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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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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元宵一过,景德镇各大小窑口挨次开业,恢复往昔的热闹气象。

尤其太监一走,像是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化开,见了青天一般,景德镇人人喜笑颜开,逢大小喜事都要摆酒庆贺。

回想那日安十九离开,清晨天尚未明,码头雾霭沉沉,一行带刀衙役押解着朝廷要犯坐上乌蓬小船,前后约有五只,成环绕之势,将要犯团团包围。

想那要犯有再高的本事,恐也插翅难飞。

他们走得低调,奈何百姓们高调。船刚刚离开码头,未及昌江中心,百姓们就敲锣打鼓欢庆起来。年节里没来得及撤离的戏班子,赶上这等好事,还不扯开嗓子摆开排场?咿咿呀呀又唱了三大回合。

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确不假,端看着镇子还是那个镇子,人还是那些人,可就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年节里没来得及给各大窑口拜年的外乡人,此番回来大包小包拎着一堆年礼,上着各家拜年。

各家老板也都高兴,心想今年铁定是个好年!原先正旦里死了两个小工,还以为一年到头都要触霉头咧!没想到后头还有个锣鼓喧天的晚年。

外乡人回程时,新年才算开始咧!

梁佩秋方送走一波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外头小厮喊:“来了,又来了!”

那小厮嗓子都喊破了,梁佩秋不由浅笑,当下顾不得许多,端起凉茶喝了两口。

三月天里薄袄还罩在身上,这么一杯凉茶下肚,估摸晚间肚子要痛。

所幸王瑜不在,否则又要骂她小姑娘不长记性,净贪凉。她小心翼翼地吐吐舌头,忍不住又抿下两口。

嗓子凉津津的,好不滋润!

这时出门已然晚了,她脚步匆匆,没想到迎头遇见一大帮人。

都是窑口里的工人,正风风火火地卷向她。

梁佩秋诧异:“出了什么事?怎么都不在上工?”

那帮人且都不说话,笑看着她,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打趣的,看热闹的,好事的,兴味的,总归就是不错眼地瞅着她。

她年纪小,性子也好,在窑口虽说当得起个把桩头头,但没什么架子,大伙都不怕她。

这会儿一个个上前簇拥着她,推着她接连往外走。

梁佩秋心里突突的,忍不住问:“什么事呀?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

“好事!”

大家伙齐声笑。

梁佩秋心下好奇又紧张,揪过平时和她较为相熟的一个小子,悄声问:“你先给我透露点口风。”

那小子左右望望,见众人一个个翘首等着,故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吐出一个字:“马。”

说完,所有人向梁佩秋投来目光。

就见素来内敛秀气的把桩头头,一张不乏英气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还越来越红,红得像是烧起来一般,比那灶膛里的火焰还要红。

众人不免惊了!

还真是传的那样?!

一行人出了安庆窑,走到大街上。往上去是湖田窑,往下是各家窑口,中间这条路名为狮子弄,眼下乌泱泱挤满了人,且都看着一个方向。

梁佩秋深吸一口气,也朝那头看去。

一人一马正朝她走来,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想起那晚她被那人堵在江水楼的走廊尽头,几乎没有任何退路。那时她尚且攒着一口气,不肯服软,直到他说出那席话。

什、什么不愿失去她,他怎是那样的人?

眼下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她心中的欢喜无以言表,手垂在衣摆两侧,几乎不知如何安放。

可当那人走近,拨开云雾停在面前,她嘴角的笑却一点点淡去了。

“怎么是你?”

王云仙没好气的说:“不是我是谁?”

先前偷偷同梁佩秋报信的小子附和道:“少东家好大的手笔,听说这马上过战场,一气踩死了几十个敌人!非常骁勇善战,在北地人人皆知它的大名!此番若不是耳朵被箭穿过,受了伤不能再战,不然还要留在军队冲锋陷阵咧!”

王云仙大笑:“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这马名叫踏雪,正是我托人刚从北地运来的。”

旁边有人拍马屁:“那可了不得,瞧着比上回在码头看到的千里马还要高大威猛!”

“瞧它的眼睛,多有精神!”

“可不是嘛,咱们少东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哪有便宜货?”

王云仙得意洋洋地朝梁佩秋挑眉:“你看如何,可是欢喜?”

人群里当即响起一阵起哄声。

有人窃窃私语:“当真?”

“听说王大东家有那意思,不知道呀!”

“嗐,这事要真成了,也是喜事一桩!”

……

梁佩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送我的?”

“不然?”

王云仙不高兴了,扁着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很失望?”

他知道小铃铛是她送自己的生辰礼,同她感情颇深,可惜马没养好,平日里少有训练,以至于难得跑一次,就死在了雪地里。

他看出了她的伤心,回来好一阵都郁郁的,只是她的心思都在那人身上,顾不得自个罢了。

她不想着自个,他只能替她想着。

先前他在码头看到徐稚柳的马,确实心生艳羡,可自从看过她骑马的样子,就觉得她比他更需要一匹好马,一匹不畏风雪、能够陪她赴汤蹈火的真正的好马。

他按下不愉的心思,强行欢颜:“你若愿意,它就是你的小铃铛。”

梁佩秋心下感动不已,却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我之间谈什么贵不贵重。“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梁佩秋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劲,问道:“你们凑什么热闹?”

“头儿,你可别瞒着我们了,大伙都知道了!”

王云仙这回也懵了,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王大东家要收头儿为义子呀!所以你才买了马作为贺礼嘛!”

王云仙……

“谁传的风声?哪门子的义子!这是我送给佩秋的礼物,礼物懂吗?”

