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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仙侠小说 -> 归藏,连山-> 第十一章 苍冥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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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苍冥山庄
- 01
大殿之中悬浮着一片无垠的黑暗,两排面目模糊的高高神像,隔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在黑暗中遥遥相拜。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见过这殿内的全貌,它多高多大,纵深几许,一切成迷。
一双赤着的脚踩在大殿中央那冰凉的地面上。那是一双玲珑白皙的玉足,每一步落下去,那娇巧的脚趾都因为冰冷而不自觉地微微一蜷,纤细的脚踝随即产生一个轻微的摇晃。那真是一双完美的脚,可是再往上看就没那么完美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可怖疤痕,蛇一样缠绕在这女人的小腿上、大腿上、腰腹、胸口、后背……那本是一具光洁如玉的身体,而此刻看上去却如同一只被砸碎又重新拼好的瓷器。这身体没有任何遮挡,黑暗给了她很好的掩护,只是那两排神像的注目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这样在两排神像的恭迎下缓缓向着殿内唯一的光源走去。
神像尽头的高台上,是一个被层层帷幔遮住的区域,那也是殿内光线的唯一来源。不时有风从未知的方向吹来,轻纱帷幔被层层掀起,光线丝丝缕缕漏出来,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女人在台阶前甫一站定,忽见一条发着红光的长鞭从帷幔中激射而出,带着森然的鬼气劈空袭来,只听“啪”的一脆响,那女人的左肩上已然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女人一声也没吭,紧紧咬住了下唇。那通红的鞭子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抽打在她身上,每一鞭抽下去,大殿里都响起一声带回音的脆响。回音恐怖地连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将身体挺得更直了一些,怕那鞭子遗漏某些死角似的。她不能躲,更不能用手去护,甚至只要脚下有轻微的晃动,都会有比鞭笞更严酷的毒刑在等着她。用不多时,她全身已经皮开肉绽,新鲜的伤口盖在旧伤口上,让她看上去如同穿着一件血衣。
鞭子停了,刷地收了回去。大殿中的静谧重新漫上来,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时,帷幔里传来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性嗓音:“知道为何挨这一顿鞭子吗?”那声音不急不缓,温柔已极,如同此刻说的是一句情话。
女人马上在台阶前跪了下去,说:“属下领罚,不敢问理由。”
帷幔中传来一声冷笑:“我江离向来赏罚分明,罚你自然要告诉你理由。我派你在王城潜伏这么久,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探明殷九的身份。”
“你带回的消息又是什么?”
“殷九很可能就是无相宫的青麟神使,烛龙。”女人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她知道,对于江离的任何问题,她都必须有问必答,哪怕这问题她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
“这就对了。”帷幔中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从她头顶传来,“这顿鞭子就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让我听见‘很可能’这三个字,我只要确定的结果。”
“是。”
“你去吧。”
女人仍然跪在原地没有动,她紧抿着的嘴唇松了送,最终还是没敢张开。那声音再次响起:“怎么?”
“主上,这个月的药……”
女人只敢把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只有等待。而高台之上一片寂静,这悬而未决的沉默让她额头上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阴风突然破空袭来,高台上的帷幔猛地被风掀起一角,一个小巧的锦盒顺着台阶滚落下来。锦盒滚到女人面前,盒盖被颠开,滚出了一红一黄两颗药丸。
