气。

“要不把小公子请来,让他跟怀仁说说话。”

先生想用亲人的呼唤让赵都望坚持下去,突逢大变,亲人往复,就连那点点求生的欲望都变得摇摇欲坠。

床边站着一很年轻的少年,身姿挺拔,其人如玉,手上的银丝在快速地翻转着,一针又一针的缝合着伤口,手很稳,伤口也缝合得很漂亮,手法是难得一见的卓越。

这人是陆老的关门弟子,陆老已逢古稀之年,像他这般年纪已是高寿,人身体还算康健,但眼睛跟手却已经跟不上了。

所幸的是,他收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子。

不出十年,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陆老一袭白衣束发于冠,浑身上下都打理得整齐干净,跟这一屋的糙汉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

再加上保养得宜,除了少许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外,那股子精神劲儿并不输于年轻人。

陆老,姓陆,单名一个林字。

十年前来到落城安家落户,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迅速在落城站稳了脚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单凭一个姓名去查也什么都查不到。

既然查不到,就证明人家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过往从前。

陆老很得落城军民百姓的爱戴,也经常出门义诊,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小毛病的都可以到药铺上去领一剂免费的伤药,吃下去以后很快就好了。

遇上灾荒之年,陆老还会开铺赈粥施药,可以说,在落城,陆老的地位仅次于赵都望之下。

“先生。”

“医者救人,从来都是治身容易治心难。”

“心结不解,药石无医。”

“况且,以小公子如今的状态,并不适合与将军相见。”

“将军是痛失爱妻,可小公子却是亲眼目睹。”

“妻子惨死是痛,可挚母偶丧亦是痛。”

“不能让小公子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惨死后,还要担惊受怕的去承受父亲也将逝去的痛苦。”

“人,不能这样自私。”

“尽人事,安天命吧。”

“他若想活,自会醒来。他若想死,谁也拦不住。”

陆老说完,精朔的目光落到了赵都望的胸前的手上,那只死死握着亡妻骨灰的手,谁也无法掰开。

先生被说的很是羞愧,人心本就有所偏颇,偏向了一方另一方自然就会少些,这里面没有谁对谁错,有的只是选择而已。

“行了。”

“老夫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陆老等着自家的爱徒结束手中的活计后,两人一起离开了将军府。

夜凉如水,寒风似沙。

厚实而又软绵的锦袍也无法完全抵御住寒风的侵袭,清冷的街道已经没有了行人,生计辛苦,百姓之家早就安歇,落城并不繁茂,所以也没有京都的那些高楼林立莺歌燕舞之景。

“师父,真的,救不了吗?”

陆老听到爱徒的询问慢下了脚步,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子,心肠柔软有济世之心,但这幅心肠却不适合生在乱世。

“长风,我们是医者,不是神。”

“凡事只能达求本心尽力而为。”

“要学着去接受,接受——事与愿违。”

陆老到了年纪已经看淡了许多的事情,若说真有放不下,便只有自己这个弟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懂得这个道理了。

他是如此,赵都望亦是如此。

“走吧。”

长风没有接话,以他的年龄跟阅历,还不懂这些深奥的道理,但师父的话,总是没错的,师父是这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

两人相携着往药铺走去,突然看到门前的石砖上坐着一个人影。

等走近一看,咦,是他。

陆老今天也去了城门口,自然也见到了阿九。

两人脚步之间的响动早就传到了阿九耳中,阿九站起身,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听说,你这里可以免费领药?”

阿九说完,长风急忙开口。

“你,受伤了?”

“伤哪儿了?”

长风几步就来到阿九跟前,这人浑身包裹得严实,根本看不出伤到了何处。

“总会受伤的。”

阿九的回答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这话听着总有一种巴不得受伤的味道在里面。

阿九并不是想要受伤,而是人嘛,总有受伤的时候。

有了药,也许就会有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阿九长了这么多年,都是野蛮生长,从来就没有用过药,能挨得过去就活,挨不过去就死。

药,太珍贵了。

谁会把珍贵的东西用在不值得人身上呢?

“进来吧。”

陆老看了一眼阿九,示意着长风把门打开。

药铺分为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可以接诊抓药,楼上可以储藏收敛药材,另外,还有一个后院,院里也种植了一些寻常的药材,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在院里煎药制药,总之,这个药铺设计的很方便也很精巧。

阿九进了药铺,就直直的站在门口不动了,陆老一看,倒是有些稀奇。

“傻站着干嘛?”

“进来坐啊,我给你看看。”

陆老话一说完,长风就把板凳端过来放到了陆老面前。

阿九被说的一愣,半响才开口。

“我只需要领一份免费的药就可以了,拿了我就走。”

陆老听到这话,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

来时就是这般风尘仆仆,到现在还是一样,看来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礼待啊!

明明是有恩于人,却连片瓦遮头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欺负人呐!

显然,这个少年也明白了自己并不受待见,所以,还是有些不安吧!

“你总得让我给你瞧瞧吧,就算要领药,我也得看看你需要的是什么药吧。”

“我是医者,不是神仙,医者诊病,需要望,闻,问,切,不是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的。”

陆老说完,长风就上前去直接把人给拉了过来,阿九差点儿就将人给甩了出去。

“我没病。”

“我很健康。”

“是吗?”

