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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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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知棠看着手里已经快要背下来的账簿,心中不免对躺在对面呼呼大睡的边元胡生出几分歉然。

昨夜的他一度对这个自称是“温子骞徒弟”的中年相士抱有怀疑,毕竟对方始终没有解释曾在望瀑亭出现过的那个狐裘女子手里为何也有七彩琉璃烟,直到亲眼看过这册账簿里的内容,他才明白对方为何要带自己前去义庄,又为何要在沈四娘即将烧毁账簿时提醒自己赶紧出手去夺。

原来这本账簿里记载了大量关于下龙坡禁兵买卖的信息,其中就包括一笔数量刚好是“四十二件”的手弩交易。

虽然账目信息记录得十分隐晦,无法作为那批涉案弓弩来源的直接证据,却足以为田知棠指明下一步方向。因为所有这些交易都有着同一个经手人——金戈铁马镖局的东家金为桑,也就是胡文烈曾向田知棠提过的“金先生”。

若仅仅只是如此,田知棠也不至于彻底打消对边元胡的怀疑,然而除了那笔四十二件手弩的交易之外,这本账簿里还清楚记录着上百余笔,涉及三位下龙坡太岁和多名地方文武官员的军器交易!

对于边元胡这个在下龙坡讨生活的人来说,帮一个外人得到这本账簿,哪怕仅仅只是提供有关这本账簿的任何信息,都无异于亲手将自己的命同时交到对方手里。如果事情败露,他一定会死得比田知棠更快更惨。

“谁啊?让我再躺会儿,老子一夜没睡……”兴许是田知棠起身的动作不够小心,沉睡中的边元胡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

“老边,谢了。”田知棠无声微笑,在心里默默道了声谢,然后轻手轻脚地去到门边,正要出门而去,想了想又解下腰间钱袋放去桌上。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很不好,甚至会被边元胡当成一种侮辱也说不定,但如今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或许还有另一种,那就是从此再也不见。

至于心中那个仍未解开的,关于狐裘女子与七彩琉璃烟的疑问,田知棠觉得没必要再深究下去。既然边元胡选择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那就一定有他的原因。

作为燎北第一镖局字号,金戈铁马的名声极响,响到只要在街上随便找个江湖人一问,就一定能够得知其具体地址。若是碰到健谈之人,对方甚至还会主动为你讲上几段关于这家镖局的传奇故事,而这里的“传奇”一词绝无半点夸张之意。

因为在燎北三州的所有江湖人眼中,“金戈铁马”的确就是一段传奇,并且正在延续。

据说金为桑的人生前三十年过得十分坎坷。少年怙恃双失,青年屡试不第,人到中年娶妻生子,又因一场意外落了个妻离子散。最失意时,更被好友联手骗尽家财,潦倒不可终日。

常言道:人到中年万事休。

按说到了金为桑这个年纪,又沦落到那般境地,再想白手翻身实在难如登天,可谁也没有料到短短两年之后,这个原本半辈子一事无成的落魄之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让整个燎北绿林道都对其礼敬三分的“金先生”!

凭借在绿林道上的偌大颜面,金为桑顺理成章地受到了许多商家追捧,最终一文没花,就成立了完全属于他个人的金戈铁马镖局,而那些共同出钱为他置办产业的商家们仅仅只是求他给予一些关照而已。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哪怕你内心可能并不情愿,至少表面上也要如此。

何况金为桑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于是从此以后,所有打着金戈铁马镖旗的商队再也没有在燎北三州出过任何事,即便偶尔遇上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蟊贼,也总会有绿林好汉及时拍马杀到,替商队了结麻烦,然后一路护送到下个绿林寨子的地盘,再由他们负责接力。一来二去,金戈铁马镖局的镖旗渐渐被炒上天价。然而即便明知有些商队的镖旗是花钱买的,那些绿林好汉们依旧肯认,只因那支镖旗代表的是“金先生”。