王云仙好不生气,摸摸踏雪的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可怜我家踏雪,千里迢迢坐船过来,一口热乎的口粮还没吃上,就被你们这帮人埋汰了,还要被新主子嫌弃,可恶!太可恶了!”

梁佩秋看他跳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后来拗不过王云仙,梁佩秋到底收下了马。

只小铃铛是小铃铛,不会再有第二个小铃铛陪她度过漫长的少女时光。

而踏雪也只能是踏雪。

他们给踏雪重新安置马厩,给它喂新鲜的粮草,帮它洗澡。踏雪被先前的主人养得极好,虽则耳朵上有块暗伤,身上也有多处伤痕,但它皮毛顺滑,阳光下一照油光水亮。

且它通晓人性,没事就挨着梁佩秋踢踏踢踏转圈圈,任凭王云仙磨破嘴皮子,它一概不理,只听梁佩秋的话。

偶尔梁佩秋人还没到,踏雪远远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兴奋地开始嚎嗓子。

其对新主人的喜爱不言而喻,王云仙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原因究竟。

春节后几场雪下过,天气渐渐暖和,梁佩秋得了空骑着踏雪去郊外放风。

踏雪喜欢广阔的天地,每每到了郊外就撒开蹄子狂奔,有时颠得梁佩秋实在受不了,就解开缰绳任它自己撒欢。

它很听话,从不乱跑,到点了就回。

一来一去的时间久了,消息传到巡检司,就连吴寅也知道,镇上来了匹好马。

一日,梁佩秋打马从景德大街上走过,远远看到一行身穿甲胄卫服的官兵在江水楼前整装,为首的乃一青年男子,身量其高,长得魁梧有力。

端看这外形,煞是唬人。

那男子显然也看到了她,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扫过她和她的踏雪,继而狂热地落在踏雪身上。

梁佩秋脊背一僵,一丝怪异感浮上心头。

正此时,江水楼里盈盈走出来一名女子,手臂上挽着一只袖珍竹篓,一手提着粉桃色罗裙,露出玲珑小脚,一面抬头冲青年男子唤道:“兄长。”

她的装扮虽称不上有多华丽,但瞧着气质就不落俗。

男子当即收敛心神,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妹妹!”

梁佩秋身子更僵了。

这男子当真反差大得很。

她夹住马腹,吆喝一声,催促踏雪向前走去。

两行人马擦肩而过,那女子恰好抬头,朝她颔首示意。

梁佩秋也轻轻点头。

此时她并不知道女子的身份,也不知道未来会和她产生怎样的交集,只命运大抵如此,弄人的同时,也大多伤人。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女子名叫吴嘉,乃是吴寅的妹妹,当朝户部侍郎的小女儿。

甚者,她与徐稚柳还有一段不解之缘。

**

晚间回景德镇的路上,梁佩秋经过一方茶寮,看见里头有几个行脚商正在歇脚。

犹豫了片刻,她翻身下马,进去点了杯茶水来喝。

那茶约莫是陈年老茶,苦涩不说,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她略尝一口,便放下了碗。

碗也不是什么细瓷碗,勉勉强强算粗陶制成,陶土和瓷土混合着,细细端详还能看出坯土的成分,大抵不是改良后的高岭土。

高岭土要细腻许多,且价格也高。

小小茶寮,买不起上好的瓷碗也是正常。

正想着,忽听那行脚商中有一人道:“听说湖田窑的少东家出事了。”

梁佩秋才要起身,动作猛的顿住。

众人见她举动怪异,纷纷扫向她,却见她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旁的茶碗,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几人没再看她,继续说:“我也听说了这事,前儿个碰到祁门来的商人,说是上门好几趟,都没瞧见那湖田窑的少东家,往年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那少东家可是个好人啊,按说不会摆架子,故意不接待外地人吧?”

“我与那少东家见过一面,不是那种人。”

“听说好久不见客了。”

“是呀,外头都在传,那少东家估计是出事了,不然怎会见天的不见人?今儿早上我们几个去进货时,刚好看见那平日里懒散的大东家从门口经过,好像是窑里出了什么事,半百的老头,急得那叫一个满头大汗。”

……

茶寮里那帮行脚商还在说着什么,就听旁边“碴”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居然没个清脆的响。

他们正纳闷呢,就见那人从腰间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打马就往城里跑。

瞧那急吼吼的样子,像是天都塌了。

梁佩秋来不及回家,直奔湖田窑而去,人才下马,迎头和徐忠撞了个正着。

徐忠正要为窑口的事去和三窑九会的负责人打嘴仗,眼瞧着来的又是对家,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是你?”

估摸对方也是听到风声来打听消息的,他甩了脸子,“什么风把小神爷吹到我们湖田窑来了?”

梁佩秋没功夫和他绕弯子,直接问道:“徐稚柳怎么了?”

徐忠面色一哂:“小神爷这是什么意思?”

“徐稚柳到底怎么了!”

她突然一大声,把徐忠吓住了,半晌才要糊弄两句,就见梁佩秋拱手做了个告罪的动作,旋即衣角一掀,大步往里跑去。

徐忠忙大喊:“来人,快把她拦住!”

小厮们一拥而上,挡住她的去路。

梁佩秋被一股力道推搡着往后退,几番之下,一个倒仰摔倒在地。

好歹是小神爷,摔坏了可不得了。

徐忠白着脸凑到近前,见梁佩秋手臂擦伤,露出两条醒目的血痕。他待要说什么,就见她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

她定定望着他,声音虽不高,却带着股坚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有力。

“我要见他。”

她只一句话,反反复复,“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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