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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历史小说 -> 逐洛:四方来袭-> 第三十六章 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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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一向
- 应雨猜测,远处丛林中的那团篝火这回貌似是彻底被扑灭了。当初满脸的火光正褪去,人们庆幸之余,簇拥着踏上松软的灰烬堆,唯有应雨悄无声息地掉下队伍来。火星不断从靴底溢出,空气中那极微弱的噼啪声好似窃窃私语,升腾后随即哑然,远不及之前声势浩大的叫嚣样。
紧接着,原本尾随其身后的一条黄狗同一群乌鸦超过他去,放眼遍地焦土,几经觅寻过后,气喘吁吁的黄狗终于从废墟里叼出半截黑炭,没有任何吠叫和声张。趁其大快朵颐一阵,应雨才发觉那只几乎碳化的手上恰巧缺了根指头,且手心处被剜下了大块呈佛像状的血坑。
然而,他的眼光并未来得及过多逗留,唯恐被走在前面的家康所发现。此情此景,令他的心得以确信:“这场动乱,果真如家康所言,源自于那段曾设想的对话”
正好在应雨一行人于尾张启程归途的当晚,骏府城
“照你这么说,竹千代那小子已经到了连装都不想装的地步了”氏真慵懒地掏了掏耳朵后,将小指挪于唇边吹了吹。
“大人,这事实不都明摆的吗?好好的安生家主不当,偏偏近期对内大举检地,”赖名氏俊焦急地说“对外又同尾张媾和,此举简直胆大妄为,目中无人至极啊”
“难道…我不比你清楚他的所思所想吗?”氏真冷言道。
“这…臣当然明晰,只不过他现在名叫家康,从前义元大人赐予之元字都可弃之如敝履……”氏俊继续毫无顾忌地倾吐着,涶星横飞,直至溅到眼前高贵之人的脸上。
“等等,你刚才说是谁赐予的?”氏真攥起袖子,不慌不忙地抹抹脸颊,临近此话末尾之际,他早就直戳戳地盯死氏俊,再没转移视线。
“大人,是臣失礼了,”氏俊乖乖识相赔罪“请您责罚”
“哼,如果换作别人这当真是失礼,可对于你来说嘛,”氏真深吸口气“反是聪明的不加掩饰”
既然话都说到此等地步,原本表现冒失的氏俊,此刻也不必在费力表演什么,他的脸瞬间似风雨后重新敛蓄汹涌的海面般,平静了下来。面无表情顺着氏真的步伐,没入门外的昏黄。他看到自己的主公停在栏杆处端详起斜阳,月的轮廓依稀可见,其体积之膨胀眼看就要将不断萎缩的太阳所吞噬,之后,星星也被放逐出来。
“氏俊,你可知对太阳来讲,星宿纵然有威胁,可也远不及月的野心”氏真说“还是早些分清主次为好,北方的猛虎正有下山之意,至于竹千代嘛,我的精力总是有限”
“您的意思是还没想好应对他的法子嘛?”氏俊问。
“法子肯定是有,不过想彻底前后无忧很难,”氏真说“眼下这局面只能设法将其削弱,其实我也在赌”
“?”氏俊不解。
“我也说不好,谁才是将来最具威胁者,”氏真说“只能将就应对眼下的这盘棋,走一步看一步了,在说了,他们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嘛”
“您是说,添把柴,让铁板的裂纹日渐瓦解铁板,”氏俊说。
“是啊,检地一事事关多方利益,难免旧恨添新仇,”氏真啧了下嘴说“况且,就算松平家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服清康一脉”
“主公,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总归缺少一个由头能将分散的势力串联起来,”
“哎,这由头嘛,又有何难呢?”
