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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中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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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克逊总统”号犹如一座城堡般在海面上开驶着。

清晨,少文白衬衫外披了件驼色风衣,离开起居室向露天主甲板走去,呼啸着的海风裹挟着空气中咸湿的海水气息迎面吹来,他只觉得脸上丝丝麻凉,残存的一缕惺忪也被海风彻底卷走。

东方的天际起了金黄色的曙光,海面上也泛起粼粼波光,少文站在船尾,两手抄在胯袋里,眺望着茫茫大海,任思绪随风飘扬……

阔别祖国已有五年,在美国读书的这几年,他一直怀念故土,牵挂着大洋彼岸的亲朋好友,想到不久后就能重逢,他不禁唇角微扬,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归心似箭”来形容。

邮轮缓缓开驶着,少文踱到船身处,双手摊在栏杆上,眼波流转落目处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绿岛,岛前有片金黄色的沙滩,沙滩上苍翠挺拔的椰子树根根直立耸入云霄,一群洁白的海鸟正悠然地栖息在岸边的岩石上……

骤然间狂风大作,海面上波涛翻滚,巨浪冲向堤岸的岩石激起两三米高的水花儿,惊得海鸟们扑哧哧飞起,盘旋翱翔于碧水蓝天之间,眼前的一幕让少文心境豁然开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忍不住即兴吟起诗来。

大概快到夏威夷群岛了,他这样想着。

早餐依然是火腿三明治和热牛奶,少文和徐子昂刚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听到身后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咦?真巧啊!”

紧接着一对端着食盘的年轻男女出现在他们面前,少文愣住。

“怎么,不认识啦?”女子娇嗔,眼里透着狡黠。

少文仔细一看,会心一笑:“哦,原来是你们!”

“我们可以坐在这儿嘛?”女子眨眨眼,快人快语。

“请坐请坐!”徐子昂忙欠身,替她拉开了椅子。

两人放下食盘,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她是尖脸凤眼,鼻子秀挺,嘴唇薄薄的,她今天改了发型,梳着罗马螺旋鬈发,穿一袭淡黄色胸前缀着星星点点碎钻的洋裙,妆容很淡,和那晚舞会上一袭红衣灿若玫瑰的女子乍一看宛若两人,难怪少文没有一眼认出她来。

“上次的事多谢你们。”女子略显客套。

“是啊,多亏了你们。”她身旁那位斯斯文文的男子推了推眼镜附和道。

“嗳呀别客气,咱们是同胞嘛!”徐子昂一脸谄媚地望着女子。

“对了,还没请教两位尊姓大名......”女子漆黑的眸子锁住少文,眼含期盼。

“唔,我叫徐子昂,他叫林少文,我们是哥伦比亚大学中国留学生。”徐子昂一脸兴奋地答道,面对这般美丽动人的女子,他难掩内心激动。

“幸会幸会,我叫许菲琳,上海人,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留学生。”许菲琳伸出手,徐子昂和林少文同她行了握手礼。

接着她又向他们介绍起身旁的男士来:“这位是我表哥王新鹏,在普渡大学攻读土木工程。”

“幸会幸会!”

“客气客气!”

几人握手寒暄。

许菲琳目光落在两份简陋的早餐上,颇为惊讶地问道:“你们就吃这个呀?”

“这个怎么啦?”少文笑了笑。

“这也太简陋了,我再给你们点一份吧!”她心直口快地说。

“欸不了……已经够了,再多就浪费了。”少文忙拒绝。

踌躇片刻,许菲琳笑道:“那这样吧,中午我请客,我知道有家餐厅的法国菜很不错。”

少文再次婉拒了她的好意,惹得徐子昂有些不满,朝他翻了白眼。

……

次日,少文和徐子昂加入了一个由留学生组成的网球团体,一群人在甲板上打了几场酣畅淋漓的比赛,打完球已是傍晚,汗流浃背的二人到浴室换洗了一番,将洗好的湿衣服晾在舱外的绳子上。

回到二等舱,几个同胞正围着一张方桌热聊,桌上还有一副麻将。

见林少文和徐子昂进来,他们立刻止住了话题,其中一人略为激动地喊道:“欸——你们来得刚好,打牌不?三缺一呀!”

少文轻笑着摇了摇头。

“咦?这可是国粹啊,哪儿弄来的?”徐子昂两眼放光,脚不使唤地走了过去。

少文见地上扔有一张英文报纸,便随手捡起。

牌桌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搓牌声过后,几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国内局势混乱!”

一个戴眼镜的一面拿牌一面接道:“可不是嘛,现在曹锟政府表面上内阁制,实则早已变了味,成了地方遥控中央的巡阅使制,那布贩子总统事事都听那吴秀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吴秀才是太上皇呢!可吴秀才的‘太上正府’不得人心呐,听说各省督军早就对他不满了,年初他又提出什么统一各省兵权于中央,直系内部已结成反吴同盟,包括冯大个子在内的不少人都提出了辞职!”

又一人插过话来:“直系何止是内讧啊,外部还有反直三角同盟呢,看来国内还是难太平啊!”

徐子昂一脸纳闷地问:“你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啊?”

“《纽约时报》啊,快回国了可不得关心一下国内时局嘛?”