女人不敢伸手去捡,心中困惑不已,以往求药只有红色的一丸,怎的今天却多了一个黄色的。她将上半身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匍匐在地上,只不敢抬头往上去看。她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任何交代,于是壮着胆子说:“主上,多了。”
高台上的男人终于开了口:“红的继续给他服用,可暂时压制燃心蛊虫。黄的用来治你的伤。”
“属下的皮外伤不打紧。”
“我指的不是你的鞭伤,而是你被鬼木藏宫阵法反噬受的内伤,我总不能指望一个病秧子替我办事。”那声音又是轻蔑地一笑,“不过要是下一次你带回来的还是这种没价值的废话,那么你,还有他,可就都要吃点苦头了。”
女人的心如同被一只利爪猛地攫住,她明白,头顶上那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吃点苦头”,其实用“生不如死”四个字替换更加合适。
“谢主上赐药……”她伸手去抓地上一红一黄两颗药丸,抓了两次才抓起来。
眼前仅有的微弱光线突然消失了,殿内那一小块可见的范围、两排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若有似无的烟雾、阵阵阴寒的冷风,都随着头顶光源的消失而被黑暗彻底吞没。
等女人的眼睛重新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赤着身子跪在卧房的地面上,一切仿佛都是噩梦。窗外阳光明媚,街上熙攘喧嚣,好一个纷扰世俗的烟火人间。可她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分明提醒着她,刚刚那鬼魅横生的大殿才是真实的,而眼前这烟火人间才是触不可及的梦。她打开手中的锦盒,两颗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两颗眼泪“吧嗒”“吧嗒”滴在锦盒的边缘,她赶紧把泪擦了,将盒子盖起来藏在枕下。
这天深夜,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躲在靖安街的某个角落,窥视着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
黑衣人知道那个叫殷九的人已经不在府中了,还知道他人虽然走了,但却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结界,任何咒术的侵入都难逃他的感应。这些都是今晚来之前主人告诉她的。
她把心一横,向远处黑暗中的另一个角落望了一眼,然后右手竖起剑指在胸前一绕,整个身体便化作青光跃入了墙内。眨眼之间,她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侯府院中,端的是神鬼不觉。
她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便是以咒术闯入结界引殷九前来。可是她不明白,这样过于简单的任务,主人为何执意派她前来执行。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
她朝侯府上空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而方才跃入院内时也无任何阻力。通常情况下,布置结界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为了防御,一种是为了诱捕。前一种相对简单,只要防御者的灵赋高于入侵者,那么结界自然无懈可击。但是后一种却极难,因为任何咒术穿越结界时都势必会引发灵的扰动,而咒术师长期驭灵,对这种扰动极其敏感。倘若入侵者果真竟然毫无察觉地闯入这样一个结界,则说明自己与布置结界之人的差距用“云泥之别”来形容已经不算是夸张了。正是因为这种结界兼具隐遁自身与伏诛对手两种功效,所以也被视作为一种更加高级的防御。
黑衣人的一颗心此刻跳得如同擂鼓,腋下的汗滴了下来,缓缓地爬过两胁。她本还想进入库房摸几样古玩字画,假作贼盗入侵。可是现下看来,必须马上离开,运气好的话或许能保住一条命。
可是就在她踌躇的刹那之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耳畔一阵极其细微的风声由远及近破空袭来,她根本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脚下急忙一旋一踢,身子飞速后掠,同时施咒护体抵御持续侵来的灼热之气。待到重新站稳,她急忙打量周身,衣襟的下摆险些被点着,此刻尚残留着些许火星。她惊魂甫定,见刚刚站的地方已然是焦黑的一片,心中霎时半截凉透。若是方才反应稍稍迟疑半分,此刻自己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灰烬。
她不再敢有丝毫犹豫,慌忙竖起剑指展开咒法夺路便逃。可她化身的青光甫一跃出院子,便如同撞上一睹看不见的墙,被重重地弹了回来。
