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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摘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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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茉莉花开得正好,轻盈雅淡,沾手留香。

清晨,卖花姑娘提着竹篮,走街串巷叫卖,清脆的声音沾染了花的香气,格外甜美动人。一个男孩挥舞着新做的木剑,将自己想象成杀富济贫的侠客,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不留神,他撞在了卖花姑娘身上,撞坏了她手腕上的花,撞了满身的香。男孩忙将木剑藏在身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卖花姑娘,那样子像是在说:对不起,我没钱赔你。卖花姑娘粲然一笑,捡起花吹去灰尘,掐掉坏了的花瓣,将花插在辫子上,拐进了旁边的巷道。男孩怔了怔,跑进自家院子摘了两朵雪白的栀子花,飞奔着追了上去。小巷幽幽,不见卖花姑娘单薄的身影,只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花香。

巷口的老黄猫伸了个懒腰,懒懒地看了男孩子一眼,甩着尾巴踩着猫步走了。今天,它约了老友去茶馆晒太阳听书,得赶紧走了。去晚了,又得听那帮老伙计没完没了地叨叨。猫老了就这点不好,废话连篇,而且基本都是在回忆从前。从前是好是坏,不都是过去的事了么?有什么可回忆的?就好比那个爱吃酸杏干的说书先生,我就很搞不明白他,十三公子都死了好些年了,还在翻来覆去讲他的事,无聊不无聊?仔细一想,也不怪他。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十三公子太适合当谈资了:过去他有多神秘多辉煌,如今就有多愚蠢多可恨。对于失败的人,胜利者总会用看似客观公正,实则刻薄又隐晦的话语为他们的人生批注,并用符合大众心理的道德标准将他们五花大绑在耻辱柱上,令其永世不得翻身。经过精心的描画与隐秘的篡改,失败者被埋葬在胜利者的光环里,被引为反面教材警示后人,在岁月里沦为茶前饭后的消遣与笑柄。而胜利者伪善的悲悯和宽容,则会引起拥趸者的顶礼膜拜:看吧,看吧!这才是仁者该有的姿态与胸怀!

我没见过十三公子,我本身对他也不感兴趣。只是听说书人说得多了,反倒有些好奇了。我好奇他的喜怒哀乐,好奇他的狂放不羁,好奇他的决绝歹毒,更好奇他所经历的奇妙人生……罢了,我还是别好奇了。好奇心太重的猫,总是死得早。这是千万只猫用命换来的教训,我要牢记。我得留着这条命多陪陪我的老伙计,还有我那位穷得一天只能喝一顿野菜汤的主人。

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的茶馆新换了说书先生,新说书先生带来了新故事,新故事吸引了新茶客,新茶客增加了新收益,新收益让茶馆老板乐得多了几道新皱纹。看,果真还是只有新鲜事才能吸引人。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就当作隔夜的陈茶,泼了吧!

距茶馆不远有座叫醉金枝的酒楼,吃喝玩乐样样齐备。在慕家还是权倾天下的慕家时,它只是一家寂寂无名,即将倒闭的小店。眼下,它已成为凤梧城乃至昭阳国赫赫有名的销金窟,往来之人非富即贵,最不济也是江湖名宿。醉金枝斜对面卖素肉包的小吃摊沾了它的光,生意比别处好得多。可能是天天笑脸迎客的缘故,摊主眼窝里的那颗泪痣似乎也带了三分笑意,令人过目不忘。

迎客的伙计拦下卖花姑娘,含沙射影地将她训斥了又训斥,大意是说来这地方的人是如何高贵,卖花姑娘又是如何卑贱,两者之间云泥之别,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切勿扰了贵人们玩耍取乐的心情。卖花姑娘央告了又央告,依旧没能让这位外表和善,内心弯酸的伙计松口。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迈过那道高高的镶金嵌玉的门槛,只得含泪离开,去茶馆碰碰运气。

说书先生刚刚结束了第一场演说,正在喝茶休息,与熟客扯闲篇。一队手拿长剑的男女鱼贯而入,规矩地在空位上坐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是昭阳国的人,像是异族。为首那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公子将一片金叶子放在说书先生面前,手指画出一个大圈:“今天这里所有的花销都算在我的头上,烦请老先生给我们讲一讲昭阳国的奇闻轶事。”

“公子是远客?我昭阳国的奇闻轶事数不胜数,不知公子想听哪方面的?”