没有人知道当年根本不会武功的金为桑究竟是如何成为的“金先生”,连绿林道上也没几人能说得清,总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然后大家就这样接受了,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天经地义,毋庸置疑。

只有金为桑清楚个中内情,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书房被人悄悄动过之后,整个金戈铁马镖局几乎在刹那之间陷入全面停滞,唯一没有停滞的,是在地面上汩汩流淌的腥热人血。

“是不是你?”金为桑再次对着眼前之人问出这个问题。从清晨到现在,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一百二十二遍,死了一百二十一人。

“不是我。”跪在台阶的那名趟子手木然摇头。尽管死到临头,他却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恐惧,只剩下在半日之内亲眼目睹了一百二十一次死亡后的麻木。

手起,刀落。

地上又多了一滩新鲜人血。

一百二十二个。

“什么时——”抬头看了眼天色,金为桑不禁止住话头,兀自暗叹口气。今日风雪依旧,又如何分辨已经许久不见的日头?

“还有多少人?”于是心情比天气更加糟糕的他又改口问道。

“算上我,还有一百三十五人。”总镖头铁志廉上前一步,抱拳回道。

从金为桑发现书房里的异状到开始杀人,身为始作俑者的铁志廉就一直镇定如常,全然没有做贼心虚的表现,哪怕看到金为桑杀人的手法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从生疏渐渐变得熟练,直到足以令许多杀人如麻的大魔头都自愧不如,铁志廉的脸上依旧泰然自若。

只因他昨夜是八个人出,一个人回。

五万两当然很多,与人分却又太少。

曾为金戈铁马几度险死还生的铁志廉觉得这五万两里的每一文钱都是自己应得。既然东家不给,他就卖东家;如果兄弟要分,他就杀兄弟。

至于金为桑打算杀到何时再停手,铁志廉不在乎,哪怕对方要亲手杀光镖局的所有人,他也无所谓。反正他是高手,对方却不会武功,而怀里那五万两天下通兑的长丰号银票,轻易就能让他将过去这几年在金戈铁马镖局经历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在一笔足以让自己下半生都锦衣玉食的横财面前,义气又算个什么东西?

“一百三十五个么?”就在铁志廉默默憧憬着金盆洗手后的快意人生时,金为桑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一百三十五个。”铁志廉没有听出金为桑语气中的异样,只是点头确认。

“不对。”金为桑摇头摆手,“你数错了。”

“没错,我一直数着,的确还剩下一百三十五个。”铁志廉斩钉截铁。

“不对。”金为桑再次摇头,然后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轻声数道:“老江、老吴、杨牛儿、小五、泥鳅、墩子,还有虎头。你少算了七个。”

“早上召集众人时,他们就不在。我去厢房看过床铺,应是昨夜外出未回。难道是他们?东家,用不用派人去找?”铁志廉面不改色。他早已想过一切可能,也做好了一切应对。

“不必了。”金为桑看着自己竖起的七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第八根,“志廉兄,你来镖局多久了?”

“四年又七个月。”铁志廉脱口回道。

“我记得也是。”金为桑点点头,握起双手负到背后,“我还记得你刚来时做的是趟子手,以你的武艺,实在太过屈才,所以我当场撤了那个掌柜,又升你做了镖师。之后半年不到,你就带队走通两条新路,帮我将生意做去了越州,于是我不顾众人反对,让你做了我金戈铁马的总镖头。”

“承蒙东家抬举,铁某一直感念于心。”铁志廉抱拳躬身。

“感念于心?呵——”金为桑再次露出玩味笑容,抬手在对方胸口轻轻一按又道:“可你这里装的不是五万两银票吗?”