“嘿嘿,你很少看西方报刊杂志吧?”其中一位冲徐子昂笑笑,调侃道。

“欸,徐子昂,回国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学的金融,自然去银行谋事,你呢?”

“不错不错,银行那可是金饭碗啊,我学的教育学,我想办学校兴教育,以新知识新文化扫除全民族的愚昧落后!”

“不错不错,志向高远!”

“嗳,你呢?”

“我学的纺织工程,出洋前就和大生集团签了合同,毕业后到那儿去做工程师。”

……

这些留学生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就像刚出笼的鸟儿一样兴奋,他们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从国事聊到个人理想,侃侃而谈,恨不得立刻飞回祖国为中国之崛起而奋斗!

正在看报纸的少文,被报上一则新闻给惊到——“在中国,一些被军阀占领的省份强迫老百姓种植罂粟,鸦片税成了这些地区的主要税收。”

他越发地感到心绪不宁,放下报纸朝舱外走去。

来到空荡荡的露天主甲板上,少文长吐一口气,看着波涛滚滚的水面,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思绪在翻腾的乌云下飘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为这个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国家做些什么?实业真的能救国么?振兴民族工业一直都是他的梦想,可如今的祖国依旧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没有和平何谈发展?”

邮轮缓缓靠了岸,雨水根根直下,落在静静伫立着的林少文身上,暴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他却一动不动,任凭风吹雨打,仿佛雨中的一尊雕像。

他正呆立着,忽然一把油纸伞遮了过来,撑伞的是一位娇美的少女,少女踮起脚跟急急地问:“你没事吧?怎么不回房舱?”

这女孩子正是许菲琳,她瞧见他往这边走了,见天色不好就取了把伞跟过来。

少文接过伞柄,像伞往她那边倾斜,淡淡一笑:“我没事,上来透透气。”

许菲琳偏着头,莞尔一笑:“你有心事?”

少文没有回答,转过脸凝望淡蓝色天空中的飞鸟。

6月初的天气好像孩童的脸一样喜怒无常,刚刚还是磅礴大雨,这会儿却风停雨住了,天上竟出现了一弯彩虹,他缓缓收起油纸伞。

许菲琳转过身:“你不想说就算了。”

两人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半晌都没有声音……

“说什么?”后来,少文打破了沉寂。

“说说你的心事啊?”许菲琳两眼放光,饶有兴味地转过身。

少文道:“出洋五年,学成归国本是件开心的事,可眼下国内局势依然动荡不安,北洋各派系间的混战已持续八年之久,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儿?我刚才在报纸上看到,一些被军阀占领的省份竟强逼着老百姓种植罂粟,简直无耻透顶!”

“原来你担心这些啊!乱世之中,谁握有枪杆子谁就能称霸一方当土皇帝,说到打仗,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英法还曾为争夺北美大陆霸权打过一百多年呢!

不过好在上海有租界,待在洋人的地界里总还是安全的,我家住在英租界,那些军阀再嚣张也不敢去招惹……”

少文实在听不下去了,冷冷道:“租界?指望殖民者庇护?庚子年那场战争他们打着保护侨民的幌子,行的却是侵华之实!谁又能保证历史不会重演?租界是一种耻辱,是不平等条约的产物!”

许菲琳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一红不再作声。

“对不起,我不是怪你。”少文感到气氛有些沉重,竟鬼使神差地道起歉来。

他双肘架在栏杆上,望着茫茫大海说道:“在美国的这几年,让我切身体会到了被外国人歧视的滋味。”

许菲琳侧目而视。

少文一脸平静娓娓而谈:“去年有个同胞来学校报到,一群美国学生围着他问,你家里开饭馆吗?开洗衣房吗?你是不是抽大烟?

有个学生竟说又来了一个大烟鬼,因为那件事,我和那个美国学生打了一架……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般歧视华人吗?”

“因为贫弱?”

“是,清政府闭关锁国,腐败,软弱,致使中国在近代各领域远落后于西方,惨遭列强欺凌瓜分……这也是大多数中国人所了解的原因。”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许菲琳不解。

“还有误解,到了美国后,我才发现外国人对于中国人有着极深的误解。”

“误解?”

许菲琳略一思忖:“你是说电影和小说里的描述?”

不等少文回答,她微微一笑:“我忽然想起以前看的一本小说,上面居然把燕窝给翻译成鸟巢,说我们中国人喜欢吃鸟巢,真是太可笑了!”

少文冷冷道:“这一定是那种到过中国,却又不了解中国社会和风俗习惯的人,一知半解就胡编乱造!”

“还有那些电影啊,一出现中国人就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镜头,什么竹筒烟壶、长辫子、长指甲、小脚碎步、暗地里打人……”许菲琳补充道。

沉默片刻,少文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些电影商为了迎合观众的好奇心理伪造宣传,其实我也曾去过唐人街,看到过一些怪象,那只是多年前一部分亡命潜逃的人跑到外国去谋生,还保留着自身所沾染的恶习,但如今的中国早已没有那些怪象,而从未到过中国的外国人却很容易被电影和小说误导,对华人产生误解、歧视。”

说完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在学校食堂,那些美国学生甚至拒绝和中国学生坐在一起吃饭,就像躲避瘟疫一样!”

许菲琳长叹一口气:“可见,有时候一知半解比无知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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