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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仙侠小说 -> 归藏,连山-> 第十八章 袔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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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袔衣
- 01
映月的册封礼准备得十分仓促,从圣旨降下到正式册封一共只有五天时间。可是对于侯爷和夫人来说,这五天却过得格外漫长。自从上回一位老宫人前来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夫妻俩心里始终惴惴难安。按说女儿册封郡主,这是天大的荣耀,而外人看他们靖安侯府,自然也是繁花着锦一般,可是上官仁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近段时间以来,国师在朝堂上的势力进一步扩大,明里暗里党同伐异,已将触手伸向了各个机构。王不知受了他什么蛊惑,对其听之任之,自己则终日只沉迷于炼药修仙,追求长生不老,于朝政却不管不顾。那国师投其所好,每日将炼制好的丹药拿去给王服用。王只道服了丹药以后全身飘飘欲仙,如堕云霓,端的无比受用,若是一日不服,便觉躁郁难耐,而身体每况愈下却不自知。
再早以前,王虽然疏于政事,却偶尔还见见臣子嫔妃。可是最近一年多来,却几乎连寝宫的门都不曾踏出一步,连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全部被换成了国师的亲信。国师对外只是宣称:吾王奉天承运,修仙悟道,以期白日飞升,任何人不得打扰。至于凡尘俗务,则由他瑶光全权代理。于是现今的各种诏谕政令之中,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王的真实意图,而哪些是国师假借王的名义发出的了。
国师瑶光的不臣之心,如今看来已是昭然若揭。然而适其端倪初现,上官仁便已有所察觉,所以当王还在亲自料理政务之时已然多番劝谏。可是上官家累世功勋,而上官仁又手握兵权,这些都早已引起了王的猜忌。而那瑶光又从旁煽风点火,以至君臣之间渐有衅隙,王又哪里肯听进逆耳忠言?瑶光见此举奏效,岂不变本加厉。他深知若要进一步掌控朝局,靖安候上官仁就是他最大的绊脚石。于是想方设法歪曲事实,甚至不惜凭空捏造其意图谋反的各种证据。同时一面加紧笼络朝臣,一面竭力排除异己,很快便在朝堂上与靖安候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上官仁为人耿直,昔日针砭时弊往往直言不讳,于是此番作为便被国师拿出来大做文章,逼得他后来不得不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唯恐给上官一族招致祸患。
可现如今,眼见王权旁落,国将不国,上官仁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近几个月来,他往来奔走,集结朝中不愿屈服瑶光,忠君爱国的有识之士,静候时机一举勤王之师。
可是映月册封郡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上官仁担心这是国师的又一个阴谋。若果真如此,这阴谋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瑶光已看出了自己的意图,特地将映月召入宫中当做人质?
上官仁这五日一直在苦苦思索,瑶光这一着果然阴险无比。若他遵旨让映月进宫,那么映月便成了掣肘自己的工具,虽无性命之虞,却免不得经受一番苦楚;可若他不让映月进宫,他瑶光刚好可以借此让自己背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此罪名一旦坐实,紧随其后的岂不就是灭族的谋逆大罪?一边是掌上明珠,一边是阖族的命运,何去何从,真是难煞人也。
困扰上官仁的还有一事,便是赐给映月的封号:“阳歌郡主”。这“阳歌”二字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这两个字曾经是王城里绝对的禁忌。
