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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葬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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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向繁茂浓绿的树冠泼洒上层层流淌而下的金色,将已然长成的深绿叶片镀上金边,更将初生的黄绿嫩叶照得通透。金色的光流从盛夏的繁枝茂叶之间倾泻到柔软而细密的草地,也浸透马车绿色的纱制窗帘,流到马车里靠着车厢壁闭着眼睛的姑娘身上,将她的长发,她的睫毛,还有她那祖母绿色的绣金蓬裙都笼罩上朦胧的轻纱。

星缇纱并没有睡着,马车车轮的带着碾过青草迸出汁液那微弱声响的骨碌声和着车窗外细碎的鸟鸣传入她的耳中。平静而祥和,让她怀疑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帝国皇宫中的林荫小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在这皇宫里出生长大直到十八岁,如同今日一样平静祥和的日子也本该持续到那年,才终于因为一封北境密报而被撕下虚假繁荣的华丽包装。

那是一封来自帝国北方边境劳罗拉侯爵领地的密报,被侯爵的一名亲兵装在盒子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境送到了都城。

那一日坐在殿中批阅着文件的星缇纱,只听见门外忽地传来争吵的声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声音已经升级为金属物件相互碰撞的铮鸣。

砰!

殿门竟然被直接撞开,只见一人腰间佩着刀便直冲进殿内,紧随其后是本守候在门卫的卫兵们。可不等年少的皇帝星缇纱被她的贴身侍女护在身后,更不等她对卫兵下令,那人已经匍匐跪于这张桌案之前。

“陛下,北境密报。”

简短的语句带着极为浓重的北境口音,被侍女莉娃护在怀中的星缇纱瞪大眼睛愣了片刻,大脑方才重新开始工作——她至少花了三十秒,才从方才的变故中冷静下来,并分辨出眼前这人刚才说了什么。

“陛下……北境密报。”

那人依旧保持着匍匐跪地的姿态,双臂以手肘撑地,皮肤皲裂的双手将一个满是棕黑色污渍的盒子高举过头顶。他将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不是错觉,星缇纱觉得他的声音比方才刚冲进来时更有些……气虚而颤抖。

星缇纱咬着牙,密报有呈递密报的专门途径和程序。眼前这人浑身上下已经远不能用风尘仆仆来形容,语气带着莫名的恐惧和胆怯,手中的盒子更是沾满疑似干掉的血迹的污垢,这所有的一切都绝不会给人以“这是一份捷报”的第一印象。

尽管帝国北境乃至东北沿线与血族战火持续已久,可自星缇纱十五岁登基以来,战报基本以捷报为主。就像是帝国内阁首席政务卿所说,即使是最无能的贵族,在圣女的庇佑下也该与吸血鬼打个持平。

那么眼前此人不顾程序不顾礼仪大张旗鼓闯到星缇纱面前是想做什么?星缇纱示意莉娃放开自己,她下意识想要让卫兵控制住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并差遣人去通知内阁,可就在这一刻那跪在地上的人第三次开了口。

“陛下……这是北境密报。”

星缇纱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人。后者却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一样,殿内气氛再一次陷入一种莫名的僵持。

不,不对。

在这一刻,星缇纱因为站起身,方才能够注意到盒子上绘着的纹饰。那是花枝交缠的红蓝玫瑰,分明是唯一的圣女亲封贵族、北境侯爵劳罗拉家族的族徽。

而这捧着盒子的人,一头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而粘成一缕一缕的铁红色卷发扎成了马尾,正贴着他低扣在地上的头颅一路铺垂到宫殿浅暖黄色的大理石地板上。

星缇纱回想方才,电光石火之间她确实看到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

赤发蓝眼,身材高大,吞音严重且rl不分的口音,以及近乎极端的少言寡语不善言辞……星缇纱是个极为虔诚的教徒,自记事起,她已经在神殿中圣女的神像下聆听过无数次圣女降世建国的史诗。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承载两百年前圣女与皇后的预言和祝福降生的天命帝姬,她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与圣女名讳“星沙”发音相似的“星缇纱”即人间语言的“晨曦”一词。而于她而言,比这些更为明了的是——她的外祖母家劳罗拉家族的赫赫光辉。