陆老一副我并不相信的姿态,直接拉起阿九的手就放在了案桌上。

“我师父医术很好,你放心,肯定给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长风在一旁笑着接话,少年人很有活力,同样,也很聒噪。

陆老安静了下来,仔细的审视着眼前的阿九。

从脉象上看的确并无大病,但身体的底子却并不好,底子太弱了,内里又一直在消耗亏空,就像是沙漏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沙很多,可沙也总会漏完的一天。

亏空的年岁久了,日后也很难将补起来的。

虽然阿九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看骨骼看身量,再到肌肤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得尽早的调补一下才行。

而且,这脉象……。

“长风,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弄点青菜肉粥就行。”

肉糜粥温补,最适合养胃健脾了。

长风被支出了屋子,只剩下阿九跟陆老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这身子,亏空得有些厉害。”

“什么意思?”

阿九看着陆老一眼严肃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我要,死了吗?”

陆老看着这双急切的双眸,突然兴不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这底子太弱了,内里又一直亏损,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下去,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亏损太过,寿数不长。”

“你是女子,日后将很难……延续……子嗣。”

阿九听完,松了一口气,这跟陆老预想中的反应可不一样。

在阿九看来,这是好事,至少知道了自己身体症结所在,知道问题的根源才能知道怎样去解决问题。

“你这孩子,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听懂了。”

“我不在意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只想活着,好好的活下去。”

“可,若是活不下去呢?”

陆老看着年轻的阿九,不禁回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有时候不是不想活,而是别人不给你活路。

“不可能。”

阿九突然站了起来,那双黝黑的瞳眸里升起了一股戾气,或者说,杀意。

“我会活下去的。”

“而且,我会变得很强,很强。”

强大到没人敢再欺负我。

“好,好,好!”

陆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欢喜。

这孩子,倒是合他胃口,可惜。

就在这时,长风也暖好了粥,刚一端出来,香味儿便铺满了整个铺子,肉粥炖得很烂乎,一看就是炖了好些时辰的。

“我可以拿药了吗?”

阿九有些迫不及待,想赶紧离开这里。

“不急,今晚就宿在这里吧。”

陆老自顾自的起身往桌旁走去,长风已经摆好了粥,就等着人上手了。

“我,不……。”

阿九没有说完的话被打断,长风也直接上手拖人了。

“这是我早上特意熬的粥,可香了,足足煲了两个时辰呢,别看我师父这副模样,他的嘴可挑了。”

“师父说,我的手艺也就只能熬个粥了,快尝尝。”

长风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一般,阿九从没见过像他这般话多的人。

“吃吧。”

“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活着。”

陆老将乘好的粥摆了一碗到阿九面前,粗实的大碗里静静地躺着满满当当的白米,细细的肉糜夹杂在其中,上面还点缀了一些绿油油的菜叶。

直到那一口馨香钻进了嘴里的时候,阿九才回过神来。

肉粥很烫,烫得人心口像是被烧起来一样,这股热意在身体里乱窜,蹿得人浑身发麻头皮发紧。

这种感觉又来了,来得那么快那么汹涌,快到阿九必须要连连吞咽才能止住喉咙和心口处的发哽。

“你别吃那么急,小心噎着。”

“锅里还有,绝对管够。”

长风一看阿九这个吃相,便知这是饿得狠了,吃起来狼吞虎咽的,几息之间一碗肉粥便被吸溜了个干净。

长风给阿九倒了杯热茶,又给乘了满满一大碗粥。

“我,够了。”

阿九低着头轻声回答,他,不能再吃了。

这样一碗肉粥,放在寻常百姓人家,就是几年也吃不上一碗。

太精贵了,精贵到阿九从来都没有吃过,也从来不敢想象,哪怕是在梦中,都觉得是在做梦。

“呵,你这孩子。”

“放心吃,几碗肉粥,还吃不跨我这老头子。”

陆老像是看出了阿九的窘迫,并没有任何的嘲弄和讥讽。

“我,我,没钱。”

“哈哈……。”

这下,可真把陆老跟长风逗笑了。

“那就,等你有钱了再给好了。”

“老头子我身体好着呢,等得起。”

阿九抬起头看向陆老,眼角的皱纹很柔和,眉眼之间目光也很柔和,就连唇角的笑意都是那么的柔软,没有不喜,也没有生气,一切的一切都是相由心生。

原来,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呐。

“好。”

……

饱餐一顿过后,阿九被长风推到了一间厢房里,屋子里热气腾腾的,刚一进来就被暖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室内并不大,就放了张长凳和一根长杆,长杆上有几件衣服,中间摆放着一个长条状的木桶,桶里是满满的一大桶热水,所有热气都是从桶里飘出来的。

“师父说,你这身儿都有味儿了,让你好好洗洗。”

“这是上月师父刚叫人给我裁的新衣,还没穿过,你将就着使。”

“呐,这是胰子,还有澡豆子,搓澡的,你可劲儿的用,不够还有。”

长风拉着阿九说着这个说着那个,一阵噼里啪啦过后终于消失了。

阿九站了好久才慢慢地挪动着步子,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什么都很新奇,什么都很好。

好到,他生出了一些惶恐。

原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以前他看到的人都是一个样的,长相一样心也一样,可还有些人,却不一样。

会温声细语的说话,会恰到好处的关心,会心平气和的交谈,也会尽己所能的给予。

这些东西,这些人,就像做美梦一样的。

从前的阿九想都不敢想,也不敢问不敢说,想多了会生出妄念与贪念,问了会被嘲笑和讥讽,说了会被拳脚相向。

所以,这就是夫人所说的,苦尽甘来吗?

大抵,是的。

直到此刻,阿九那颗固若磐石的心才有了微微的裂缝,缝隙里透进了光,也生出了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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