“只要有意思,够刺激,哪方面的都行。”年轻公子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笑道,“如果可以的话,烦请老先生讲一段十三公子和十二月侍的故事。”

说书先生道:“公子如果想听他们的故事,还请移驾别家。老朽虽卑贱之躯,可也不愿意为了生计刻意迎合,污蔑他人。我这里不说他们的事。”

一位茶客道:“以前的那位先生就很爱讲十三公子的故事,你为何不讲?”

说书先生捋着半黑半白的长须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是非功过,谁能说清?”

年轻公子撑着脑袋,思忖道:“老先生说得极是。过往种种,孰对孰错,早就已真假难辨了。不听也罢。”

“正是如此。公子也是来参加摘星大会的?”

“我本是族中闲散人,对跻身仙界没半点兴趣,奈何拗不过家中长辈,只得前来凑个人数。初来乍到,还请老先生指点,这凤梧城里可有好玩的去处?”

“凤梧城最好的景致,都在凤舞山庄了。从前慕家为主时,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慕庄主和柳夫人都会携全家老小开门迎客,接待进山游玩赏景的人。无论是远道而来的生客还是凤梧城里的百姓,无论来者是王孙贵族还是无垢白衣,他们都一视同仁,不奉承,不轻慢。慕家亡后,那山庄就成了凌寒公子在凡间的落脚点,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公子若想看景,恐怕要另觅他处了。”

“别人说起凤舞山庄,都是深恶痛绝,不齿与之为伍的样子。说起庄主和庄主夫人,也都是直呼其名。听老先生的口气,倒很尊重他们。”

说书先生连连摆手:“公子切莫误会,老朽与慕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只是当年受过庄主和夫人的恩惠,不敢相忘罢了。”

“都说慕家的人穷凶极恶,竟还有怜贫惜弱的时候?”

说书先生正色道:“别人如何说,老朽是管不着的。老朽只记得那年秋天带小孙子前去观景,小孩子淘气,下山时不小心掉下山坡摔伤了腿。慕庄主亲自替孩子推拿按摩,给了我们治伤的良药,末了还派人护送我们回家。隔了几日,老朽在街上偶遇柳夫人,她居然还记得这件事,问过孩子的伤势又赠送了银两。受人恩,永世记。老朽又怎敢为了客人满意,信口雌黄,编排他们?”

年轻公子又掏了金叶子出来,不由分说放在说书先生面前:“就冲老先生这番话,晚辈愿意请您吃酒。”他起身离座,冲刚进门的卖花姑娘含笑摆手,夸她的花纯洁娇艳,又说她人比花娇。他虽没有丁点恶意,卖花姑娘还是羞红了脸。

茶馆门口,一个脖子上挂满小商品的卖货郎讨好地招呼着过往行人,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山响。年轻公子掏了掏耳朵,似乎不太喜欢拨浪鼓的声音,朝向凤舞山庄的方向长吁短叹:“世人都说,凤舞山庄囊括了人间美景,不但有古树名花,飞瀑流泉,云海雾涛,更有三千奇峰,万亩梅林,清绝尘嚣。可如今,他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浑身都是污点,就算有那八百秀水的冲刷也干净不了。不知道换了主人,那梅林的花还香不香。”

一名随从问:“少主,接下来咱们如何安排?”

“你们去办事,这里有我就够了。”一只通体雪白,脖颈上有一圈七彩羽毛的鸟扑进年轻公子的怀里,嘀嘀啾啾叫个不停。“七夏带了消息,说今年的摘星大会由凌寒公子主持。

“凌寒公子?他不是只问道修仙,不过问凡尘俗事么?”