黑衣人暗道不妙,急忙变换方位意图再试。可是她横冲直撞接连闯了十几次,却一次比一次更重地被弹回原地。她心中乱作一团,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就算拼死也挣不出个自由了。
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她背后响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她循着声音的来处急转过身,只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子高高站在树梢上。今夜风疾,树梢在风中摇曳摆动,而那黑影如同长在树梢上的一片叶子,竟也随之左右摇晃着。他左臂的袖管不太受管束,如招展的旗帜一般猎猎扬卷在风中。
刹那之间她已经做出决断,若是拼尽全力一击,趁其分心之时,尚可博得一线生机,否则性命怕是真的要搁下了。于是她哪里还顾得上回话,双手猛然齐挥,十八把明晃晃的飞刀率先怒射而出。她本想趁对方抵挡或躲避飞刀之际再出杀招,却不料对方动也没动,树梢上的一把叶子却如同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猛地扯下,以同样的速度激射而来。只听一阵如金铁交鸣的铿锵巨响,再看那飞刀竟已被一一击落。
黑衣人一步踏出跃起,双掌之间青光飞速聚敛,眨眼的功夫两柄长剑已经握于手中。于此同时,她的身影化作两个,一个直跃上树起手便是杀招,另一个蹬踏树干从旁策应,一虚一实,此乃两仪剑法。
这两仪剑法本应是两人合练的功夫。对敌时,一人疾攻,一人缓应;一人进招大开大阖,一人留守四平八稳。此剑法从两仪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斗到酣处,持剑之人各自身形一分为二,攻势守势俱加强数倍,若以上乘咒术代替内功辅之,几可化尽天下招式之繁杂,演尽兵刃杀伐之极诣。然这黑衣人手持双剑,既攻且守,咒术招法精妙绝伦远胜两人之功,委实不可思议。
殷九仍逆着月光站在树梢上,脚下像是生了根,而身体却如同不倒翁一般从容地前后躲闪。他身旁的乱剑影影重重,却没有一剑能碰到他的衣襟。
这时,只听他低喝一声“找死。”,说罢右手一扬,院内一阵飓风瞬间刮起,拔山倒树朝那黑衣人卷来。她不敢硬接这一招,那飓风中裹挟的花瓣树叶此刻无一不成了锋利无比的暗器,一旦被卷入风中霎时便会体无完肤,于是只得闪身避开。
可是她这一避,招法之中破绽立现。殷九一掌送出,掌风刚猛疾袭,将她连人带剑瞬间击飞出去。黑衣人跌在地上,两柄剑也已脱手丢落。她按着胸口,只觉胸中血气翻涌难以自持,一口咸腥猛地涌入口中。
殷九原想着对其加以盘问,所以并未下杀手。此时,府上的卫兵听闻响动已急匆匆朝此处赶来。殷九口中低吟了一句咒语,四下花木旋即游移挪动开去,按照特定方位错落布置。府里的卫兵都认识殷九,他不想被他们看见,因此设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障目阵法,花木所围的这一片区域在那些卫兵眼中便隐去了。
殷九兀自站在树梢上,手朝地下的蒙面黑衣人虚空地一抓,那人脸上的黑纱便凭空被猛地扯掉。可就在黑纱揭开的一瞬间,殷九还没来得及观其面容,眼前却骤然射来两只银针。那银针平淡无奇,而来势却极其迅猛,竟是直取他双目。他额上惊出一层冷汗,不敢托大只得身体向后仰倒避了开去。殷九心中暗惊,任何暗器距离己身一丈之内必已有所察觉,而这两只银针竟快到让他无从化解,究竟是何人出手如此了得。
正想着,忽听树下一个女声低沉着嗓音说了声“走。”待到殷九正身站好时,见另一名黑衣人已经携了刚刚受伤的那个飞身而去。那人似乎深谙这结界之机要,很聪明地没有使用咒术,院外的结界果然困之不住。殷九知道来者深不可测,而且眼下要追也晚了,于是食指急朝地上掉落的长剑一划,只见寒芒一闪,剑已风驰电掣朝那两人直追而去。二人万没想到殷九会有这一招,况且那长剑迅疾已极,既不可挡亦无可避。只听一声惨呼,长剑已经顺着受了伤的黑衣人脚掌刺入,直贯穿了她整条小腿,又从膝盖斜刺而出。
又是接连几声惨呼,那人几乎疼晕过去,身体直坠下来。另一名黑衣人将牢牢其托住,撑过结界,随后右手飞速结印,一道白光闪过,二人即刻消失在夜空之中。
殷九轻一纵身,跃下树来,望着二人消失的地方思索良久,终是对这两个女人的来历毫无头绪。
他离开侯府以后始终无法安心。这府上虽然戒备森严,但是对于用咒术的高手来说却是形同虚设,所以他布置这样一个结界,既是为了护卫侯府,也是为了解开心中疑团。近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看上去都是繁杂无序,可隐隐之中却似乎总有某些联系,只是他现在还无法窥其堂奥。
府中卫兵此时已越来越多,殷九眼见不宜久留,于是便要自行离去。临走前,他去万川和映月居住的院子里转了一转,灯依然熄着,廊上值夜的小厮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没有人被吵醒。他笑了笑,一扭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02