星宿在月影映衬下一览无余,置身庭院的氏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同时一阵佛号的吟咏声犹在耳畔,辩不清从何而来。
回到自己领地的那段日子,摆在家康眼前的有两件要事:首先是安顿好应雨的康复事宜,剩下的则是赶忙召集家臣,商讨结盟成果以及检地进度等诸多事项。这此后整整三日,家康都未曾睡得个囫囵觉,这倒并非是政务有多繁忙,事实上哪怕困意十足,他都极少合眼,只怪有种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隐隐作祟,如石块般在家康每每即将入梦之际狠狠叩击其心门,并在瞬间激起窒息的涟漪。
此刻正值午间,他用以按压头颅的手下移进而抵住胸口,试图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眼见他愁苦的样子,石川数正一反常态地未予以理会,仅自顾自地收拾着几秩文书,然后一个不小心,竟扫倒了手边的水杯。
“你有什么心事吗?数正,”家康问“像我一样。”
“您最近思虑太多,我正为无法为您解忧而苦恼,”数正答。
“哦?这话虽说得中听,但仍是绕弯子,”家康眯着眼“其实不单是你,还有吉信、以及……,要不见不着人,要不就似你我般另有所思”
“我随您刚回来不久,坦率的讲,对那些人的举止也不甚明晰,”数正接着说“主公还是召他们过来,当面询问为好”
“但要是不来呢?”家康立马换了副阴沉的腔调。
“……您既然已经有答案了,大可不必再问臣了。”
家康听完笑了笑:“咳,既然这样,等这段时间忙完,一切自有分晓。毕竟是我的家,不可操之过急,容他们多歇息几日吧”
然而,这无论事亦或人,往往不是你想宽限便能宽限的,你要做好一旦你施以宽容,对方就要蹬鼻子上脸,一让再让的准备。
在锥心的疼痛中醒来,那份尖锐总是在翻转着凿裂梦境。应雨想,既然都醒了,那不妨趁家康还没来的时间,叫人将最近的公文副本拿来重新阅览了一番,好在待会家康看望他时,有个聊天的话头。
拿笔圈圈点点大半天,趁这工夫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应雨强行打直的腰现终于有些把持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心中不解每天这时候家康理应都打道回府了,为何今日却迟迟不到呢?
于是乎,手中的笔被径直放回桌上,发出的一记闷响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所掩盖。一名下人呼吸急促,在错乱的话语中,应雨勉强听出了一句话。
“大人…大事不妙!领地里的百姓全都蜂集于城门外,拉开架势与主公对峙。”
“?!什么?!”
“更离谱的是…更离谱的是。”
“哎呀!可让你急死了,你可倒是说呀!”
“打头的是守纲大人,正信以及吉信大人也都有参与!!”
“最近风平浪静,这帮人是发了什么疯病?”
“好…好像是因为佛祖。”
“嗯?因为谁?”
“佛祖!!”
尽管腰背受不得轿子长久的颠簸,应雨也尽力咬碎牙挺过来了。途中他一直在心中责怪着家康为镇压民变而不惜出动军队一事,他想:”何必要如此刁钻地断绝百姓的生路呢?”
然还没等到见到家康本人,他就顿感到自己的想法显然过于天真来。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铁器碰撞刮擦出的火花率先溅入耳蜗,这一切组合成的骚乱不亚于一场成建制的讨伐与战争。家康身先士卒稳守阵前,尽管没有助威的加持却也是临危不惧。此刻,对立于他的正是有誉为“枪之半藏”的渡边守纲。
两人皆互不相让的奋力吼叫着。至于内容嘛,应雨只模糊得听得个大概,其实他更关注的是对面荒野上数倍于己方的“兵力”,他们每人择一草窠立足(甚至可以说有多少荒草便有多少乱民)方寸之间居然不觉丝毫束缚,密密麻麻铺展开来,绝尾于远处山头之上。有点条件的富农挥舞着镰刀,草叉,而贫农呢则寒酸地手执棍棒,老老实实窝在后方。
忽然,应雨从人群中扫视一圈,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是百还有他的几个伙伴。他们虽没有参与叫嚷,气势却较他者毫不逊色,在应雨眼中,相比于其他荒草更似浮萍的他们,漂泊于大地时间久了,如今有了目标,目光之坚定已宣告了其势要扫清任何障碍的决心。在上下翻飞的镰刀下等待收割自己的时刻。
“家康,你我虽有君臣之谊,但永远也不及佛祖于我等的恩惠,”守纲正色道“我劝你早些迷途知返为好,早些收起暴戾之心,还大家一个安康太平,不然的话佛祖自会降惩戒于你!!”
家康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自顾自地不屑道:“哼,佛祖?试问你们之中谁亲眼见过他?”
“笑话!佛祖圣体岂是凡人可见的,尤其你等藐视佛祖者更不可能,”
“哦?那既然佛祖见不得,你怎么就能确定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合他老人家的心意呢?怎么证明我所做的都是错的?”
“自是有佛祖显圣,委托人间圣人教诲我等。”守纲打了下哏,又继续补充道。
“请问委托于谁?”
“……这你管不着”
“那换言之,你们都称我是暴君,那身为君主,我对自己的臣民有何善待不周之地吗?”
“我实言相告,最近你大兴检地,造成三河境内人伦散乱,功德尽失,民不聊生,还说自己没有罪过!!”