“可不是嘛!从不过问世事的人也开始过问世事了,这世道当真让人看不懂了。你转告父亲,我会见机行事,请他保重身体,勿以我为念。”年轻公子喂了七夏足够的花籽和清水,又亲了亲它的喙,“我夜月灿绝不辱使命!”说完摆了摆手,那群男女迅速离去。

七夏拍着翅膀飞向天空,忽而又飞回来落在一个小吃摊上。它歪头看着那个正在吃饭的男子,像是在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男子并不惊讶,夹了七颗大小差不多的米粒并排摆好,笑了笑没说话。

七夏也不客气,顺着米粒摆放的顺序,从左到右,啄得干干净净。吃完又歪头盯着那男子,等着喂食。那男子放下筷子,用一根净白如玉的手指摸了摸它的尾羽,再没有别的动作。

夜月灿吹了声口哨,七夏扭头看看他,就又扭过头去。它见那男子又去夹素肉包,便朝前跳了两跳,离他更近了些。

“七夏,你是灵鸟,素来只以花籽和果实为生,怎可乱吃东西?”夜月灿去抓七夏,竟被它避开了。“喂!不过吃了他几粒米,你就叛变了?”

七夏绕着那男子飞了三圈,停落在他的肩头,讨好地叫了几声。

夜月灿缩回手,目光闪烁:“在下夜月灿。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男子颇为不舍地收回注视七夏的目光,抬眼看向繁花落尽的枝头,片刻后才慢吞吞地道:“莫待。”他长得清秀斯文,衣着十分寻常,白色的粗布衣衫只用一根两指宽的黑色布带束着。腰带扣也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好清瘦的面容,好明亮的眼神!夜月灿暗暗惊叹。“莫公子也懂鸟语?”见七夏还是不肯离开,他无奈了。“这家伙已经移情别恋不听我的话了。麻烦你告诉它,干活了!”

莫待放了一粒米在指尖,递到七夏嘴边:“听话。”

七夏一口吃掉米粒,冲夜月灿拍拍翅膀,转身飞走了。

夜月灿见莫待已结完账准备离开,忙问:“莫公子也来摘星?”

莫待拿起凳子上的小包袱,点点头缓步前行。

夜月灿连忙跟上:“我是夜月族,第一次来昭阳国,陌生得紧。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咱俩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与人同行。请月公子另寻良友。”

夜月灿脚步一顿:“我姓夜月,不姓夜。你要么叫我夜月,要么叫我灿,就是不能叫我月公子!”

莫待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夜月灿不死心,自来熟地叫了一声“莫兄”。莫待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他则笑嘻嘻地道:“你气质沉稳,一看就是做惯了兄长的。而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也习惯了当弟弟。你不挑理我也不觉得吃亏,咱俩兄弟相称,多好!”

这一次,莫待连眼神也懒得给他一个了。

夜月灿并不觉得难堪,依旧兴高采烈地道:“莫兄,明天才开始比试,今天咱俩可别待在客栈里傻等,得好好利用这段空余时间,找地方玩去。不然就辜负了这美景!来的路上就听别人说,昭阳国最美的风景都在凤梧城,而凤梧城最美的风景又尽归凤舞山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都得四处瞧瞧……”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冲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有功夫在身,自然不会怎样。那少年就没那么好运了,被撞翻在地,嗷嗷叫痛。

莫待闪到一旁,看着撞在一起的两人一言不发。

夜月灿忙伸手相扶:“抱歉,我只顾说话忘记看路了。你还好?”

少年狠狠地推开他,捂着胳膊跑进了一条极为狭窄的小巷里。

夜月灿打着哈哈,笑得尴尬:“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将剑挂在腰间,回眼才发现莫待只别着一管墨绿色的长笛,并未佩剑,略有些诧异。“莫兄不用剑?”

莫待依旧默默不语,朝那条小巷去了。他的步速很慢很慢,像是走快了会错过花开花落。可惜,这条路上没有花,甚至连野草也没几根,有的只是阴暗潮湿肮脏杂乱的巷道,臭气熏天漂着杂物的污水沟,乌烟瘴气堆积如山的垃圾场,摆满棺材群蝇乱舞的丧葬地……从始至终,他就那么怡然自得地走着,表情也始终如一,没有半分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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