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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仙侠小说 -> 归藏,连山-> 第九章 何真何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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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真何幻
- 01
经过殷九的指点,映月的三十六路揽月拂云手已经练得颇具火候。她连日反复细品每一个招式,发现个中路数与素来所习舞蹈相通之处甚繁,因此兴致大发,思量琢磨之下又将每个招式化形于意,衍生出诸般变化。
这日,映月身着一套蔻梢色的罗裙,外罩一层薄薄的翠色轻纱褙子,在庭院中舞将起来。只见庭院中繁花飘落如雨,一绿色倩影在众人眼前婆娑曼舞,端的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万川和小厮殊同一起蹲在廊檐下吃冰镇西瓜。万川吃一口西瓜,吐几个籽儿,然后连显摆带得意地给殊同讲说映月招式里的门门道道。
“你看姐姐舞得漂亮吧?”万川把瓜皮随手一扔,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下一块,又一大口咬豁了小半牙儿。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话却没停,“你要是和姐姐动起手来,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一上去就得给分筋错骨喽。”
殊同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接着把脸埋进皮里头继续吃瓜。他心想,就算自己长出一万个胆子,还能敢和大小姐动手?
正这样想着,只听映月“哎哟”一声大叫了出来,院子里众丫鬟小厮都被这她一叫吓得魂不附体。万川和殊同满院子乱丢的西瓜皮,终于有一块给映月踩中了。
殷九原本眯缝着眼睛靠在榕树下养神,这时已经一步跃到了映月身边,在她整个身子向后仰倒之际,右臂往她后背一栏,将她稳稳扶住。这时只听“嘶拉”一声响,再看殷九右手的袖子,已经被几根枯枝划破了一条口子。
映月向身后看去,不免一阵后怕。那几丛早就枯死的花植枝杈又尖又利,若非殷九出手及时,少不得要在自己脸上胳膊上留下几道口子。映月忙欠身向殷九道谢,万川和殊同也慌慌张张地跑来看她有无大碍。
映月有惊无险,没有深责二人,只是警告他们以后再不许乱丢瓜皮,又命人将那几丛枯死的花植铲了出去。
料理停当后,她向殷九笑了笑,“殷大哥的袖子都划破了,我帮你补一补。”说着便让竹桃去取针线来。
万川如得了大赦,忙说:“对!姐姐的女红也是一绝,快去取针线。”
殷九见映月汗涔涔的脸上两片桃红淡淡地晕开,几缕细碎发丝贴着她白皙的脖颈,心中不禁又是“忽悠”一下。他张了张嘴,“我……”了一声,到底也没说出个整话来。
万川看了他的反应,不禁好笑。心说,我这师父教起功夫训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一见了姐姐就成哑巴了。于是故意抱怨道:“先进屋去吧,怎地硬要在这大太阳底下‘你啊我啊’的?”两人一听登时面色发窘,映月一个眼锋瞪过来,万川只当没瞧见。殷九更是拔腿逃进了屋里。
竹桃比着殷九衣服的花样,取来了淡松烟和赭红两色丝线。映月请殷九在身旁并排坐了,也不需褪下外衣,只将右手搭在桌上。映月轻轻拉过他破损的衣袖,当即引线穿针缝补起来。
殷九全程红着脸,直僵僵地挺着腰板儿,一动也不敢动。他从未这样长久地靠近过映月——他甚至没有这样长久地靠近过任何女人。而此时映月就在距离他咫尺的位置,俯着脸聚精会神地缝补。他闻见一股股似幽兰般凛冽的暗香,随着她每一个动作阵阵递来。他的眼神乱了,不知道应该落在何处,反正就是不敢往身旁看。他的心更乱,一种慌慌痒痒的不自在让他额头不住地渗出细蒙蒙的汗。
万川和殊同在一旁看着殷九的样子十分受罪,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都忍笑不语。
映月穿完最后一针,低下头用牙齿磨断丝线,偏过脸往地上轻轻一啐。然后她将缝补好的衣袖抻平,远看看,近看看,笑容在脸上徐徐荡开,“太久没拿针线了,所幸没有退步太多,殷大哥你看看还凑合吗?”
