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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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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初元年的秋天来得很快,蔺珏也的确想出了还算不错的办法,到了中秋,祁斯遇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中秋夜宴,难得的团圆日子,太后却在席间提起了一件关于分离的事。“哀家自小就被高僧说是佛缘重,如今宫内无事,哀家也不必费心,正好可以搬到行宫去潜心修佛。景平,你觉得如何?”

蔺珏没想到武囡囡还是要走,但他也能理解她——毕竟在这宫里待惯了的人,没一个不想走的。

“母后既已下定决心,儿臣自当为母后安排妥帖。”蔺珏说得真心,似乎是真的在为武囡囡高兴。

坐在祁斯遇身边的蔺端表情却不好,事发突然,他和蔺珏一样毫不知情、毫无准备。武囡囡是个好性子的人,在宫中这些年也是逆来顺受,从没有太明显太外放的情绪。这才让他这个儿子失职至此,从不知她也是恨透了深宫,哪怕当上太后也要离开。

“你不知情?”祁斯遇明显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关心了一句。

“嗯。”蔺端轻点头:“昨日我来请安的时候,母后也没透露过半分。”

“兴许太后娘娘也是才想好。”

“不论如何,我希望母后她能高兴。”蔺端轻声叹了口气,“我也是失职,总觉得当上太后就算苦尽甘来了,反倒忽略了母后心里的感受。”

还不等祁斯遇开口说些什么,蕤筠姑姑就过来了,“殿下,娘娘请您晚些过去一趟。”

“好。”蔺端只当武囡囡是要交代些寻常事,当即就应了下来。

直到武囡囡开口,蔺端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蠢得离谱。

“想来也是唏嘘,先帝一生子嗣福泽单薄,生了五个儿子,却只留下两个。”武囡囡说完就叹了口气,蔺端有些不解,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母后想父皇了吗?”

“没有。”武囡囡说得干脆,“与其说想他,倒不如说母后是在想你。我自小体寒,是不易有孕的体质,蔺家的子嗣也稀少,所以得知有了你的时候,我和你父皇都很高兴。”

武囡囡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和温柔,“宴行,我一直都很期待你能来到世上,成为我的孩子。你出生的时候是早产,但长得很结实,和寻常孩子看着一样,健健康康的……”

蔺端听到这儿才觉得有些不对,忍不住打断了武囡囡,“母后,儿臣不是足月生的吗?”

“我是说先帝只留下了两个儿子。”武囡囡轻声说,“但此刻宫内只有一个。”

原本被蔺端放在一旁的茶杯在他惊愕的动作中被打翻,滚烫的茶水把他的袖口浇了个透。武囡囡被吓了一跳,赶紧掀开他袖子去看伤势,好在秋衣料子厚些,蔺端的手腕只是微微有些泛红。

武囡囡还是执意要给他擦些药,药是冰冰凉凉的,抹上去很舒服。可蔺端的脑袋乱得不行,他没想到自己不是蔺辰峥的亲儿子,更没想到武囡囡还知道祁斯遇的身世。

适逢如此晴天霹雳,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祁斯遇的身世。“所以阿遇她真的是……”

他没说完,武囡囡已经点了头。“不愧是我儿子,连这天大的秘密都能自己猜到。”

“也有没猜到的。”蔺端苦笑,“我还姓蔺吗?”

“我也不知道你该姓什么。”

“什、什么意思?!”

蔺端这下彻底懵了,武囡囡还在细细给他擦药,边擦边说:“你母亲怀孕快三个月才告诉我,她明知王府丫鬟私自生子会被卖掉或是乱棍打死,却还是不忍心打掉你,而我也不忍心让她再受更大的罪……所以我干脆撒了一个天大的谎,假称自己有孕,让你成为了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只知道他是外面的人。而你母亲也在生产之后被我想办法送出了王府,离开了这片伤心地。后来她去了外乡,我也渐渐没了她的消息。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消失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她能借此开始新的生活,而我也能母凭子贵,更上一层楼。对你来说更是,只有她这个做亲娘的放手,你才能真的成为我的孩子,我才能真心实意把你当成我的孩子。”

武囡囡的声音渐渐哽咽了,甚至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掉在了蔺端的手腕上,可她还是接着说:“这个秘密在我肚子藏了整整二十七年,知道它的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了。这些年我无数次担惊受怕,你小的时候,我怕你被人害;后来你大些了,开始和你舅舅学功夫,我又怕你受伤,怕你出事;可我最怕的是你的身世被你父皇知道……