当今帝王,复姓“澹台”,圣讳“庆隆”。初登大宝的第三年,王后诞下一名公主,取名“静”。因其在冬至前后出生,其时为一年之中最阴之时,又是个女孩,钦天司担心两相叠加阴气过重会冲撞国运,便上书建议王为公主赐封号时应以“阳”字来加以镇制,于是王便赐其封号,乃曰“阳歌”。
阳歌公主出生以后没几天,王后就因生产时元气大伤而薨亡。王痛失爱妻,悲伤不已,又想起钦天司此前的诸般言论,于是便认为公主阴气过盛以至妨母,故视作不祥,只在孩子出生那几天匆匆看过几眼,此后便不闻不问。可怜那阳歌公主,刚一出生,母亲便撒手人寰,又不得父亲垂爱。宫中之人,有几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公主在这些人手中受到何等对待由是可想而知。多亏了王的另一位名叫“玉藻”的宠妃,是她对公主多番护持,年幼的阳歌公主才不至于被宫人们肆意欺凌。
说起这玉藻王妃,容貌生得极美,而且略通玄门方术。她瞧公主出生的日子与王后驾薨的日子都甚不寻常,料知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便让自己那精通咒术的弟弟进宫,为公主批流年。
她弟弟是谁?正是当今朝堂之上如日中天的国师,瑶光。可在当时,他还不是国师,而只是钦天司中的一名籍籍无名的副使。
得王允准之后,瑶光便在宫中大摆端神之阵。阵法持续了三天,得出四句批言:“流水荡荡,甲兵锵锵。上见四孟,改政易王。”这四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王心中已猜到七八,但还是急命瑶光细细地解释。瑶光便说,这四句是以阳歌公主的生辰八字入式推演占卜而得出,意思是,接下去一年,国家将会有水患和兵灾,若水患和兵灾交替出现在四孟,也就是每一季的头一个月,即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则会江山易主。而破解之法,显而易见便是处死公主。
王听后大为震怒,虽然他早已将阳歌公主视作不祥之人,可公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能由得外人仅凭一则批言说处死就处死?何况,凡帝王者,最忌人谈江山气运。若是天降祥瑞,预示他澹台一氏千秋万代还则罢了,可瑶光口口声声竟说出“易主”二字,岂不大触其逆鳞?因此,王当即便以妖言惑众为由,将瑶光下了大狱。可奇怪的是,那瑶光既不申辩也不反抗,而他姐姐玉藻王妃竟也毫无袒护之意,就那样任由自己的弟弟进了天牢。
接下去的一年,诡异的事情果然接连发生了。一切正如瑶光的批言所示,黄河水患、外胡入侵、江南洪涝、岭南内乱果然交替出现,而且刚好都在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正应了那句“上见四孟”。
再后来,阳歌公主突然病夭,而与公主生前一切有关联的人,包括乳母、宫人、太医等全部被处死。一时间,王宫之中血流成河,一车车的尸体被拉出宫秘密掩埋,恐怖和血腥经久不散地弥漫在王宫四处。人人都知道公主没有病,是王下令秘密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王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王,连国民都能当成儿子来爱的好王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呢?何况,一个连亲生女儿都能痛下杀手的王还能否继续爱民如子,是谁也不能保证的。所以公主只能病夭,绝不能有第二种可能。从那以后,阳歌公主就这样从宫中消失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好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宫中乃至整个王城人人自危,所有人对“阳歌”二字噤若寒蝉,甚至连“公主”一词也都不敢再提,谨防祸从口出。而瑶光,也便是在那个时候被册封为了当朝国师。