殷九还没说话,万川终于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起来。映月问他笑什么,万川说:“姐姐刚刚咬断线头往地下一啐,我就想起了李重光的那句词。”
映月知他又要拿她打趣儿,并不接话,只用眼睛斜乜着看他。万川摇头晃脑朗声吟诵道:“那不正是‘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吗?只不过姐姐不是‘绣床斜凭’,改成‘软椅闲坐’倒是甚好!”
映月听了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一斛珠》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描写男女欢爱的艳词,如今被万川胡乱拿来用在了她和殷九身上。她满面含羞,作势恼怒地笑骂道:“早就知道你憋着坏呢!给我站着,看不撕烂你的嘴!”
万川哪里肯老实站着,早就扮个鬼脸,欢天喜地跑开了。姐弟二人地绕着桌子你追我赶,众丫鬟小厮都看着他们哈哈地笑。殷九原不知道这词中的道理,还自一脸错愕地坐着,不过看映月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
殊同自小陪少爷读诗诵词,听多了也明白个中深意。而他又素知少爷早就有意给小姐和殷大爷牵线,于是故意装作不懂,扯开嗓子问:“哪来的檀郎啊?”
万川这时已经跑到了殷九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又用力拍了拍,笑嗔道:“糊涂东西,这不一个现成的檀郎吗?”
殷九反手将万川扣在自己背后,然后朝映月一笑:“姑娘快来。”
万川尝试着挣脱几次,可是殷九的手臂像枷铐一样将自己牢牢铐住,于是他做出滑稽可怜的模样,一口一个好师父地求饶。映月几步小跑过来,一把捏住了万川的耳朵,咬牙切齿说:“跑啊你倒是,这不就被我拿住了?”万川疼得龇牙咧嘴,一叠声地嚷“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所有人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众人正闹着,吴管家这时慌慌张张地进了院子。吴管家一向很少来殷九的澜山院,万川见他神色有异,只怕是父亲又要传他去训话,忙在脑袋里飞快地将近日来的言行举止暗暗回顾了一遍,确认无大的疏漏才向屋外迎了出去。
可是吴管家说侯爷不是来传少爷的,是请殷大爷移玉正院。众人更是奇怪,不时不晌的,侯爷叫殷九去正院干嘛。万川问:“老爷有没有说是个什么事?”
吴管家摇摇头,“好像是来了几个道士,说要见见殷大爷。”
道士。
殷九心中猛地一凛,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02
殷九随吴管家离开后,映月说:“刚刚你师父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她眉头轻轻一皱,舌头舐了舐上唇,若有所思:“你说,道士来我们府上做什么?”
万川贼贼地笑了笑,故意跟姐姐兜圈子,“吴管家不是说了吗?来找师父呀。”
“找他做什么呢?”
万川手肘拄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头一偏,笑得更像开花似的:“你要是惦记你的檀郎,咱们就去瞧瞧。”
映月瞪他一眼,手在自己面前虚空地一捏又一拧,万川忙把自己耳朵捂住,闭了嘴。
姐弟俩从偏门溜进了正院,又绕了好大一圈,沿着下人们走的窄道来到了内厅。他们二人躲在隔扇后面,透过孔洞向外瞧,果然见到父亲、殷九还有五六个身穿白衣的道士正在厅上说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不容易听真切。
万川忽然看见,那些道士当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聆花楼接下殷九抛出的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人。他暗叫一声“不妙”,心想这些道士也忒多事,怎么告状都告到家里来了。
映月见弟弟神色有异,便小声询问因由。
“这些人都是不归山的……”万川甚感烦闷,便将那日在聆花楼里师父如何重伤秦焰,不归山的道士又如何搭救等诸事的来龙去脉跟姐姐细说了一遍。
映月掩口轻轻笑道:“我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少年英雄帮人家姑娘抱不平呢,闹了半天还是仗着师父的威风。”
原来万川当日从聆花楼鼻青脸肿地回来,只说了与人动手的缘由,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打不过,幸亏殷九出手相助的事。如今被姐姐拆穿,不免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映月凝神聚眉,侧耳细听一阵,嘀咕说:“他们好像说的并不是这事……那群道士像是让你师父把什么人交出来。”
万川登时头皮发麻,“……可不就是要把我交出去?!”