这晚的月光柔静似水,或沿着宫墙横平竖直地勾勒,或顺着飞檐先抑后扬地流淌,将整个王宫描成了一幅银色的工笔界画。
殷九藏身在宫墙外的一棵树上,身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带给旋鳌的食物。此刻,他在等着巡逻的侍卫们换班。现在他进出王宫已是轻车熟路了,侍卫们几时换班,太监们几时上夜,他摸得清清楚楚。
王宫内不能轻易使用咒术,这是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那日,不归山的众道士被映月和万川用计支到麓水寒塘之后,殷九担心他们不甘罢手复又折返,于是决定将旋鳌转移出侯府。他料想,王宫的冰窖定然比侯府的大上许多,阴寒之气更盛,既利于疗伤也易于藏身,所以立即决定将旋鳌安置在那里。
那王宫大内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龙潭虎穴,然而在他二人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可是他们到了宫墙下却傻了眼,王宫四周竟然也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着。殷九突然记起上官仁曾提到,当朝有位只手遮天的国师精通咒术,只怕这个结界正是他所布下的。殷九不清楚这国师的底细,也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告诫旋鳌不可轻易在王宫之中使用咒术,以免被其发现。从那之后,他们一人躲在冰窖内养伤,一人则凭轻功出入王宫,按时送去吃食。
殷九的鼻子这时痒了痒,不知此刻栖身的是棵什么树,只觉得一阵若有似无的丹桂香味不时随风送来。树上蚊虫叮咬,他正等得不耐烦,忽听梆子三急两缓敲了五声,于是知道,侍卫们该交接班了。
他趁着换班时一阵短暂的混乱,施展出“灵狐九跃”的轻功,几步登上了高高的宫墙,一眨眼便无影无踪。那群侍卫即是有心防备,眼睛也跟不上他身影,何况交接之时两班人手都松懒懈怠,便是耳畔听得见襟袍带风的声音,也只当做城墙上的旗子被风吹响了。
王宫冰窖内阴寒彻骨,常人难以抵御,而旋鳌所中的燃心蛊之毒却在这里得到了缓解。可这冰窖毕竟不能代替解药,夏季正是他体内蛊虫活跃之时,如今虽被寒气强行镇压,却也无时不在蠢蠢欲动。所以即便他终日卧冰而眠,每隔数日也要承受几个时辰的烈火焚身之苦,遑论离开这冰窖半步。
殷九下到冰窖之时,旋鳌正剧毒发作,身上脸上爬满了烧得通红的纹路。他身旁的冰块如同碰上了滚烫的烙铁,飞速融化成了一滩滩的水。旋鳌身受剧痛,却不敢大声惨呼,只能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发出极低的呻吟,眼见是其苦万状。
殷九忙撇下包袱,右手掌朝上摊开来,口中急念咒诀。冰窖内四处堆放的巨大坚冰立时纷纷升腾起白森森的寒气,这些寒气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最终在殷九的掌心汇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冰窖内的坚冰竟融化了近三成。
这冰窖占地极大,每年冬至后半月,宫中都会派人在河湖之中采集大量清静厚实的坚冰,切割成数尺见方贮藏于此。这些冰用于坛庙祭祀、赏赐功臣或供帝王及阖宫妃嫔盛夏消暑之用,因此所藏数量巨甚。他转眼之间便消去三成,实非戋戋之数。
殷九握紧手掌,将聚集的寒气控于掌中。这寒气乃是以咒术融冰强行聚敛,比之于自然生发凌厉何止百倍,因此必须先内化于自身,再以灵赋将其缓缓送出方能替旋鳌疗伤。
这种疗伤之法本已需要动用极上乘的灵赋,然而为了避免被察觉,又需要同时施展子虚幻境来加以隐遁,两相叠加,着实消耗非小。
随着寒气游遍四肢百骸,旋鳌脸上那些恐怖的纹路渐渐不再发红发亮,缓缓褪了下去。他的呻吟声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减弱。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盘膝坐起,开始依靠自身灵赋运行周天。
“属下惭愧……”旋鳌闭着眼虚弱地说道,此时寒气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凶险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
“师哥,凝神。”
“已经无碍了。”旋鳌徐徐睁开双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泪。他始终低垂着眉目,年近不惑的脸上堆满了悲戚,鼻翼两侧的皱纹骇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样深深刻在他脸上。他突然怒目圆睁,连声吼着“废人!废人!废人!”一面发起疯来,每吼一声便以双拳猛捶在地,直锤得双手鲜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师哥噤声,若是招来侍卫,哪里再去寻这样的藏身之地?”