映月是偷偷听了父母的谈话才得知这桩秘密公案的。她虽然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个禁忌,可至于究竟为什么却一概不知。所幸“阳歌”这二字也并非常用,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直到几天前,她教竹桃偷听父亲与人议事,得知王赐给自己的封号恰恰就是“阳歌”二字时才猛然记起。映月明白,若自己直接去问父亲,他必定不会如实相告。可是册封之日转眼即届,此事来得蹊跷,父母必会私下商议,于是便时时留心想要探知真相。
上官仁与聂氏均无法猜度王的此举究系何意,亦无从得知这到底是王的意思还是国师的阴谋。可无论如何,此事当中端的透着十分古怪。夫妻二人哪里忍心让女儿身涉险地,可是阖族的性命和荣辱亦非儿戏。如今王命已下,映月明白父母的为难,左右思量后终究还是认为需以大局为主,于是毅然决定奉旨进宫。
这五天当中,阖府上下忙作一团。册封郡主,规制仪式都非同小可,一应的礼服、礼器均需加紧制作采办。侯府上下的丫鬟仆人们都只道家中要马上要出个郡主,个个与有荣焉,忙得兴高采烈。可他们哪里知道,主子们却终日为此愁眉紧锁。
映月显得比平日更加高兴似的,跟着忙前忙后。吉服的颜色、花纹,礼器的品类、规格她都一一过问。她劝慰愁眉苦脸的父母时,说的话也是俏皮的:“也许真是为了给王妃祝寿才让女儿进宫排舞的。再说,就算国师想用女儿来钳制父亲,只要父亲手里一天握着兵权,谅他也不能如何。说不定,宫里头锦衣玉食,女儿倒乐不思蜀了呢。”
聂氏知道女儿故意说些话来让她和丈夫宽心,于是也便含着眼泪笑嗔道:“你这丫头越大越会胡说八道了。满脑子尽想着锦衣玉食,连爹娘也不要啦!”映月嘻嘻笑着过来搂母亲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撞到聂氏怀里撒娇。上官仁在一旁看着娘俩笑闹,叹了口气,只好摇头笑了笑。
02
册封之日天未亮,聂氏便来到映月房里,说要亲自为女儿梳妆。她一进门,便将房里的丫鬟全支了出去,又让自己贴身的婢女并竹桃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映月本来睡眼惺忪,见母亲清退了下人,便知她定是有话要说,顿时也清醒了。她瞧母亲穿的还是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发式丝毫未乱,可是面容却十分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于是忙掀帘下床,问母亲到底怎么了。
映月扶母亲坐下,刚一触到母亲的手,便听见她轻轻“诶”了一声,同时吃痛似的将手往回一抽。映月急忙摊开母亲的手来看,只见无数条细小的血口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手掌。聂氏赶紧将手掌一蜷,冲女儿温柔地摇头笑笑,笑容里满是舐犊之情和深深疲倦。
“娘,你的手……”
“不碍事,先别管这个了。”聂氏打断女儿,同时从怀里掏出一物,抖落开来,原来是一件簪绿色的袔衣。“赶紧把这个穿上。”聂氏说道。
映月脸上一红,同时心头更是大惑不解。她心想,从十几岁起,这种贴身穿的小衣、肚兜便都是由自己亲手缝制的,母亲如何会突然一大早神色慌张地跑来送这个?莫非母亲一夜没合眼,又伤了手,就是为了通宵缝制这件小衣?可若说这是送给自己做郡主的礼物,也未免太奇怪了些。金、银、珠、玉什么送不得,为何偏偏是件贴身私密之物?从小到大并从未听过家中有此习俗。
映月知道母亲断不会无缘无故行此怪异之举,忙详问端的。母亲眉头一蹙,催道:“没工夫细说了,赶紧先把它穿上。”
映月只得接了袔衣,一上手便发现那料子其实并不柔软,想来穿在身上也不会舒服,于是心中更疑。她将袔衣迎着窗口一看,见簪绿色的料子在晨曦之下反着一层油亮亮的光。接下去,簪绿竟然渐渐转变变成了鹤灰,接着是淡曙色,最后又变成了银朱红。映月每将袔衣冲着曦光或斜或侧,那料子就变换成另一种颜色,端的是五彩斑斓,变幻无方。
聂氏见女儿不紧不慢只顾着去看那料子,急得骂了一句:“我的活祖宗!都什么时候了?!”一面说着,一面亲自动手帮女儿把穿在身上的那件旧的袔衣给解了下来。
映月由着母亲料理自己,乖顺地转过来转过去,让母亲给自己抻抻下襟,又捋捋带子。母亲嘴里的叮嘱一刻也没停,尽是告诉自己在宫中要时时谨言慎行,处处多加忍耐云云。
映月一面答应着,一面缩缩脖子,动动肩膀。这衣料穿在身上比摸上去还要硬挺,根本不像是寻常布料,贴在胸前背后都极不舒服。映月这时听母亲说:“娘知道,这衣服穿着不舒服。可是这件袔衣你须得时时刻刻穿在身上,绝对不能脱下来。便是沐浴之时,也不能离身。你记住娘的话了吗?”