映月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姐弟二人于是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隔扇上。殷九那素来缺乏起伏的声音远远地上来了:“殷某只是侯府的一名小小护院,闲来教小少爷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下与诸位道长素未谋面,更是对适才道长们所说的什么‘无相宫’啊,什么‘使’啊‘龙’啊的一无所知,所以请恕在下实在无法向各位交出什么人来。”
“阁下不必再遮掩。”映月见说话的是一名与川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语气和神态颇为倨傲。她听见刚刚另一个道士称呼他为“云凝师弟”,便在心中暗忖:此人小小年纪,怎的众人却均以为尊?又听那人接着说道:“阁下既只是小小的护院,何以独居侯府一所别院,饶是宫中禁军统领怕是也没有这般待遇。”
这洛云凝虽然咒术高绝,可毕竟年轻气盛,又是初次下山,所以对人情事故、言行礼数等一概疏缓。站在他身边的师兄听了他此番话也不免觉得失仪,是故频频向他递来眼色,可他却理也不理。
万川哼了一声,低语说道:“这人好生傲慢,全没一点修道之人的样子,爹爹需得拿出些威权压他一压才好。”
“他们既是不归山的人,那也难怪了。”
万川诧异,“怎说?”
映月说:“你难道没听爹爹讲过?我朝世代笃信道教,而历代天子尤以不归山一脉为尊,因而王室与其来往甚密。据说从前王的身体好时,每年都要去不归山朝圣,还将这一派的咒术尊为玄门正宗,凡王室子弟成年后都要先上山锻炼才行。久而久之,这一派几乎成了整个王朝的信仰,可见他们虽然处江湖之远,但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也非同小可。”
“我只听人说过他们是江湖上名门正派之首,却没想到与朝堂还有此等渊源。”万川又疑惑,“道家不是最讲致虚守静,怎的此人火气恁大?”
“不归山既能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想来治下必是极严的。可须知树大有枯枝,门下出些仗势骄横的弟子也是有的。”
万川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眼睛一翻,吐了吐舌,语气中带着几分鄙夷地反驳说:“什么‘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我看是同时在江湖和庙堂上争名逐利才是。修道之人不思清静无为,倒为了名利二字钻营奔碌,我看根本就是一群假道士!”
姐弟二人正小声议论着,这时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笑道:“道长有所不知,小犬幼年时曾突发怪症,幸得殷先生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是故老夫留其在府中加以优待。殷先生虽名为护院,然实则乃是侯府上宾。”
“侯爷怕是记差了。”云凝不紧不慢地冷笑一声说,“公子幼时不是突发怪症,而是身中奇毒吧?”
此言一处,四座俱惊。万川六岁那年身中剧毒,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上官仁万没想到今日又被重新提起。他和气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心中却甚是烦乱。他想,看来这些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的,侯府上下的陈年旧事想必已经被他们查了个遍。
洛云凝接着说:“据在下所知,公子幼年中的是紫霄铃之毒。侯爷久居庙堂恐怕不甚清楚,那紫霄铃乃是西域白夜城的奇毒。据听说,当年殷先生仅在数日间往返万里并取得了解药——”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笑,“‘天山脚下三百里,有命前来无命去。’那白夜城是什么地方?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可殷先生却能履险若夷,有如进出自家后院儿一般,天下间几人有此等本事?”