玄鸟圣女星沙陛下自天穹之上的神明之地降世,亲自率领人类推翻吸血鬼的统治与压迫并建立了歌秋罗帝国。她任用高贵之人治理国家,贬斥肮脏罪孽之人为奴隶,制订了帝国运行至今并将亘古不变的律法。

劳罗拉家族的祖先以其极端的忠诚与勇猛为帝国的建立立下不世之功,并因此被圣女陛下亲封为世袭北境武勋侯爵,赐姓劳罗拉氏——意为长弓,并亲自赐予初代劳罗拉侯爵瑞莎•萨瑟妲•劳罗拉殿下以领地与统领北境军务之大权。

此后不久神明之地召回圣女,她的皇后贝亚斯特氏在悲痛中接过辅佐幼帝的职责与帝国的政权,为纪念圣女,他将圣女时代那左顾玄鸟旗帜改为右视玄鸟帝国旗。而瑞莎侯爵则亲自高举圣女最后的诏书骑马奔驰晓谕全国:两百年后,圣女星沙将以都城神殿为坐标,再次降临于歌秋罗的土地。

至此,劳罗拉家族成为帝国唯一的圣女亲封贵族。

在自圣女离去后算起的八十年中,劳罗拉始祖瑞莎侯爵封闭领地,几乎不与帝国其他地区产生任何往来。圣女赋予侯爵统领北境军务的大权与事务全部废驰,乃至连教会的祭司也无法进入侯爵领地为那里的人民传播福音——更难以驯养和救赎那些罪人的后代,使得他们难以在轮回转世中脱离奴隶的肮脏血统,爬不上人类的行列。

史书记载中,尽管侯爵解释过北境瘟疫频发,然而彼时帝国上下对此多有疑虑,乃至最后“劳罗拉家族意图独立”“瑞莎侯爵意图谋反”的言论一时间喧嚣尘上。

然而最终劳罗拉氏以行动证明了自己对圣女绝对的忠诚。在瑞莎侯爵逝世那一年,劳罗拉家族结束了严防死守的闭关锁省,以诸侯的最高礼节,迎接祭司进入劳罗拉领地并主持侯爵的葬礼。侯爵长女遵守当初瑞莎侯爵与圣女的约定,驰马赶往都城接受皇帝的册封。

至此,北境瘟疫一事得到证明,高高飘扬在侯爵领地上空的左顾玄鸟圣女旗帜向世人诉说着劳罗拉家族的忠诚。随着福音传入这歌秋罗帝国最北端的冻土高原,北境军务大权也回归新任劳罗拉侯爵手中。

劳罗拉家族忠诚于圣女,忠诚于流淌着圣女血脉的皇族。他们是守护帝国的狼,是握在皇帝手中的长弓,他们是为了帝国皇族而生的。

北境诸侯诸将对劳罗拉侯爵负责,劳罗拉侯爵直接对皇帝负责。如是有辱使命,侯爵先斩罪将,待战事平定再后自行赶赴都城领死。

这是圣女给予的荣耀,也是在帝国两百年中曾以鲜血证明过的职责。

星缇纱清楚这一切,犹如清楚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玄鸟神明的高贵血液一般。

因其勇猛善战乃至为了帝国悍不畏死而被圣女陛下赐下“北境赤狼”称号的劳罗拉家族,何时狼狈至此?!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预感击中了星缇纱的灵魂,在这一瞬间她浑身过电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方才随着这名劳罗拉冲入殿内的卫兵们还在等待命令,如果星缇纱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此刻只需要她一声令下便可以先将此人斩于案前。

可此刻星缇纱的恐惧并非来源于遇刺的可能性——亦或者其他的什么,星缇纱说不清。在这随着眼前这名风尘仆仆的战士,骤然涌入殿内的肃杀气息之中,她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星缇纱片刻后才意识到,原来是她自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星缇纱想要喊人帮她把那盒子递上来,可她张了张嘴,那命令最终溺毙于这北境的风沙与血腥之气当中。