映月见母亲的神色极为严肃,与往日纵容她们姐弟时大不一样。映月自是不敢违拗,但她还是缠着问母亲到底为何。
聂氏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不弄个明白你是不会安心的。”话音犹自未落,只见聂氏不知何时已抄起了桌上一把锋利的剪刀,以击电奔星之势朝女儿的胸口用力刺了下去。
映月虽然机敏聪明,却又如何会对自己的母亲设防?况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而母亲离她又不过尺许,便是反应再快也绝无从躲避。映月大惊失色,狂呼一声,惊恐之下竟然本能地使出殷九传授的揽月拂云手来。
映月右手避过剪刀的尖刃,疾去打母亲的合谷穴。左手同时跟上,手腕拱起,先是一格,随即反手顺着母亲的小臂,沿偏历、曲池二穴一路拂将上去。映月虽然对外门功夫不感兴趣,但一来,这揽月拂云手使用之时非但并不粗鲁,反而韵姿佳妙;二来,这功夫乃是殷九所授,映月时时练习,只为睹物思人。到了如今,她已是大有进境,寻常高手慢说胜她,便是近身也需费上一番功夫。
刹那之间,三处穴位均已经拂到,按说母亲手中的剪刀此时必定已然脱落,可谁料,母亲微微一笑,原本伸直的手臂突然弯曲,手肘、内腕刚好格开映月的左右手。
映月只觉眼前寒芒一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在剪刀当胸刺落的那一瞬间,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头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胸口只袭来一阵轻微的钝痛。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活着,母亲正微笑地着看着自己,而她手里那把剪刀已经成了一堆废铁。映月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聂氏忙将女儿揽入怀中,像过去无数个雷雨夜那样,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背,嘴里一面不住地柔声安慰。
映月立刻明白了,原来母亲给自己的这件袔衣乃是刀枪不入的。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刚刚她的确是吓坏了,可此时却是故意撒娇。
“娘送月儿的固然是件宝贝,可怎么也该提前告诉一声,万一那料子突然不济,女儿可还有命在?”
聂氏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头发上无比怜爱地吻了吻,温言说道:“娘的宝贝女儿,娘就是自己死了也绝不愿伤你一根指头。这袔衣娘早就穿在自己身上试过无数次了,确保万无一失才敢拿给你的。而且刚刚刺的那一下,非但没有用全力,还避开了你的左心口。只是……哎,若是有歹人想害你,只怕下手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所幸这袔衣刀枪不入,你穿着它,娘也就放心了。”
映月抬起头,撅嘴说道:“娘,女儿又不是进宫争宠的妃子。一个月以后也就出宫回来了,哪里就有那么多人想害我?”
聂氏将映月粉嫩的腮帮轻轻一拧,说道:“你别大意了。娘虽然很少进宫,但是早就听人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宫里表面看着光鲜,里头实际上危机四伏。何况你这次册封,我和你爹爹都觉得蹊跷得很……总之,你去了以后,谁的话也别信就是了,王妃的寿诞一过,你就赶紧回来……”
映月连声答应,接着将身上那件又恢复成簪绿色的袔衣一抻,嬉皮笑脸地问:“娘,你何时得了这个宝贝?”
聂氏微一踌躇,正待开口之时,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敲。接着,竹桃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夫人,小姐,老爷差人来传,说册封使来了。”
03
又是一个明月夜,万川等所有人都睡熟以后,悄悄从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出了门。他顺着山路往上走,又来到了上次那个堆满木柴的伙房。他见伙房门前并没有人,于是四下张望,一面压低嗓音轻声喊:“钧天,钧天——”
上回钧天和万川在这里偶遇,没想到后来二人竟成了好朋友。他们俩都是头一次离家在外,身边无亲无故,有时未免感到孤独。可是督学们大多都很严厉,令人不敢亲近;而组内的其他子弟,或粗鄙或跋扈,亦使人不屑与之为伍。尽管他们两人的个性也是迥乎不同,但一个为人豪爽,讲话直来直去,行事更加不掖不藏;另一个虽然生在书香之族,可是亦生性率真,且最喜赤诚之人。于是上次无意间遇上以后,彼此都觉一见如故,自此便一发不可收。
万川每与钧天交谈之时,听他描述塞北奇景,诉说当地风土人情或讲述行军对阵,常常神往钦羡,心潮澎湃。而钧天得万川介绍中原文化,讲评诗词歌赋,阐说礼乐文章,亦觉遐思起伏,逸兴遄飞。是以二人白天虽不在一处修行,课毕后却常常见面,一来二去,莫逆之情渐笃。
钧天从塞北带了许多风干的牦牛肉来。他本是担心南方的食物吃不惯,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些牛肉来打牙祭。可不曾想到,不归山上虽无酒无肉,但青菜豆腐却做得甚是可口。原来他在塞北长大,从未吃过这些精致细粮,因此甫一尝到,倍感新奇,与万川的感受截然不同。钧天见万川身体瘦弱,而山上饭菜似乎很不和他胃口,天天都像吃不饱似的,于是每隔几日便在课毕之后嘱咐他:等夜深人静舍内其他人都睡熟以后,就到上次相遇的伙房来。每次万川来,钧天都给他拿上一大包牛肉,足够他吃个三五天。
此时,万川已四下唤了好几声,却丝毫听不见钧天的回应。又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他心中不禁暗暗奇怪,每次钧天都比自己早到许多,怎的今日却迟了?正自思量是去是留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难听的尖笑,随即有人大喊:“可被我拿住了!”