上官仁朝身边的殷九看了一眼,这疑团在他和夫人心中搁着了有十几年了。如今看殷九的反应,他心中也早已是疑窦丛生。
上官仁不知道什么“白夜城”,可是听洛云凝话里的意思,想必那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当年殷九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来历、目的、与上官家的渊源一概成迷,然而竟为了川儿以身犯险。夫妻二人屡屡出言探问,对方却都顾左右而言他。可他救了川儿的性命是真的,十几年来的共同生活也是真的。这个浑身是谜的小子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参与进了侯府上下每个人的生活当中,再也难解难分了。
上官仁的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客气了,他说:“殷先生的本事确实不小,否则也难救小犬性命。可适才道长所说,先生从各位手中劫走无相宫护法,这却是无凭无据。殷先生在府上十余年,早与老夫家人无异。众位今日这样登门要人,等于说我靖安侯府勾结包庇魔教,这样的罪名恕老夫实在担当不起!”说罢袖子一拂,当即背过身去。
殷九兀自沉默不语,上官仁刚刚的那句“与老夫家人无异”却实在令他大为感动。他想,当初为着心里的那个目的潜在侯府,一晃就是十几年,无端将这一家人卷入了自己的计划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侯府里谁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过外人。与这样的一家人常年累月地相处,一切复仇和杀戮的念头都在变钝,人会因此迷失掉本来坚定的目标,甚至变得贪生怕死。他喜欢这一家人,可是也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活着的福分,但至少可以不再连累别人。
云凝此时脸上也现出愠色,抢上一步正要再辩,却被身旁的师兄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云凝会意,只好暗自压下怒火。这师兄对着上官仁的背影一躬身,而后温声说道:“侯爷请息怒,师弟性情耿直,非是要与府上为难,而是急于查清江湖上的连番惨案。想必侯爷近来也听说了魔教死灰复燃的传闻,倘若果真如此,便不只是江湖之危,更是天下的一桩祸事。侯爷高居庙堂,与天子分忧,嫉恶如仇之心岂非更盛于我等?”
上官仁虽仍背对着众人看上去无动于衷,可心里却暗想,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口舌。
那道士见上官仁并不答话,于是继续说:“晚辈对侯爷素来景仰,也断然不信侯府与魔教有任何瓜葛,今日擅造潭府,只为打消心中疑虑。侯爷清者自清,何不行个方便?”
上官仁一声冷笑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瞪着说话之人:“却不知道长们有何疑虑?”
洛云凝与师兄对了个眼色,心想如果直接去问那姓殷的五月初八晚上身在何处,他必不能说实话,而上官仁又已显见有包庇之意。况且靖安侯府非同小可,是断断不能在这里动手的。一番思前想后,当真是左右为难。
云凝这时突然想到一事,便说:“刚刚殷先生说与我等素未谋面,我看不然。先生忘了当日在聆花楼,就是我身边这位黎师兄接住了先生抛下来的太湖石?”说完他悄眼去看殷九的反应,果然见他神色大异。
那日殷九去聆花楼寻万川,见他被那秦焰肆意殴打,登时气急,一掌便将其全身经脉尽数震断,扔下了楼去。他早听闻那贼人素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是故飞起一脚,又将楼上一块千斤重的太湖石也踹下砸去,助他速死,只当替天行道。可没曾想那姓黎的臭道士多事,出手救了那恶贼一命。
殷九那天忽然见到不归山的弟子,心下大惊,更不敢久留,于是携万川飞速离去。他自信身法绝妙,也不曾在众人面前现身,不料还是露了行藏。
殷九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提起此事,可是想来他话中必有机巧,只不承认,便说:“道长许是看错了。”
“面容衣着或许可以看错,难道先生的断臂也是他人模仿得来的吗?”
殷九一惊,右手已经不自觉攥住了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这断臂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如今被人拿来当众议论,更是羞愤难当。
万川与殷九师徒情深,此时亦感愤恨,如同是自己的伤疤被揭开一样,因而在隔扇后面气得直咬牙,“混账东西!”他低声叫骂,“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映月怕他冲动坏事,也只忍着心中愤懑好言相劝。
这时他们听殷九冷冷问道:“怎么?我去不得聆花楼吗?道长拐弯抹角到底想要说什么?”
“只想跟殷先生说一件难逢的巧宗儿。”洛云凝听他承认,心中暗喜,“五月初八那天晚上,我与众师兄弟在后山密林中追击无相宫的护法,眼见就要成功,却被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截走了。我瞧那黑衣人的身形倒是和殷先生很像。”
上官仁在鼻腔中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长当真是火眼金睛,我看那黑衣人的夜行衣和面具也是白白穿戴,反正就算化成灰,道长也是认得出来。不如道长再仔细瞧瞧,看那黑衣人与老夫倒像不像?”