你说要去安南的时候,我很担心,但我思来想去,又觉得你离你父皇远些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我还是同意了。宴行,我知道你可能也怪母后,毕竟我总是忧心忡忡,还总是让你离开我身边,更是没在夺嫡这件事上为你提供半分助力。

但我不想让你当皇帝这事和什么血脉根本无关。我只是做了一个普通母亲会做的选择,对我来说,和这些权利地位相比,你能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武贵妃也好,皇后也罢,这些身份当然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争上一争,好搏个天底下最大的富贵。

可是宴行,我面对你的时候,根本没法做什么贵妃,我只想做你娘。

你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快乐,更是我的力量来源。一想到还有你,我就会告诉自己,要变得更强大,要比过其他人,争取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生。

你和我长得不像,这是我这些年来最遗憾的事,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不是母后把你生出来的呢?为什么我不是你的亲娘呢……”

蔺端沉默着抬手擦去了武囡囡的眼泪,轻声和她说:“可是在儿子心里,您就是儿子的亲娘。如果没有您,儿子可能早就走错了路,被仇恨或是权势给吞掉了。

喂我吃饭、教我读书的是您,给我做衣裳、做糕点的也是您,给我写信、给我画画的还是您,还有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心、保护……那都是只有一个母亲才会做的事。您不但是我娘,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我想过要不要说。”武囡囡重重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都想,要不就永远藏在肚子里算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你也有知情的权利。”

蔺端沉默片刻,又问起了祁斯遇的事:“可母后为什么知道……阿遇的身世?”

“当年嵘太子死前,太祖让我去见过他。”武囡囡在蔺端震惊的目光中又说:“那日我是说客,但又不是任何人的说客。我给他带了他爱喝的酒,然后只告诉了他一件事,是晨公主已经要生产了。

自此他就不再纠结了,却把痛苦留给了亲近的人。

但他之所以心甘情愿赴死,不止是为了祁斯遇和晨公主,更是为了天下大义。那日他和我说,先帝不是一个做不了皇帝的人,而他总得给大缙留一个能做好皇帝的人。在这件事里,死一个太子,是最小的代价……也是大缙唯一能接受的代价。

毕竟他对太祖的冲撞是真的,不论怎么事出有因都没用。此时再拉哥哥下水,既伤害妹妹,又伤害旁人,他做不到。”

“他和我想得不一样。”蔺端说得纠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更有才略的父皇……”

“不,他是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的圣人。”武囡囡眼前又有些湿润了,“他胸怀天下,岂是你那个眼皮子浅到一家一姓的父皇能比的?他的格局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他希望一切都结束在他死的时候,希望所有人都不必为他复仇平反,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蔺端突然悟到了一点什么,他颤声问武囡囡:“……但母后没有说,对吗?”

“对。”武囡囡坦然点头,“嵘太子大义,可我是小女子,只想让自己在乎的人好好活下去。当日我已经去都国公府了,但我看着晨公主那张苍白的脸,我根本说不出那些话。

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多么鲜艳漂亮的人。她让所有东西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又赋予无数事物颜色,她是会任何人都觉得这世间美好的人。

我没法看着这样一个人永远黯淡,我要让她有盼望,要让她想活。于是我决定违背嵘太子的嘱托,扮演另一个角色,决定亲自来做一个恶人。

我要替天行道,让你父皇付出代价!”

“嵘太子是圣人不假,可他不该让所有人放弃平反。”蔺端红着眼眶说:“阿遇和姑姑都需要一个公道。”

“但嵘太子没有错啊,他没有错,晨公主和阿遇更没有错,有错的是先帝。”武囡囡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蔺端,又扯出来一个笑,“宴行,你也没有错。你没有生来就有错,你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更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相反,你尽自己所能,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完全没被这宫里的腌臜浸染,母后替你高兴。”

“可母后选了我做您的孩子,不是吗?”

“是啊。”武囡囡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其实我一直以为外面关于您和嵘太子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武囡囡知道他在欲言又止什么,直接接过了话,“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我也是太子妃的几位备选之一,只是他更喜欢叶家小姐,我便落选了。他不愿早早就娶侧妃,太祖又喜欢我,所以我才阴差阳错,嫁给了你父皇。”

“那您遗憾吗?”

“遗憾?”武囡囡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着反问他:“是遗憾没嫁给他?还是遗憾嫁给了你父皇啊?”