“哦~~,照你这么一说,我也就大体知道是谁在捣鬼了。不就是我动了他们的根基,假神明之言,护己私利嘛~可笑你们分文不值,还要被人当枪使!!”
“家康,你狂妄!!大家不要跟他废话了!!其心已彻底被魔王褫夺,赶紧冲!!”
只见在守纲气急败坏下,一众荒草随风调准叶尖的方向,径直向这边逼来。
“我看谁敢!!”家康仅大喝一声,便迫停了这帮外强中干之辈“检地一事确是我所颁行的,但要明白这于公于私皆有天大的好处。守纲,你我暂且不提。你身后的诸位百姓可要听好了,佛祖的职责是要让你们脱离苦海,我清丈所有田地,就是为了将为非作歹之徒所侵夺的土地,收归上来重新分配,让大家得以温饱减轻痛苦。”
家康倾诉着所思所想,同时观察着荒草们的颓势。
“所谓芸芸众生卑贱荣华,各有其命各司其职,当然也谨记互相兼济。我身为国主,尽管怀有强大自身的考量,然这也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强大的前提是大家安居乐业后才能达成的,如此不也是佛祖所希冀的?莫非大家真的会认为,误信图谋不轨的谎言,痛快一时,把我家康拉下马就能摆脱困境了吗?你们痛苦的来源恰恰是他们。佛祖看到你们生于天地间,只大肆胡闹不知生产置业,难道会不伤心吗?”
经过一番慷慨陈词,事态逐渐稳定下来。荒野颓态尽显,任由风透过去,大家的头颅和兵器乖乖垂下,置于腰间作出收割自己状。见此情形,家康清楚收网的时机到了,于是高举军配一挥,身后整装待发的军士如蓄势满盈的箭镞,迅速分成几路出击,将对方分割包围…
“万不可杀害他们!!”应雨高呼着“竹千…啊不,主公!!请您放开几个阙口吧。”
家康并未理会应雨,放任后者徒劳地嘶哑着。至于结局究竟如何,只能瞅准主公的下一步动作了。这时浓烟四起,笼罩整片原野,家康被烟雾撇在一旁,孤独的期盼世界复归寂静。他在反复斟酌着是否要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乱民人数众多又有何用,到头来各个沦为丧家之犬,溃逃中冷冽的镰刀沾染了同伴无辜的血,唯恐火势殃及到自己。
望着他们跑远,应雨的吼声像雨过天晴般平息,浓雾随之收拢。家康手中的军配悄无声息地掉落脚边……
“你实不该在紧要关头抢先插足的,”家康为应雨敷着药说道“再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我的子民,一人为蝼蚁可随意收拾,但三人聚集便成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轻举妄动的。”
“人一旦气急败坏,做出玉瓦尽碎的事都是很常见,”应雨趴在被窝里憋气道“何况你身为一方大名,就算醉酒屠村也说得过去。”
“够了!!松千代,”家康声嘶力竭,用力将药盘掷碎在角落“正因为我是三河领主,才尽量顾全大局,结果得来的却是众人的反咬一口,众人的背叛!!”
空气瞬间凝结。
“你的心绪我大抵能理解,起初发愿用心对每个人,到头来没光荣死于敌人的刀下,反倒是差点葬送于自己人的手中。”
“只怪我没把雪斋先生的话当回事,方酿下此等苦果。”
“什么话?也没听你提及过。”
“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是驯化与被驯化的关系,我却天真秉持惠济他人,实是笑话…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得到这些人的心,是非对错就变得微不足道。即使拿他们作恶,依然可获歌功颂德。所以,若不想被别人所控制就势必要抢先掌控他人。”
“诶~听你这口吻可真像个怨妇一样。”
“总不能我当着你的面,也不能宣泄一下吧?”家康面朝墙壁,估计是油灯将要燃尽的缘故,光线极其微弱,使得他的影子已吞噬了大半个房间。
“我刚不是说了嘛,谁遇到这种事都难以忍耐,”应雨劝慰道“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寻常百姓家,男主人好心收容友人,可最终结局是,平白遭到友人嘲讽不说,还要任凭那奸人串通其妻子,一人踩着一边肩膀出双入对,接受世间的祝福与理解,世人大快之际独留那孬种如敝履般弃之粪水当中。”
“是呀,事已至此,继续自欺欺人也于事无补了,”家康百般思索,豆大的汗粒浸润眉梢,连带着浇灭了那盏烛火。
他如是说道:
“过了今日,明天你我要争取换个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