旋鳌闻言颓然安静下来,倚靠着一块坚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过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惨笑一声,说道:“如今看我这副德行,藏不藏身还有什么要紧?”
殷九听了,心中甚是难过,欲说些宽慰的话,却只道无论何样话语在对方十几年所历苦楚面前都显得过于卑渺,不说也罢。
当日在关帝庙相认后,因为旋鳌伤势过重,而不归山众人又穷追不舍,所以殷九不得不将他带回侯府地窖养伤。旋鳌昏迷了三天才复转醒,醒来见殷九在一旁守护,急忙起身参谒。
旋鳌虽比殷九年长,而且早早拜入师门,论辈分是师哥。但是无相宫向来以咒术高下定尊卑,所以师兄跪拜参见师弟在昔日宫中也属平常。
师兄弟二人阔别十余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将旧年往事、同门之情连同这些年各自的经历细细互诉一番。殷九叮嘱他,江湖上人人不与无相宫为善,以后不必再行这样的礼数,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号,以“殷九”称呼便是。旋鳌只得遵命。
二人谈起昔年无相宫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尊主惨死、殿宇被毁、宫人被屠……诸多情状,一时间涌在眼前。若不是当年尊主临终时留有遗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无谓殉宫,他们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说心中越是悲恨难平,说到极处竟至擗踊拊心,痛哭失声。
旋鳌告诉殷九,各大门派闯宫那天,他依照计划从垂云峰后山突围,几百名随行的咒术师为了护他出宫,一个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终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条命。在他将死未死之际,看见无相宫的方向已是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心中悲痛万分只恨不能速死。可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人给他服下了燃心蛊之毒。
殷九忙问那人是谁。回答说苍冥山庄的主人,江离。
殷九听到江离这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些个名字能让无相宫的护法都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江离算得上一个。而江离所执掌的苍冥山庄,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谈之色变。
据说苍冥山庄的产业十分庞大,几乎遍布天下。有一种说法,从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两个范围是走不出去的。一个是王朝的国土,另外一个就是苍冥山庄的产业,由此足可见其势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它实际控制着王朝大部分的商业,可江湖上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山庄究竟在什么地方,庄主江离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江离其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咒术高深莫测。不仅如此,他还四处网罗当世高手,利用各种手段驱策他们为自己卖命。所以早在十几年前,苍冥山庄的实力便已经可以和不归山、无相宫一较高下。
殷九狠狠攥着拳头,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无相宫遭难,那江离竟然暗中渔利趁火打劫,妄图使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迫师哥为他卖命。他明知道无相宫的人宁死也不会背叛旧主,于是便给旋鳌服下燃心蛊的剧毒。这样一来,不论是使用咒术催动毒发,或者让蛊虫自行苏醒,只要他手里握着解药,便可以让旋鳌被其任意摆布,当真是恶极毒极!
然而江离没有料到,他的算盘打得虽好,可是旋鳌偏偏生来一副硬骨头,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鳌说,那燃心蛊之毒发作起来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烧,生不如死,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之后,他却逐渐了解了那蛊虫畏寒的习性,所以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躲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灭宫之仇旋鳌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余弟妹三人,尤其是烛龙。
四护法之中烛龙的咒术最强,可他年纪也最小。他那时只有六岁,却又身负尊主托孤和护卫《连山笈》两个重任。所以三人在分头突围之前,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他,便是陆吾的昆仑哨、秋凰的飞鸢令还有旋鳌的从辰剑。这三样武器个个来历非凡,加上烛龙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许能够在各大高手的围剿中杀出生路……
旋鳌回忆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几年前的一切皆是历历在目。他说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不在打探他们三人的下落——跟往来的商队,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杀人越货的盗匪。终于在几年前,他听人说昆仑哨在中原出现了,这才决定冒险南返。
既然已经南返,他又怎么能放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呢?于是他模仿昔年烛龙杀人的手法,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杀,他们通通该死,连同他们的家人也通通该死。那些名门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可一想到无相宫竟然被那样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乌合之众肆意践踏,他下手时便更加不留余地。杀!杀!杀!——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复仇索命的传言。
看到那些门派一个个消失在他手中,旋鳌满意极了,即便燃心蛊毒将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觉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没有极北之地那样寒冷的气候,所以他体内的蛊虫发作得十分频繁。可即是如此,他也再没有动过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头。他只盼自己伪装成的烛龙,能够将真的烛龙引出来,然后召齐四使一同杀上不归山,报了大仇……
旋鳌此时背靠着坚冰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他眉头紧紧锁着,似乎在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纠缠。
“青山。”
这是旋鳌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说不可再用旧时名号,于是他便给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殷九安静地看着旋鳌沉睡的脸,那脸上的苍老显然已是超过他年纪的。他心中一阵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师哥?
