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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故土的春光里
- 甜酒的那些事
铁韦
每一个人都有一些甜蜜的往事片断。都有一个隐匿在灵魂深处的寄托。
我最深记的是故乡的甜酒。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沁香令人回味无穷,甘甜无比。
幼时家贫,年节里母亲总要攒几升糯米,给我们做上一窝甜酒。万分没糯米用粳稻米也可以,只是没有糯米的软香。那时生产队里是种有粳稻的。游水糯,农垦五八等是当时优良的晚粳。湖区内垸易涝渍,种的水稻就耐涝些,游水糯禾杆很高,有一米多。水淹时,只要没过顶,禾杆浮在水面随波摇荡,就像在水里游一样。游水糯不是纯粹的糯米,它其实是一种粳稻,只是米粒圆长光滑,米质横链多,糯性强。所以农家就根据其性质特点称呼它为游水糯,是一个遗传品种,洞庭湖围湖开荒的年代就有了,晚粳农垦五八是农科所培育的新品种,糯性比游水糯强,禾杆低矮,产量高于游水糯,大概有五六百斤一亩,当然这是好的年份,如果天灾虫害多,两三百斤一亩也是有的。游水糯和农垦五八是完全可以做甜酒米的,哪年糯谷收成差,队上就会以它代替糯谷分绐社员,我家是队上的特困户,每年分到的糯谷极少,所以就常常以粳米来做甜酒。
做甜酒很有讲究。有一套齐全的工艺。母亲的手艺不知传承何处,从记事起,她就会好多东西。
先是将米上泡一晚,吸透水。待米泡得圆滚饱满成水青色时捞起。淘尽沥干,放入甑里,甑是一种像木桶一样的蒸饭用具。底下有透蒸汽的条缝。红白喜事,乡间都是用甑蒸饭。甑蒸饭很好吃,饭粒不粘,硬而不嗑,香气扑鼻。现在的所谓木桶蒸饭其品质与口感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
做甑蒸饭米粒不能压紧,米自然流平。盖上毛巾或白布。
锅里水不能多放,多放了米饭糊住底缝。那饭就蒸不熟了。有乡邻不信邪,水多放了,结果蒸了一天,下面的米煮烂了。上面的还是夹生饭。
所以放水千万要注意。
一般离底一公分左右,一公分搞不清,就用手指比划下,一指厚的间隙空间。这样水汽就可透过气缝进入米中将米蒸熟。
蒸米一般用柴火灶大锅。那年月家家都是土灶,用土砖泥浆砌成。一个小队都有个把两个泥水匠。泥水匠这活不像木工要一两年才可学成。
泥水匠三个月就可出师。如果不是严格的讲,几乎队上一半劳动力都可砌砖盖房。土灶容易砌,但要省柴易火少烟就是个技术活了。我家的土灶是母亲照着队上最省柴的刘会计家的灶砌的,刘会计家也是困难户,一家大小十一口人。就是吃粥也能吃穷,因此老刘家的孩子们也是面黄饥瘦的样子。我家的灶能放两口老天锅的,一个大的,一个小一点,老天锅是洞庭湖一带对大口铁锅的称呼,其含意是大,大得像天一样,当然这只是形容。老天锅家家都有一口,有的还有两口,老天锅平时用来煮猪食。那年头家家都是喂猪养鸡的,这是社员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年节日或红白喜事用来煮饭,熬汤炒菜。还可用来酿甜酒。
米饭蒸熟后,用碗装出来一些给家人尝,有条件的加上一勺古巴糖。古巴糖是一种褐色的粗制蔗糖,据说当初来自古巴国,后来人们仍就把这种褐色蔗糖习惯的称着古巴糖。洞庭湖一带有几个糖厂。茶盘洲,千山红,大通湖等农场都有场属糖厂。生产的蔗糖销往省内外,效益很好。不过那都是过去的荣光,今天早己一去不回,它如众多的地方企业一样,只剩下一地破败萧条。
将蒸好的米饭放在竹子编织成的筲箕上摊凉,再拌上甜酒药子。甜酒药子是邻队老曾家买的。五分钱一个药丸,可酿九斤米,一般人家一粒足够。曾家祖传的技术,很牢靠,从来都没有因药子的问题而坏了米饭。小孩子们都是围着做甜酒的桌子欢快地转的,天真而又简单的希望。
