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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逃跑
-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梁蝉的肩膀瑟缩了下,瘦白的手指握紧了伞柄。
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伞面上,溅起的水花沿着倾斜的角度滴落,白球鞋的鞋帮染上了泥土的颜色。
宜城的梅雨季已经过去,这场雨下得莫名其妙。
梁蝉抬起伞沿望着雾沉沉的天色,眼前逐渐虚焦,不由地想若是这场雨下在那个燥热的午后,或许她就不会成为孤儿。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叶培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隔着雨幕不甚明晰:“一会儿到了邵先生家里要记得打招呼。”
舅舅再三叮嘱,梁蝉没听进心里,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听出她语气敷衍,叶培勇有心教育两句,随即想到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外甥女在三天前失去了双亲,那些话被他压了下去。
邵家的别墅近在眼前,叶培勇敛了敛心绪。
年过五十的保姆迎他们二人进去,递上两条干净的白毛巾,笑呵呵地说:“你们先坐,先生在书房,我去叫他。”
叶培勇没坐,视线紧盯着那道门,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紧张。
梁蝉垂下的脑袋微微抬起一点,舅舅佝偻的脊背映入她的眼帘。舅舅没有驼背的毛病,会有如此形态,只能说明那位邵先生身份尊贵,他有求于人,下意识表现出“卑躬屈膝”的姿态。
梁蝉抿紧了唇瓣。
她心里清楚舅舅求的是什么。
如果那位邵先生点头同意,从今天起,她就得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双亲离世,唯一的亲人就是眼前的舅舅。他早年在德国工作,后来在那边娶妻生子,定居已有十年。这次抽空回来操持葬礼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最迟明后天就要离开。
梁蝉思绪纷乱间,书房门被人打开。
先出来的是保姆,对他们笑笑,默不作声地转身去茶几边沏茶。随后走出来一个清瘦颀长的男人。
梁蝉微微错愕的眼神没有藏住。
她以为舅舅口中的“邵先生”跟他年纪差不多,是她的长辈,实际上他那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黝黑浓密的头发有点长,发梢堪堪挡在眉峰下,差一点就要遮住眼眸。宽松薄透的白衬衫随意套在身上,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肌肤。黑色休闲裤是很舒适柔软的布料,裤脚在脚背上堆叠了几层褶皱。脚上趿拉着一双烟灰色布拖鞋。
整个人透出一股居家的气息。
邵霖风长指夹着烟,走到近前时轻轻颔首。
叶培勇脸上堆满笑,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邵老先生身体可还硬朗?”
“爷爷在北城,事实上我也挺久没见了,不过我们前天通过电话,他身体还不错。”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含着一丝疲惫,像是许久没休息,再加上抽烟的缘故。
说话间,邵霖风弯腰端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摁灭了烟蒂。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
“坐。”邵霖风指着对面的沙发。
保姆沏好了一壶碧螺春,准备给他们倒,邵霖风抬了下手:“我来吧。”
保姆退下,叶培勇拉着梁蝉在沙发上坐下,手上用了两分力道。
在路上说了那么多遍,梁蝉对舅舅这个动作的暗示十分了然,嘴唇轻动,开口问候:“邵叔叔好。”
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俊朗,但是听他和舅舅的寒暄,似乎是平辈相交,她找不到别的称呼,便按自己理解的意思来了。
邵霖风藏在发梢下的眉峰耸动了下,手上动作没停,拎着茶壶给她面前的小茶杯里倒了点茶:“嗯。”
倒是叶培勇神色不淡定了,看她一眼,嗔怪道:“这孩子没眼力见,叫什么叔叔。”
邵霖风摇头失笑:“无妨。”
梁蝉捧着茶杯低下头,不再说话。
来之前舅舅并未过多介绍邵先生,只说当年邵先生给他爷爷准备寿礼,相中了一幅古画,舅舅作为牵线人,帮他联系了收藏古画的名家。因此邵先生欠他一个人情,曾允诺过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他。
现在,梁蝉是那个“麻烦”。
叶培勇事先在电话里跟邵霖风简要地说明了来意,此刻更为详细地解释:“这孩子是个可怜人,一夕之间失去双亲,临近高考我不便将她带出国,思来想去唯有托您照看一二。她很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也好,不必多费什么心思。”
这番话不可谓不令人动容。叶培勇开口前在心底酝酿了无数次,一再修改措辞,唯恐邵霖风拒绝。
他甚至对一个比他年轻的人用上了“您”这个敬称。
邵霖风呷了口茶,沉默不语。
梁蝉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从一开始的漠然到现在多了一丝忐忑。她悄然抬眸,正对上对面男人饱含打量的目光。
他的眼狭长深邃,是漂亮的琥珀色。
他在她的注视下弯起了唇角,那样温润舒朗。
外面的雨恰好停了,梁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瞧见了远处烟青色的天空,弥漫着淡薄的雾气,恍若仙境。
邵霖风亦如此刻的天色,温和的,润泽的,好似能包容万物。
“好吧。”
邵霖风思索良久,答应了舅舅那个听起来略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
梁蝉一颗心慢慢落下,比起寄人篱下,她更害怕的是无家可归。她的家在那场大火里烧成了灰烬,什么都不剩了。
叶培勇站起来,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道谢:“谢谢,太感谢您了……”
邵霖风摆手,没说别的。他熬了个通宵,实在是困得脑子转不动了。
*
临别前,叶培勇将梁蝉叫到无人的走廊,再次叮咛她要听邵先生的话,有什么需求也可以给他打电话。
雨停了,到处湿嗒嗒的,空气里一股泥土的腥气,草木滴滴答答地落着蓄积的雨水。
梁蝉麻木地应着,点头如捣蒜。
“小蝉。”叶培勇突然叫她的名字,盯着她失神的脸欲言又止地说,“你、你千万别怨舅舅,我也是没有办法。你高考在即,带你去德国才是对你不负责。将来你考完试了,要是真想来,我再给你安排。”
梁蝉情绪不高:“我都知道。”
“乖孩子,好好振作起来。”叶培勇抚了抚她的脑袋,纵使知道安慰的话语苍白,还是要说,“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别想那么多,先把学习搞好,一切都会好的。”
“嗯。”梁蝉喉头有点堵。
叶培勇离开后,梁蝉独自一人回到客厅。
邵霖风倚靠着沙发背,双眸微闭,手指一下一下捏着鼻梁骨,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掀开眼帘朝门口看去。
“你叫什么?”他很随意地问。
梁蝉在原地站住,声音很低:“梁蝉。”
邵霖风停顿了下,又问:“婵娟的婵?”这个字在名字里比较常见。
梁蝉摇头,纠正他:“是夏天的蝉。”
邵霖风眯了眯眼,懒散地笑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也浸满了笑意。他重复她的话:“夏天的蝉。”
“嗯,我记住了。”他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