03
殷九始终没有告诉旋鳌——现在应该叫他“青山”——自己是如何失去左臂的。他不说,青山便不会,也不能问。无相宫的规矩,属下只能执行长上的命令,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越矩。
殷九只告诉他一件事,当年雁去台一役,他虽舍命相搏,却仍没能保护好少主,任其落入了谭殊的手中,因此他是无相宫的罪人。少主被擒,殷九万念俱灰,只道辜负了尊主的重托,于是打开泥犁鬼们纵身跃入以谢己罪。没想到他历经万险,最终却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从鬼门关逃出来以后,他一直藏身于靖安侯府,并且四处打探少主还有其余三名护法的消息。三名护法音信全无,可是少主的消息却不难探知。
原来,谭殊将当年从殷九手里抢来的婴孩带上了不归山,可是没想到,这婴孩却成了个棘手的大麻烦。
不归山被奉为名门正派之首,一向把除魔卫道视作本分。若留着魔教孽种不除,他日这婴孩长大得知真相,必思为父报仇,江湖岂还有宁日?可是转念一想,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刚刚足岁,毕竟无辜,贸然杀之不仅有干天和,更于正道形象有损。几经思量权衡,终是左右为难。最后是三名护教长老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那孩子以永婴之身镇在不归山的忘执塔之中。
相传,忘执塔是一个时间不会流经的地方,所以只要那孩子一直镇在塔里,便不会长大,更不会死,以婴儿的形态永远活着,这便是永婴之身。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就给他永恒的生命。至于那生命好不好、坏不坏、甘不甘、愿不愿、又或者是否有意义……通通都有什么要紧?
青山听到这里早已是怒目圆睁,发指眦裂。他像野兽似的低吼了一声,仇恨和屈辱让他理智尽丧。
殷九与他何尝不是同一种心情,只恨不能踏平不归山,杀尽一干贼道。只是眼下的情况,别说青山身中剧毒,其余二使下落不明,即便他们四使齐在,上山报仇也是难比登天。
谭殊如今已是不归山的掌门,殷九曾与他交过手,当年此人便已十分了得,如今功力必已大进。何况在他之上,更有三名神鬼难辨的护教长老,想要报仇救人,谈何容易?
殷九近日细察青山的伤势,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体内的蛊虫日益蠢蠢欲动,一次比一次难以压制,这让殷九寸步都不敢离开。青山每日吃的很少,上一次给他带来的食物如果不用冰镇得凉透,他根本无法入口,因为任何一点温热都可能会刺激体内毒虫苏醒。到了后来,殷九不得不就近取材,去膳房偷来活鸡活鸭供其生食。
殷九看到师哥连番忍受这种非人的苦楚,心中实是不忍,当即打定主意要前往苍冥山庄,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江离交出解药。
苍冥山庄的产业虽然庞大,但是隐蔽极深,对于辖下各个行当皆是暗中操控。但是有一个地方或许是突破口。
聆花楼。
将近十年之前,王城中心一带最繁华的区域突然大兴土木,然而兴建的却不是什么王侯宅邸,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青楼。这聆花楼甫一建成便以其奢华浮糜震动了京畿,而那按照楼层划定客人尊卑的古怪规矩,更是让它扬名天下。
殷九听青山说过,江离手下有“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八名掌柜,分别掌管着苍冥山庄最具暴利的八个行当,其中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行当。
“织”指丝织贸易;“女”指秦楼楚馆;“补”即是“卜”,指占星卜命风水堪舆;“衣”即是“医”,指医馆药铺;“叶”指茶叶贸易;“舟”指船业;“独”即是“赌”,指赌坊;“笛”指乐坊。
这八名掌柜不仅是这八个行当的首脑,更被江离视作心腹,因此个个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和他们的主子一样,这八个人也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混迹茫茫人海之中,至今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甚至连知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