这是密报。

是劳罗拉家族派遣血亲亲兵不惜闯殿送来的密报。

星缇纱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那不好的预感。她摆了摆手,示意卫兵退出这间宫殿。亲卫队长——那来自艾德尼拉伯爵府的青年,看着这无礼的匍匐在星缇纱案前的人,又抬头想要请示星缇纱,然而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命令。

“出去吧,有事……”星缇纱再一次深呼吸,血腥的气息似乎愈发浓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往日在训练场中她从未如此胆怯。她不得不强压下心中这无理由轰鸣的警铃,“有事朕会喊你们的。现在,出去。”

“陛下……”

侍女莉娃不放心地看着星缇纱,不知是不是被后者影响,她也感觉到某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感。

贴身女仆虽为罪人后代奴仆出身,却是得到贵族言行感化,已经最为接近人类的奴隶。被星缇纱命令离开这间宫殿的并不包括莉娃——她便是这样的女仆,是星缇纱最合心意的奴仆。

很快卫兵们低头遵命退出了宫殿,星缇纱拒绝了莉娃为她呈递那盒子的请求,提起裙摆走过去半蹲弯腰,亲自双手接过了这一封北境密报。

很沉。

只不过是拿在手中,便已经将星缇纱压得喘不过气。

星缇纱没有坐下,就这么站着打开了那木匣。随即一声凄厉的尖叫迸发,她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的盖子扔了出去。她自己踉跄得倒退几步都难以站稳,最后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可她抱着木匣的左手不停颤抖却死死地不松开——她不敢松开,她不能松开……

那木匣里是一颗早已被斩下多时的人头,死亡的灰白早已覆盖上那原本如同冰海一样澄澈的蓝色眼睛,红白两色凝固在被切断的铁红色卷发上变成令人作呕的棕褐色块。

胃部在翻涌,喉管在痉挛,呕吐的欲望在腐臭的刺激下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星缇纱。可她移不开眼睛,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命令她,命令她直视着这颗人头那死不瞑目的眼睛。

“陛下……”

将信送来的那名劳罗拉战士声音嘶哑。

“绉瑟娜侯爵殿下战败,临死前传位沙克德殿下……后来……后来……”

他在星缇纱面前号啕大哭起来,抬手对自己那满是伤痕的脸颊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随后对着星缇纱重重叩首,一下又一下,没有痛觉般将自己的额头砸在宫殿的大理石地板上,接连不断,仿佛唯有这样才能释放他压抑到极点的悲愤。

“劳罗拉家族除了我以外全部战死,吸血鬼让我给您送这……”

“陛下!我们……我们没有守住,没有守住,没有守住啊——”

“什么意思。”

星缇纱抱着匣子,那装着前任侯爵沙克德头颅的匣子。头颅随着她的颤抖而滚动的感觉让她身躯颤抖更甚,她的嘴唇都打着颤,可语气却如同死水一样平稳。

“你告诉我,你说的这些……什么意思?”

“陛下……”

“北境现在,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您还不知道吗?!北境……北境防线崩溃了!”

北境防线崩溃了。

星缇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战士,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卫兵们因为她的尖叫再一次冲入殿内。她低头看着匣中的头颅,再抬头看着对方。

“陛下!”

“滚开!”

星缇纱一把推开试图搀扶她的亲卫队长,推开那些冲入殿内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弄得不知所措只得持刀直指那战士的卫兵们,她抱着匣子快步冲上前去,而与此同时那劳罗拉战士的手已然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噗。

鲜血喷溅,溅满了皇帝华丽的丝绸裙摆。

“陛下,信和话……已经带到,卑职该向您,向大圣女谢罪了……”

那是喉管被割断之后的气声,是自他脖颈边呼啸的血腥风声。北境肃杀的寒风,在这间奢华的宫殿之中震耳欲聋。

“北境……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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