洛云凝对上官仁的冷嘲热讽并不着恼,因为此时他已经胸有成竹,当日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殷九。
云凝歪了歪嘴角,同样似笑非笑,他说:“侯爷这样一说,显见便不是那黑衣人了。”
上官仁气得脸色发青,对方却只当全没看见,接着说:“因为当日那黑衣人穿的不是夜行衣,而是一件又厚又长的斗篷。这么热的天却穿着斗篷,侯爷您说奇不奇怪?”上官仁不解其意,也不接话,只板着脸等待他的下文。可是殷九明白自己已经中了他话里的圈套了。
“更怪的还在后面。”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交过手之后我们发现那黑衣人的咒术奇高,饶是我们九人合围也奈何他不得。然而奇怪的是,他若全力施展咒术,明明可以很快摆脱我们将人劫走。可是他偏偏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而且只念咒诀不用手决。要知道,那不是在比武切磋,而是殊死较量,毫厘之差都可能丧命。可是为什么他宁可冒险也不愿意掀起斗篷呢?很明显他在隐藏着什么。当天他是戴着面具的,显然他想要隐藏的是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难推测,他斗篷下面不想被人看见的,必然是一个可以暴露他身份的明显特征。”
上官仁的心里也乱了,他去看殷九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可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洛云凝的目光顺着殷九的双眼深深钉了进去:“本来我也想不到是什么,可若是将聆花楼的事情也放在一起看,倒是提醒了我——那黑衣人竭力隐藏的,正是自己的断臂。因为他也知道,虽然自己咒术高超,却也决计杀不了我们九个人。可断臂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要是被我们发现,只需稍加调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他顿了半晌,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你说是不是,殷先生?”
映月一直在隔扇后面观察殷九的反应,他脸上的慌乱早已经消失了,代之以杀气腾腾的凶狠。这是一副他从没有在侯府中展露过的表情,也是一副不会在侯府任何人面前展露的表情。可是映月的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雷,因为这表情分明是在承认某些事情,她不知道承认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可她已经预感到了不祥。
“五月初八晚上,你随你师父入梦练功了吗?”映月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等了半天仍没见万川回复,转过头去看时,万川的脸色让她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那天,师父说……说……休息。”
映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03
“这一切都只是道长的推测。”上官仁将手轻轻放在殷九后背上拍了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感到殷九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才接着说:“道长说那黑衣人斗篷里藏的是断臂便是断臂?老夫若说那斗篷里藏的是六指、是驼背又当如何?”
众人明知道上官仁在巧言诡辩,可说到底他们的推测确实没有真凭实据,因此一时竟被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洛云凝心中焦急万分,此番已经打草惊蛇,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成擒,贼人有了防备,日后再想捉拿恐怕就更难了。他沉思不语,瞧着上官仁的神色,似乎不像是知道殷九来历的样子,而他言语和态度仿佛也在两边试探。侯府虽大,可是眼目众多,想要藏下一个受了重伤的大活人而又不被发现,确实绝非易事——
云凝的思绪猛地停在了这里,头脑中犹如骤然划过一道焰火,将一片混沌照得雪亮。“无妨!”众人见他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又听他朗声接着说道,“真相是什么很快便能见分晓,只要侯爷允许我等搜上一搜……”
“放肆!”上官仁没等他说完便勃然大怒,可是心中却越来越踏实。他不怕把事情闹大,只有事情闹大,官家的威严才有用武之地。对方的无理要求恰恰说明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而只要他们无计可施,他靖安候的手段可多着呢。
“老夫念在不归山与王室颇有渊源,今日已多番忍让。没想到却让各位得寸进尺,误以为可以在这里撒野!众位道长不妨回去问问自己的师尊,饶是不归山掌门今日站在这里,敢不敢说出搜我靖安侯府这等妄言?!”