殷九心中早已察觉这聆花楼不像是寻常的花门柳户,他看得出,从老板娘到伙计,个个都会咒术,而且其中不乏高手。听了青山的话以后,他更是一下便将其中的种种古怪与苍冥山庄联系起来。于是心中猜测,说不定“织女补衣”中“女”字之所指便是聆花楼,而那个叶送往来风,枝迎南北鸟的老板娘或许就是八大掌柜之一。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以聆花楼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去寻找江离便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殷九为青山备齐了几天的吃食,便要出宫前往聆花楼。青山说他的断臂太过显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交给他,要他先去城西的沈三棺材铺寻一个名叫沈三爷的人。此人号称“鬼枢千机”,据说是鲁班弟子的后人,天下没有他做不出的奇巧机关。如果他肯出手,当可为殷九造出一条足以乱真的左臂。当年青山曾经救过他全家的性命,因此带着这个玉佩去找他,他必然尽心竭力,没有推辞之理。
殷九听说自己断臂有望复原,登时大喜。手臂虽是假的,但按着青山的说法,如果用心去训练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能够灵活控制肌肉触发机关,倒也可以还原托举、抓握等简单的动作。然而青山看着殷九空空的袖管,仍是满面愁容,不禁惋惜道:“机关再巧,假的始终还是假的,比之常人仍有不足,充充样子罢了。以你的功力,又有麟魂甲护体,怎的竟能丢掉一条左臂……”说罢又是长叹一声。殷九听了,只沉默不语。
沈三棺材铺就在城西十五里之外的一个市镇上,门脸极小,挤在街上一排店铺之中,稍不留心便不容易发现。
殷九走进店里,见里面放着几口棺材,做工不精细,材质也一般。另有几口还没上漆,敞口斜抵在最里面的墙上,地下堆着厚厚的木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手里擎着一杆烟袋,坐在摇椅里半闭着眼,显然是活干了一半正在休息。见有客人进来,他眼皮只抬了一抬,也不招呼。
“沈三爷?”殷九先开了口。
那老者“嗯”了一声,仍是半闭着眼坐着不动。
“听说天下没有先生做不出的奇巧机关,”殷九用右手从上到下捋了一下自己的左袖,“在下想请三爷帮忙给做条手臂。”
那老者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马上又闭起来。喉咙里“咔”了一声,随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趿着破鞋的脚去搓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客官进来时没看见门上的招牌写的是棺材铺吗?老汉我只会做死人的生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东西便朝自己飞来。那老者本能地伸手接过,一看,立刻吃了一惊,态度立即变了,忙问:“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玉佩的主人。”殷九似笑非笑,“他让我来找你,请你帮我做一条手臂。”
那老者从摇椅中坐起来,匆匆走到殷九身后,扒着门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然后将店门关了。他的神色庄重而恭敬,垂着头低声对殷九说:“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了。”说着,走到算账的柜台前竟然打起了算盘。只听“噼噼啪啪”几声珠子碰撞的脆响,老者背后的墙突然翻转开来,成了一道暗门。
“这边请。”老者冲殷九颔首笑笑,然后转身率先迈入了暗门中,殷九紧随其后。
暗门之中是一个空间十分开阔的密室,与外面狭窄拥挤的店面全然不同。只见各种工具物件挂满了四面墙,有些是一般人家都会用到的寻常工具,可有些殷九却见也没见过;有些物件小巧玲珑,而有些构造却极其复杂……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直看得殷九目眩神迷。
沈三爷请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告诉他要造一条能够活动的手臂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殷九心下焦灼,若是因为这个耽搁个把月,师哥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于是便问他最快需要多久。回答说要一整天。殷九一惊:一天?沈三爷脸上却为难起来,说客官如果实在着急,老汉赶一赶或许能再快点。不过再快,八九个时辰也是要的。殷九大喜,忙请老人家尽快开始。
殷九本想趁这段时间先到聆花楼附近暗中观察观察,可是沈三爷硬是要他全程配合量尺寸、做模具、试戴等等。他一会儿拿来一坨泥箍在他断臂上,一会儿用尺子量这里那里。沈三爷忙个不停,殷九也没得闲,竟然一步也走不开,只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