蔺端说得真诚:“儿臣也不知道,儿臣只是觉得母后说这些的时候心里还是怀了点遗憾的。”

武囡囡叹了口气,轻声说:“那还是被困在这深宫中比较遗憾吧,若是没你陪我,也不知该有多难过。”

蔺端沉默着,又听到武囡囡说,“宴行,你知道吗?当年林怀莲也是死在我眼前的,我看到她被那些痛苦生生拖累至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来日。所以祁斯遇和他妹妹出生后,我想办法瞒着王府的人,去都国公府看了她。”

武囡囡说到这儿面上带了一点笑意,“爱也好,仇恨也好……对我来说,不论是什么,只要能让她活下去、不被这些事害死,就是最好的。”

“所以、”蔺端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所以……”

“若不是心甘情愿,谁会做那么多年他人的替身啊。”武囡囡话音才落,又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她岔开了话,又和蔺端说:“往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你也放心,娘会为你们祈福的。”

“好。”蔺端连连点头,“儿子也希望娘亲能开心。”

“真好啊。”武囡囡任由蔺端拂去了她的眼泪,“这么多年了,我也终于能为自己活一回了。”

蔺端听着她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恭恭敬敬向她磕了三个头。

走去偏殿休息的时候,蔺端依旧是恍惚的。他这才发现,这二十六年来,他从不了解他的母亲。

早前宫里所有人都说武贵妃是个温吞性子,半点也不像出身武将家的小姐。名字不像,性子更不像,看着便是个好相与又好欺负的。万幸她命好,有好家世、好儿子不说,还颇得圣恩,在这吃人的地方也能活得自在漂亮。

蔺端在若晨宫活了小十年,才无意间得知早些年回来的姑姑当年是个什么封号。连着母亲和姑母肖像的眉眼,他也很难不多想点什么,但他又想不通,所以这些细碎东西一搁又是十年。

先前他总觉得母妃柔弱,一直想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好护母亲一世无虞。甚至不想夺嫡也与此有关,他愿为母而战,却不希望母亲因自己在宫中处境更加艰难。

可他们全都估错了。

宫中这么多双眼睛估错了,他和他父兄舅舅也估错了。他的母亲,原就是天底下最坚毅的女子——为母则刚的是她、好风凭借力的也是她、瞒着天大的秘密,在这么多聪明人之间周旋二十余年依旧能全身而退的还是她。

他胡乱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停在了清曜殿门前。

蔺珏因着夺嫡的事,不仅用不了从前那处议事殿,连带着濯尘殿的名字也被他嫌了晦气。后来干脆就在稍远些的地方挑个了新的宫殿,也取了新名,全当是辞旧。

蔺端站在殿前,看着屋内烛影,却迟迟没有上前。

“王爷可要小的去通报一声?”赵海在蔺珏正式登基之后便主动告了老,如今伺候在蔺珏跟前的已经换成了年轻些的内侍,名唤胡鑫。他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瞧见蔺端站了半天,又始终犹豫不决,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蔺端皱着眉,但还是说:“麻烦胡内侍了。”

蔺珏向来是个勤政皇帝,夜深了依旧在看奏折。听见蔺端进来他才搁下了手中的笔,说了一句:“还以为你要在母后那儿多留一会儿。”

“母后同我交代了一些话。”蔺端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说完了就让我走了。”

“看来是顶要紧的事儿,不然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过来。”

“嗯。”蔺端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几乎是站到了蔺珏桌前,他的声音很低:“只是臣弟不知此事该不该说。”

“就算是天大的事,也都是旧事。”蔺珏倒是看得开,“旧人已经去了个七七八八,难不成朕还能治你的罪吗?”

“治我的罪也没什么要紧,不动母后便好。”蔺端话里已经沾了几分自我放弃的意味,“二哥,我不姓蔺。”

“什么叫你不……?”蔺珏完全愣了,但还记得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生生将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蔺端说完方才那句反倒轻松了些,“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这就是母后告诉我的事。”

蔺珏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隔了好久才问出来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朕?”

“总觉得你我兄弟,不该瞒彼此。”蔺端说着苦笑了一下,“何况天下本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他日真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二哥提前知道,也好应对。”

“你就没想过拿此事大做文章会是朕吗?”蔺珏话里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朕先前和阿遇说过,若当日中都里传流言的人是你和皇后,朕定会处置你。此事……她没同你说过吗?”

“本就是没发生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你在逼朕!”言语间蔺珏的手已经扯住了蔺端的衣领,蔺端也甚少见他二哥如此失态,一时根本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只是沉默更像是一种逼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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