众人见上官仁动了真怒,气势马上矮了一截。万川早早就看这群道士不顺眼,先前见父亲和师父被他们咄咄相逼,心中也自闷着一口气。如今见父亲拿出官家威仪,一番话说得字句铿锵,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没想到洛云凝却换了副面孔,一改先前倨傲,好脾气地赔笑说:“侯爷请先别动怒,容在下把话说完。不知侯爷有否听说,无相宫有一门妖术名叫做‘子虚幻境’,施咒者可以凭空打开一个现实以外的相独立空间。在下以为,如侯爷这般明察秋毫,若府上真藏匿了贼人,必逃不过侯爷的法眼,以侯爷的身份也断然不会包庇。可若是有人利用那‘子虚幻境’弄鬼作怪可就不好说了。”
万川和映月听到“子虚幻境”四个字,登时犹如五雷轰顶。洛云凝口口声声说的妖术,正是万川跟殷九平日练功所进入的梦境。万川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缠着师父问,梦中之物究竟是真是假。可是师父从不正面回答,每次一被问起,他都只说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仁者心动,无谓风幡。意随心定,何真何幻?后来师父传授出入梦境和造梦之法,并说依照此法所造之梦就叫做“子虚幻境”。
姐弟俩惊惧交加,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又听洛云凝说:“侯爷请放心,我等哪也不去,只请求在这堂厅内打坐片刻,一切定能水落石出。可若侯爷另有顾虑,执意不允,我与众师兄弟自然也不敢勉强,那就只能回山禀明掌门后再另做计较了。”
上官仁听得出对方是在将自己的军,怒火更盛。可他宦海浮沉半生,对官场中的信号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不归山毕竟与王室关联密切,少不得要将此事放在更复杂的格局中权衡利弊。自从王称病以来,朝野全由国师把持,他靖安侯府在朝堂之上日渐式微。如若此时开罪不归山,不仅在上腹背受敌,在下还会被泼上包庇魔教的脏水,一番思前想后,心中犹是踌躇不决。
殷九没想到洛云凝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子虚幻境。早知如此,几日前他不该带着旋鳌潜入侯府藏身。只因那时旋鳌身中的离火燃心咒发作,须得以阴寒之气护体。可是现在时值仲夏,阳气鼎盛,哪里去寻找阴寒之气?殷九一时无措,却霍然想到侯府冰窖内终年藏冰,以供夏日消暑使用,所以决定带旋鳌入府。可是府上耳目众多,此时又正是下人们频繁出入取冰的时节,因此也不敢直接将他藏在冰窖,于是使用子虚幻境的咒法,借着冰窖寒气,制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所在容旋鳌藏身。
既然洛云凝识得子虚幻境,又扬言要在堂厅内打坐,恐怕也必学会了施展太乙星占阵法寻找幻境的入口。其实殷九把旋鳌带进侯府之后便留心提防着,还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结界,任何施咒都会被挡在结界之外。可是他没有想到,这群道士竟然堂而皇之地进府要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布下结界其实是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主意,反而引起了洛云凝等人的注意,这才招致了今日的祸端。
殷九眼见上官仁左右为难,甚是不忍。况且有三名不归山弟子那日死在了自己手上,今天若是没个结果,他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甚至整个侯府从此都再无宁日。于是他心中打定主意,待阵法开启,便在暗中施咒周旋以见机行事。此着实属下策,那太乙星占阵法何其玄妙,纵然明里相争,亦需上乘咒术应对,暗中周旋何来胜算?可是眼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盼他们学艺不精,无法使出阵中的精髓。
他对上官仁欠身说道:“侯爷,道长既已这样说,想来不显一番神通是不肯罢手的了。咱们府上一清二白,不怕他们查验。”又想好一下下之策,假如事情真的败露,就让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侯府。只是不归山的弟子死在这里,侯府日后必然遭劫,到了那时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上官仁以为殷九这样说想是已有应对之法,暂时放下心来。他虽对这些不速之客全无好感,却仍命人从祠堂里拿来几个蒲团给他们坐了,又备下茶点,一应礼数不可谓不周。