酒药子和米饭拌匀后,将椴桶子洗干净。主要是洗掉盐渍,因为酒药菌最见不得盐,盐会杀死药菌的。装桶时一层米饭再撒一层捻细的药沬。装好以后,母亲将装满米饭的椴桶子抱着放入灶台老天锅里。装有米饭的椴桶子很沉,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有三十多斤,那时母亲年轻几十斤不在话下。不像后来老了走路都喘不过气来。
放进锅里的椴桶子周边填满旧衣旧袄之类的。我家穷,旧衣旧袄都是不能浪费的。就填上稻草,纳紧,再压上几口土砖。
完了,在灶里放一点火种,放上瘪壳子。瘪壳子就是没有米粒的稻谷,那年头化肥农药稀缺,稍微有点气候影响,稻谷就受影响。谷粒就不籽实。空壳多,空壳在风选稻谷的时候会被风吹在一边。
队上分谷的时候就顺便把瘪壳子也分下去。冬天冷,社员家就靠着这煨脚取暖。用煤炭取暖,那是不可能的。一个是要票,二个是要花钱。即使有一点钱也难买到的。。农民是没有这个票的。票只有国家干部才有的。供销社有关糸的也可以弄到。其实我家是有点关糸的,大姨父就在区里供销社当着经理。那年代的区供销社经理很有权威的。所有的物质都管着。小到针线,大到单车手表缝纫机。农药化肥,经理都管着。但大姨父有点嫌弃我家,父亲黄胆肝炎病卧在床,一家大小六口人。就母亲一个劳力。虽然我和姐姐也放学回来去队上挣工分,但几岁的小孩能挣多少工分,一分工就不错了。我干不了太重的体力活,我就捡猪屎牛粪,捡了好几年猪粪。那时社员养猪都是散养的。队上有好几个同龄仔捡猪粪,都是困难户家的孩子。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从来都没有争吵过。也许是农民质朴的观念遗传吧,坚持本份。非已所得不奢望。
大姨父是嫌弃我们家的,穷亲戚,对他没有一点好处,是不屑的。逢年过节母亲打发我提了封子去走节,这是乡下的习俗,实亲之间最穷还是要互相走动的。封子是习惯叫法。那时没什么包装,从供销社买糖,糕点什么的,售货员会用一种粗糙的褐色厚纸将糖或糕点包起来,用席草扎好,四四方方的很是齐整好看。这就是封子。
大姨父是区供销社经理,自然没把这几毛钱的东西放眼里。我年幼不懂人情世故,以为所有的长辈都是爱怜晚辈的。其实不然,所谓之爱屋及乌。反过想也一样,厌乌及屋。
亲亲妮妮的喊了大姨父,大姨父往往是答应一声便忙自己的去了,从来都没有和我多谈几句话。
印象中我没有提过甜酒糯米粑粑去拜过年,许是他家不缺这些,或者粮食太艰贵的缘故吧。
粮食的难贵注定了我家过年酿的甜酒不会太多。顶多七八斤米的。
酿甜酒的米饭放入锅后,是要保持热度的。因此灶里要管好火渣。每隔一段都要检查温度。洞庭湖的冬天很冷,北风呼呼地刮着,有时还下雪。不过土砖茅屋保温效果很好。人呆在屋内不出去,还是暖和的。
母亲晚上就撑着昏黄的煤油灯去看灶里的火。灶里实际是没有明火的。明火会使锅温太高,温度太高会杀灭菌曲的,没有了菌曲的分解,甜酒就酿不成功,米饭就会锼坏。
有时母亲的动作有点大,把我惊醒,黑暗中我就会睁大眼借着房门铺进来的光向灶房瞅去。我家草房小,总共两间。大约四十平方左右。睡觉一间。六口人挤着。灶屋除了做饭外,还隔出一块来养猪,我家没养过肉猪。养肉猪耗粮。我家养的是母猪,母猪食源广杂,勾皮树的叶子,姜草都可以吃,又不要它长肉。只要填饱就行,在装馊水的缸里泡几斤细杂碎米,用擂木棍擂几下擂出白色米浆,再抓把糠,舀上煮熟的杂菜野叶,就是一顿猪食。这样养肉猪是不行们,肉猪要长膘。要吃得好些,当然那年代猪吃米饭是不可能的。主要是糠,或从区粮库买些糠饼碎米。当然不是谁都能从区粮站里买得到糠饼的,尤其是碎杂米,那要过硬的关糸,碎杂米人是可以吃的。那时,各生产队都有猪场,我们队的猪场饲养员是我家邻居谢老爹,谢老爹老实本分,人又勤快,话不多,于是推举为队上饲养员。