万川听到喊声心头大震,定睛看时,只见葛雄肥大的身躯从树丛里费劲地挤了出来,身旁自然跟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手中缠着绳索,一言不发,神情冷冷地将绳索一拽,又从树丛里拽出个人来。只见那人双手被绳索牢牢缚住,口中塞满破布,“呜呜呜”地只发得出声音却说不出话来,模样甚是狼狈,却不是钧天是谁?
万川大为惊骇,一时慌了手脚。按说钧天从小在塞北长大,又常年随父亲行军,功夫和体力都远在脑满肠肥的葛雄之上,即便身边多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厮,也不至于被他二人所擒。再说,他们擒他做甚?万川来不及细想,稍一定神,问道:“你们干么绑人?”
葛雄不紧不慢地把嘴一歪,肥腻的脸巴子上层层叠叠堆起横肉。他说:“干么绑他?我倒要问问你们,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还没等万川作答,他又神色古怪地坏笑了两声,两粒老鼠屎一样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万川,一会儿看看钧天,“难道是想趁着夜深人静,跑到这里来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万川听了,大声怒斥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么你不睡觉又是来这里做什么?!”
“来捉奸!”葛雄洋洋得意,“我早就瞧你们二人平日里眉来眼去,关系甚是暧昧。没想到今日如此把持不住,竟跑到此地行此苟且之事,可巧被我给拿住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果真撞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似的,殊不知在此之前,二人早已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说来也是凑巧,葛雄今日起夜,刚好撞见钧天出门。起初他并不在意,可没过一会儿,发现万川也出了净舍,而且是往同一个方向上山,当下心中便起了疑。这葛雄自己有龙阳之好,是故眼中看待天下男儿皆是如此。若见到男子之间来往亲密,即便是兄弟手足,他也必要以秽恶龌龊之心加以揣度。
这万川和钧天,一个英气俊朗,一个挺拔健毅,在所有旈生之中卓卓不群,实教人无法忽视。葛雄初见他二人之时便已动了歪心思,日间有时练功碰上,嗅到他二人身上阵阵袭来的男子气息,岂能不情欲大动,焦渴难耐?
今日他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夤夜出门,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其他思绪,一门心只道二人要前往幽会。心念一动之时,猪脑子也闪了灵光。他心想,只要撞破二人的奸情,从此死死拿住他们的秘密,还怕日后不能染指?于是忙带上自己的小厮,赶在万川之前追上钧天,又趁其不备设法将他擒住,只等待万川前来。
虽然闪了一次灵光,但猪脑子毕竟是猪脑子,那灵光一闪即逝,痴愚蠢笨却是历久弥新。且不说人家两个清清白白,一切都是他那颗猪脑子妄想臆想出的桥段。便是确有其事,也该晓得捉奸须捉现行,平白无故只捉了一个却能威胁得谁来?
万川听他将一番无稽之谈说得如此不堪,胸中早已怒火中烧。自他上山以来,这葛雄多番借端生事。万川顾念家族体面,同时也牢记上山前,师父嘱自己不可在人前显露功夫,故而一再容忍。可今日这肥厮不仅口出恶言,还绑了自己的朋友。万川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种亏?再加上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盛怒之下岂可再忍?当下一言不发,却以极快招法出了手。一招“击玉敲金”,右手重拳眨眼之间便欺近了葛雄的面门。
04
却说万川挥拳欺近了葛雄的面门,而那葛雄蓦地惊呼一声,肥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躲闪。万川知道这葛雄虽为振威将军的儿子,但从小只知道吃喝玩乐,根本没练过功夫,所以出拳时并未十分用力,只想打他个眼冒金星,让他再也不敢胡说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这一拳竟被一只手掌牢牢接住。紧接着,万川感到握紧自己拳头的那只手掌疾向外翻旋开去。他心头猛然一凛,左手忙使了招“一献三酬”,掌势如风,连击对方门户三处大穴,令对方不得不松开手掌。同时,他身体跃起,在空中一个腾转,顺势卸去了对方翻旋的力道。
等万川重新站稳一看,葛雄身旁那个小厮正挡在他主人的身前,脸上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万川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子竟是个高手。他适才打葛雄那一拳,出招既无甚章法也无甚力道,只因以为他主仆二人不会武功,所以豪不经意。万川满以为自己一击必中,谁知这小厮不仅轻而易举便将招式化解,而且还击得极其狠辣。刚刚那几招,万川守得险象环生,而且实在狼狈不堪。可若非如此,他的右腕非得在对方强劲的力道之下扭断不可。
刚刚还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葛雄,见到此刻这情形又重新咋呼起来。他猫在那小厮身后冲万川喊话:“怎么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接着又对小厮命令道:“金碗儿,给我打!打到他张嘴叫爷爷为止!”