太乙星占阵是不归山一门极上乘的咒术,其根基乃是太乙七术,即,临津问道、狮子反掷、白云卷空、猛虎相拒、雷公入水、白云得龙、回车无言。而在这七术之上,又涉及三奇、八门、九星、十二辰等诸多推演占测的学问,施咒过程更是繁复无俦。
当年在无相宫的垂云峰上,殷九曾经亲眼见过当时还是不归山掌教大弟子的谭殊率众人施展过此阵。阵法一启,天地色变。殷九当年只有六岁,又身受重伤,不敢与之较量。今日复又见到此阵,当年各大门派屠戮无相宫的情景又历历浮现于眼前,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起。现下,他真想抛开一切顾虑,将这群道士通通毙了。纵然以他们的年纪来看,多数人应该没参与过当年的战役。可是入了不归山的门,他们的身上便已是带着洗不清赎不尽的罪孽了。
堂厅上风平浪静,六名道士盘膝阖眼端坐在蒲团上。他们的周围渐渐凭空起了层层褶皱,随后变成了似风非风的透明气流。那些气流源源不断地从他们周围生出,又围绕着众人无章则地环绕游移,最终四逸散开,消失于无形。
上官仁虽然知道咒术之奇,却也只是在万川幼年中毒时见殷九施展过一次。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今日亲眼见这六个道士用咒,却以为他们放出了什么精怪游魂,当即吓得胆战心惊。
殷九上来扶住他的胳膊,低声安慰说:“侯爷莫怕,他们只是在寻探方位,不伤人的。”
上官仁紧紧抿着嘴唇,鼻腔中叹出如风一般长长的气息。这一口气让他整个胸腔憋了下去,背也驼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无论如何,他上官仁今日是站了队了,是在后果都来不及细想的情况下就选择帮亲不帮理了。殷九对侯府、对川儿的确有恩不假,但倘若他真的是无相宫的人——或者藏了无相宫的人,有谁会相信侯府容留殷九栖居十几年是为了报恩呢?在外人的眼睛里,那便叫与魔教势力勾结,更还有“意图不轨”四个字紧相连属。朝堂之上,国师早已经屡屡向王进谗,说他靖安侯拥兵自重。而王久病糊涂,听信谗言,对上官家又见疑已久。今日若真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他上官仁等于是搭上阖族的气运来报恩了。
上官仁将袖子往回一扯挣脱了殷九的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那是一双慈眉善目,当然也可以是一对横眉冷眼。但只要是在府里,只要是面对着自己家里的人——无论主仆,那双眉目永远都是慈和善。殷九知道这个家对于上官仁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那眼里已经糅进了很复杂的含义:质问、失望、猜疑,甚至是少许的敌意……无论哪一种,都是比任何咒术更具有杀伤力的东西。
殷九分了心,心内咒诀旋即大乱,待要重新凝神聚气已然来不及了。六名道士就是在这个时候同时收了阵法,洛云凝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如同鹰隼般锋锐。殷九见他意气扬扬,显然已有所获,由是胸口猛然一悸,心下暗叫:“不好!”
只见坐在最后方的一名道士拿着罗盘来到洛云凝身边,悄声说:“开门,奎宿乾位;休门,昴宿坎位;生门,毕宿艮位。天辅四木,神之应宫。”
洛云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反而现出疑惑的神色,他低语问道:“确定没占错?怎的依这方位看来竟然不在府里?可那府外的结界明明……”
黎师兄这时突然拉住了云凝的手腕,“既然得知方位,我们速去看看要紧。”云凝会意,当即住了口。他来不及周全礼数,只向上官仁道了几声“叨扰”、“得罪”等话,又朝殷九瞪了一眼,便不管不顾地携众人匆匆离去了。
一番有惊无险,上官仁当下松了口气。但他心知绝不能面露喜色,于是几步赶将出去,抖腕指着早已不见人影的空空庭院破口骂道:“世风日下至此,真是眼见一代不如一代。无礼!无礼!”
殷九疑惑更甚,他刚刚都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却听那道士所说的方位与旋鳌藏身之地大相径庭。纵然他暗中与其抗衡,不断改换那幻境的入口,可是这样一来,应该是要么他们推算不出,就此作罢;要么自己抗衡不过,被其发现。怎会无端端地占出这样一个离谱的方位?
“奎宿乾,昴宿坎,毕宿艮。天辅四木,神之应宫……”殷九反复沉吟,又暗自推算半晌。“麓水寒塘!”他忍不住惊呼一声,眼睛立刻盯在了衔接内外厅堂的隔扇之上。
他猛地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