饲养员是有实惠的,大队上计划分下来的碎黄米,糠饼,都由饲养员管着。有时还可从猪口克扣节省点揣回家给孩子们吃。我就吃过一顿,谢爹也是看我家特困户,孩子们从来就没有吃过饱饭,我们家只有在过年过节时吃几顿白米饭。平常都是瓜菜代。并且是没有油水的,一家一年就十多斤菜籽油。锅里常常生着锈,母亲就买块猪皮在灶上方屋梁上挂着,时不时在锅内擦几下,给锅上油。队上很多人家都这样做。所以一家都是面黄饥色。谢老爹有一天晚上叫上我去队上猪场,猪场是要守的。谢老爹晚上就睡在猪场,我迷迷糊糊中被谢老爹推醒。睁开眼,大约是半夜了。谢老爹端着个盆子。盆里装满泛黄的碎米饭。我连吃了三碗。那是我平生吃得最饱最幸福的一顿饭。时隔多年仍记忆犹新。
生命脆弱的时候,需求的满足有时就是一歺饭的距离。
“还好,还有火星“母亲自言自语,往灶里添了几把瘪壳子,火钳绞几下灶灰将火封好。然后又撑灯看了看卧睡在灶后的老母猪,母猪哼叽几声又睡去。
母亲回转身,我赶紧闭眼装睡。
一睡到天亮,我们翻身起床,顾不得寒冷,趿拉着鞋,当然袜子是没有的。我们家从来都没有穿过袜。队上大部分人都是一样的。除了有工作的人家。不为什么,就是穷苦。
经过一夜的酝酿,隐约有淡淡的香甜味道从锅内传来。虽然现在还不能出窝。我们管甜酒熟了叫出窝。几姊妹围着锅台转,不时用鼻子用力吸几回淡淡的酒香味。甜酒酿好一般要两天两夜,过快酿出来的甜酒酒性太高,甜味低,口感差。过慢,酿出来的甜酒酒性太淡,甜度低,口感也很差,不能冷吃。好的甜酒是甜度高,酒味略偏低,保管好的话,可以放一个多月。母亲酿的甜酒一般都是两天两夜,很甜很香,可以吃到第二年正月末不坏。
这十几斤甜酒如果敞开了吃,我们几姊妹顶多两天就可以吃个精光。当然是不可能敞开吃的。腊月至正月,家里要招待往来的亲朋戚友,主要靠的是甜酒,还有正月间结婚办酒的,都是用甜酒当茶食碟子。就是舀上几勺冷甜酒放到烧开水的锅内再煮沸,煮到甜酒饭浮在水面,再撒几粒糖精溶在水中,糖精是一种甜味剂,一般一角线一小包,一克左右重,甜度是蔗糖的五百倍,乡里人都用它来替代蔗糖。,条件好的客气的打上一个冲鸡蛋。那就美味得不行,主人家客气得不得了,和人提起一定要讲加了冲鸡蛋的甜酒,以示受到隆重招待而自豪。
我家招待客人是不用冲鸡蛋的。无他,穷,特穷。两个生蛋鸡婆生的蛋要卖了换钱。我们的学费,食盐。父亲的药钱全指望鸡生的蛋。鸡蛋除了有病的父亲有时能吃上一碗蛋汤外。我们只有在过年过节才可吃上蛋皮汤。
等到第二天晚上,酒香愈发浓了。灶间里漂浮着浓浓香气。
母亲知道,顶多七八个小时,甜酒就可出窝。这一晚,我们都是在焦望中渡过。次日大早。母亲早早起来了。甜酒出窝了。屋內弥漫着扑鼻香气。全家都欢快起来。这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甜酒出窝的早上,一家人欢欢喜喜,转得飞快,干起事来特麻利。烧开了水,舀上两勺甜酒。放点糖精,我们都咂巴着,那种甜密的满足感全身通透。
若干年后,我闯南走北,体味了各种小吃,却再吃不回儿时的味道。
现在小吃多,物质丰富,非那年代所比。我大多时间呆在南方的城市里。南方的城里很少有甜酒卖,饭馆里几乎没有。
事实上在老家的镇上早攴店也看不到它的影子。现在食物多得不胜枚举。吃的也足了,一般小吃打不动小辈们的食欲。小一辈没受过苦。不思虑或者看不上这些传统小食。对我们的过去更多地是疑惑和不屑。
只有我们这一代人还在根深蒂固的坚持着。
过年节早己没有那时的年味。这些年乡邻们也不做甜酒糍粑了。那个麻烦复杂,还费体力,都是去镇上的店子里买。镇上有两家专门做甜酒糍粑的,都是机械化电气化生产。
酿酒不用火渣加温,少了那种繁杂。用电热的恒温箱。万无一失,但就是没有过去的那种香甜味。
其实我知道,甜酒还是那个甜酒,只是少了那种回不去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