那个叫金碗儿的小厮应了声“是”,扭头将缚着钧天的绳索系在身旁的树干上,然后他转向万川,脸上登现傲狠之色。
万川见他神色,根本不像打手奉命办事的神色,倒有一种要致人于死地的狠劲儿,于是心中立刻怯了。他又朝钧天看了一眼,见他此时正“呜呜呜”地一面挣扎一面拼命摇头,显然也是让自己不要管他赶快离开。万川心想,钧天本来好端端地在房里睡觉,都是为了给自己送些吃的才被葛雄这肥厮缠上。若此时弃他而去,且别说够不够义气,连人也趁早别做了。心念及此,胸中顿时平添一股豪气,还没等那小厮动手,自己却抢先一步猱身上前。
万川自小便得殷九传授功夫,一日不曾稍纵,一招一式均是无相宫的章法,既雅观又准确。只是他从未与人正经动过手,而且方才被那金碗儿一招还击险些断了手腕,心中尚有余悸,因此出招未免法度过严,而迅捷变化不足。转眼之间,二人已拆了数十招,可万川只是一味防守,只有在不得已时方才还招进攻。那金碗儿虽然处处占据上风,可无论自己的招式多险多怪,对方却均能一一化解,不禁恼羞成怒。
葛雄长大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两人拆招。钧天也安静下来,眼睛看到的一切早已让他忘记挣扎和呼喊。月光之下,他二人只见得白影交错,乍起乍落,忽分忽和;只听得拳脚生风,时疾时缓,如铿如锵。来来往往又过了百十来招,仍是胜负不分。
那小厮金碗儿早已斗红了眼,想来他本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负,却不料百招既过,竟连个文弱公子也奈何不得。于是忽然跃开半步,袖口骤然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早已攥在了手中。
万川的双眼被匕首反射的月光一晃,顿觉目眩神摇,心中疑窦丛生,暗想:我与这小厮并无仇怨,便是与葛雄也不过口角嫌隙,何以他竟对我屡下杀手?正待深想之时,只见银光乍掣,那匕首已飞速刺来。
葛雄此时似乎也觉不妥,忙对那小厮大吼大叫:“金碗儿!混账奴才!老子让你教训教训他就行了,谁让你拼命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匕首势如破竹,岂有再收回之理?
万川从六岁开始便跟着殷九在梦境之中学习上乘咒术,梦中几个时辰的修炼,抵得上常人一年之功。何况万川灵心慧性,加上殷九督促又勤,因此虽然他只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早已将无相宫那些艰深玄奥的上乘咒术练得如同本能一般,使将起来更是连脑子也不用过。按说金碗儿这一刺,虽然来势迅捷,但在咒术师的眼中却是不值一提。万川招式上不及生变,只得右手慌忙结一咒印挡在胸前。他施展这一手诀,纯系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却忘了此时并非梦中,而在现实里自己根本没有灵赋可以驱动咒术生效。眼见那匕首当胸刺来,他早已凛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不论以什么方式躲闪均已来不及了。万川不由得紧闭双眼,同时口中一声狂呼——
只听“撕拉”一声。说来奇怪,胸口居然毫无痛痒。万川睁眼一看,只是左臂的衣服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并没有伤及皮肉。等他反应过来时这才明白,不是金碗儿的匕首刺偏了,而是自己不知为何竟然已不在原地,而是瞬间移至了几丈开外的林子里。
葛雄咋咋呼呼又喊了起来:“上官万川!”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居然还微微发颤,简直像见了鬼,“你……你用的什么妖法……”
金碗儿一刺未中,扭过头来冷冷地说道:“那不是什么妖法。”他收了架势,将匕首往地上一丢,刀尖“铎”地插在了地上。“看不出来,原来上官公子竟然是个精通咒术的高手。”
万川心中大奇,刚刚施展的“瞬息万里”并不是一门简单的咒术,可此时非梦非幻,这咒术是怎么使出来的?他随即想起刚上山的那一天,领路的两个道士为了戏弄葛雄,施展咒术以轻捷的脚力上山,而自己虽然跟得辛苦,却是一步不落。此后在山上时,每每觉得精气充盈,总是隐隐约约感到体内有几股气息流经四肢百骸,可待到细细品察时却又不见了。难道是这山上有什么古怪?