铁志廉霎时目光一凛,近乎本能地想要闪身后退,好与对方拉开距离,谁知念头刚起,就觉喉部骤然一紧脚下一空,整个人都被金为桑单手扼住咽喉举了起来。

“你——你居然会——会——”强烈的窒息感令铁志廉几乎说不出话,但他还是竭力地想要问个明白。

“会什么?武功?”金为桑的微笑突然无比灿烂,就好像漫天风雪都为之停歇,显出浓云背后的阳光,“谁说我不会武功?你怎会认为我不会武功?不会武功的我又怎能将你这位知弦境轻易制住?”

“可你——可你——”

“不用不等于不会。志廉兄,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已不用亲自动手,尤其杀人这种会弄脏手的事。”金为桑笑意更甚,“可是今日,我愿意为志廉兄你再脏一回手,就当是答谢你过去这四年又七个月的辛劳。志廉兄,一路走好,恕不远送。”

话音未落,人已气绝。

铁志廉的尸体重重落地,跌去满地血污之中。

“收拾一下。我去趟上龙脊。”

虽然轻易就问到了金戈铁马镖局所在,可当田知棠在布局凌乱的镇子里找到地方后,才知主人家已经出门多时。隐约闻见空气里飘散的血腥气,他很是识趣地打消了向门房询问金为桑具体去向的念头,转而返回顺兴客栈,打算同秦三和游玉江商议之后再作计较,但愿他二人还在客栈。

自从前日离开望瀑亭后,秦三就提着受伤昏迷的游玉江回了客栈。找大夫看过少年伤势,确认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些时日,秦三找了马车将之送回城去,之后便没再出门,只耐心等待田知棠的消息。

正如她曾反复向田知棠说过的那样,她此行只是帮手而已。

既然只是帮手,那就没必要主动,况且以田知棠的修为若都不能回来,她便再怎么勇于任事,也是徒劳无益。

可秦三实在没有料到消失了一天两夜的田知棠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没事?”秦三无比疑惑地问道。

“有什么事?”田知棠反问。他听得出对方语气没有丝毫关切,只是纯粹好奇。

“我明明看到你闯进那毒——难道那玩意儿只是吓唬人的?”

“不完全是。”田知棠耸肩笑道。

温子骞一生只救人不杀人,所以由他一手炮制的七彩琉璃烟并非杀人毒药,甚至根本杀不了人,可温子骞既然以此作为压箱底的保命绝活,七彩琉璃烟自有不凡,事实上这东西的独特之处在于其能够迅速催化放大各人内心那些最为强烈的思绪和情感,从而使人陷入幻觉,就算最终摆脱,也会因心神耗损而暂时虚脱。哪怕以田知棠的修为和他对七彩琉璃烟的熟悉,前日也不得不休息许久才能起身,但凡换做旁人,只怕不躺个三五日就别想动弹。

简而言之,这玩意儿本身的确杀不了人,却又并非不能用来杀人。

“金为桑。”见秦三似乎还要追问,田知棠果断抢白道。

“什么?”秦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批涉案弓弩是由此人经手,卖给了一个以‘病秧子’代称的人。”

“金戈铁马的金为桑?你是怎么知道的?”秦三又问。

“花了两天一夜工夫,总不能是白忙活。”田知棠随口敷衍一句,然后问道:“游小郎如何了?”

“倒没什么大碍,无非折了几根骨头,躺上三俩月就好。我已找人将他送回去了。”秦三淡淡回道。习武之人伤筋动骨本就寻常,也不怪她如此轻描淡写。

“你已去过金戈铁马了?”秦三又问。

“对,但金为桑不在,不知去了何处。另外,我在镖局门外闻到了血腥气。”

“看来里头死了不少人,估计他已有所察觉。他这一走,要么是为了避风头,要么是做补救,无论哪条,一时半会儿都不大可能再回去。”

“所以我才赶回来找你,幸好你还在。”

“总要先确认你是死是活,然后再决定是否要回去。”秦三嗤道,随后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对金为桑这人了解不多,暂时还没头绪。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先去燕子楼找游玉江说过的那个‘燕飞’姑娘?”

“你忘了那个铁器铺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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