万川将两只手掌举在眼前,本想要细查究竟。可谁知他双手甫一抬起,背后的密林中竟掀起一阵短暂的飓风,林中的树木立刻随之飒飒地摇晃了一下。他心中更奇,又接连挥了几次手,于是飓风再起,千树乱摇。
此刻心中塞满疑问的万川当然不可能知道,就在自己用咒术躲开那匕首的一瞬间,据此地百里之外的槐荫县上,他的师父殷九在某个小客栈里突然惊醒,胸口如同被铁锤擂中一般剧痛不已。
“川儿……”殷九忙从榻上盘膝坐起,口中急念一串复杂的咒诀,额头上汗如雨下。
林中的飓风停了下来,树木重新恢复了平静。万川又挥了挥手,可这次树林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了。金碗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接着,他左手伸出剑指横在眼前,右手在胸口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只见一道银光猛地从地上拔起,再看那匕首已经悬停在了他面前。他左手的剑指又轻轻往下一压,那匕首便猛然向地下刺去,一瞬间便遁入土中消失不见了。
金碗儿的双眼此时突然瞪大,口中大喊一声:“破!”,众人只听得一阵“咯咯”的声响,如同石块相互撞击。接下去又是“铮铮”几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逐渐响成一片。终于,金碗儿前面的地面上突然倒刺出数十把匕首,紧接着,无数把匕首的尖刃骤然间纷纷破土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朝万川的方向蔓延而去。
万川吓得转身就逃,可那些利刃来势极快,扭头一看,已经刺到了近前,一旦被它们追上,立时便会被刺穿脚掌。万川提气一纵,想要跃到树上,可他正要抱住那树干时,却只见又有无数把匕首猛地从树干中刺穿出来。万川一惊非小,左足只得循着空隙在树凸处一点,身体急掠了开去。可此时地上已全是倒刺而出的匕首,再无落脚之地,而且现在他脚下毫无支撑,想要再次起跃却也绝无可能,只好由着身体朝地上那一丛丛明晃晃的刀尖直砸下去。
葛雄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嘴里喃喃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而钧天的眼泪也已夺眶而出,怒吼变成了哀嚎。
可那一声惨叫迟迟没有出现。
金碗儿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彻底变了,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却突然从林中传来,所有匕首应声而断。
风声。呼啸的风声。
等他看清楚时,无数折断的刀尖在月光下闪着光,如同暴雨一般朝他激射而来。他撑起防御结界时稍晚了一步,虽然护住了要害,可是双手双脚,还有他那张漂亮的脸,却被刀尖划得皮开肉绽。
就在金碗儿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暴烈的铁雨中时,对方似乎突然收了手,攻势的后劲滞涩下来。他瞅准这个时机,忙掠至葛雄身旁,还没等他作出反应便带着他逃得无影无踪。
万川顺利地救下了钧天,可是他却回答不出对方一连串的提问。事实上,他比钧天还要迷茫。那险些要了金碗儿性命的咒术,那如同洪水一般滔天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被他施展出来,就像某种不受控制的本能——可这些应该怎么解释?
然而他更加不会去想,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神勇让师父殷九遭受了什么。
殷九捂着胸口,盯着对面墙壁上那两幅字画呆呆地出神。他的痛苦正在逐渐消退,粗重的喘息也在慢慢平复。天极峰上皎洁的月色此时也照进了殷九的窗户,月光映着那两幅字画,纸上却呈现出一片奇怪的殷红,那是他刚刚喷出的一大口血。
“川儿,”他喃喃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