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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2上:哭兄弟泣下金龙,练新军勇镇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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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重将着柳子的消息寻到后衙洗翠亭时,庞勋正敞着衣襟听九德真人曹君长说论黄白飞升之术,亭外彩衣侍女两行,捧着酒果茶盐巾镜等各色物什,池上风起,翠竹切磨,衣袂飘香。富贵之人,酒色稍倦,便慕神仙,也是常情常态,只是于时非宜,曹君长此人也非真有道术者!周重望见眉头便蹙上了,他是恨极了自家肚内的书生柔肠,当日将这妖道与孟敬文联颈斩了,又何来今日之患!

一身紫色法衣的曹君长瞥见周重过来了,流矢将手中的麈尘往臂上一挽道:“留后,真仙至矣,贫道且告退!”庞勋道:“但坐下,张子房何须避萧何!”曹君长一笑,迎风摆一摆袍袖,便在石凳上坐下了。庞勋招呼了周重一声,手一挥,侍女便托了酒果过来。周重近前拜了起来,不露声色地斜着曹君长道:“老子这儿新得了一封书状,真人是否有雅兴,占个吉凶!”庞勋端着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依他的观察,应该是个好消息,因为周老子从来都是杞人忧天,没事还拉着脸,现在他的表情平和带笑,可不是好消息么!

曹君长摇了摇头道:“还是不占的好!”他的头小颈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些鸾鹤之姿的。庞勋道:“为何?”曹君长掐着法指捋了捋薄窄的长须,慢声道:“不知、不识,不见、不闻者,才得借着圣人道法!而今周前辈脸上写得分明,又何必占算!”周重道:“不妨,且说来!”他知道妖人眼贼,也知道自己肠浅,可他仍然按不住要与这厮掐上一掐。曹君长道:“状从柳子来,大凶!”周重道:“何以得知?”曹君长道:“天垂象,示吉凶!人罹重忧,声气不常!”庞勋大惊,一把扯过书状,责问道:“天既垂象,为什不早言来?”书状是张玄稔报过来的,柳子吃陷,全军十丧其九,刘丰战死,姚周下落不明。

曹君长起身道:“贫道纵言之,亦不能补救!”周重道:“然则道术何用?”曹君长道:“日月经天,不照暗室;江河行地,不满瓦缶;明王当世,灾祸频生;圣贤垂教,路有饿殍!道术所以救世,非拯溺援手之谓也!姚周违令不援王弘立便已伏来日之败,前辈岂今日乃知之耶?且此事未必非吉也!”庞勋道:“为什来?”曹君长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留后愿姚周大胜乎?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庞勋将手一拦,怒嗔道:“我岂不愿他大胜,”将衣襟一拢,起身便走。曹君长毫不慌乱,缓缓跟了上去。

到了中堂,庞勋便在舆图前站住了,直到许佶进来才转了身,上前一把携住手道:“从仁,刘丰折了!”许佶一怔,问道:“怎的?”周重将书状递过去道:“姚将军袭鹿塘不果,反为康承训破了柳子,兵马十丧其九!”许佶跳脚道:“姚周何在?张玄稔为什不救?”庞勋道:“姚周下落不明!”许佶便抚胸恸哭起来:“兄弟,我的兄弟,天爷,你好不公也!”庞勋便也跟着抹泪,他知道的,许佶与姚周、梁丕二人的情谊非同一般。

周重道:“都虞,姚将军吉凶尚未可知,不如且宽心!”许佶将脸一抹,戟指喝道:“周重,你是什意思?我那兄弟未战死,不成降了敌走了山林不成?”周重道:“或者走了宿州,姚将军自负智勇,既失柳子,心中不能无愧!”庞勋道:“是哉,真人,可一卜吉凶!”曹君长将头一点,手指便掐算起来,寻人找物,于他而言真是雕虫小技,很快他便叹声道:“风火家人,应归不归。豚鱼涉川,翰音登天,虽云利贞,何可长也!”许佶道:“可是吉?”曹君长道:“不归徐州,凶多吉少。不死柳子,必死宿州!”许佶将案一击,喝道:“鬼话!人在宿州,怎的会死?”曹君长低了头,不说话。

庞勋道:“若果在宿州,必当平安。从仁,柳子既失,今当奈何?”许佶返身坐下道:“留后,那张玄稔为什不救?”周重又将报状递了过去:“不及也!便是临涣也救不及!康承训围柳子至火攻破寨,不过半日,实出人意外!”许佶见报状便是张玄稔所送,道:“知他是真是假!”周重道:“当是真,若吃围多日,柳子当有快马至衙!”许佶道:“情实如何,我自会使人察问!”

顿了顿,又道:“留后,柳子既失,康承训必向芳亭,芳亭之兵不过两万,张玄稔未必与你我同心,倒不如将芳亭之兵撤回徐州,以彭城之坚固,留后之威武,康承训必不敢来逼,必当转攻临涣、宿州!梁丕守备宿州已近半年,兵精粮足,也不怕人攻!我那兄弟果然在宿州时,更是如虎添翼。康承训顿兵既久,到时遣精锐一支,往击其背,当可获大胜!”庞勋道:“也可,屡胜之军,难与争锋!若康承训果然向宿州,我当自将出击,先破魏博,再破曹翔!如何?”许佶点头道:“只是兵少,还得设法搜募壮勇!”

周重道:“留后,据报宋州磨山,有逃亡百姓三余万口,既要撤芳亭之军,不如使张玄稔押五千军便道往攻之,如此可得胜兵近万!”对撤回芳亭之军他是赞同的,柳子失守,泗州未下,我势已拙,不得不收!且芳亭一军本因柳子而置,柳子既失,守亦无大益。庞勋应了口,张玄稔空身回城,恐怕也难安身。许佶也没有拦,起身说要往刘丰宅上去,庞勋道:“公且先去,我随后便到!”周重肚里本还有话的,也只得往下按了。

没两天,刘侏便从宿州带回了姚周的死讯,姚周从了数十人到了宿州城下,梁丕亲自出城相迎,衙中置酒,大会将校,三碗酒下肚,便呼牙兵上堂捉罪人,说他有不可赦之罪三,违令不援王弘立,是其一;事后谎报军情,是其二;失柳子,不归徐州请罪,是其三。若不斩他,则是与之同恶,罪将相及!

许佶听罢,如受雷击,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不知道姚周与梁丕有过节,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梁丕也不是糊涂人,是识大体的,也是识自己这张脸的,何至于落井下石,火并起来,只教亲者痛,仇者快!往后,他还有什颜面在衙中说话?他还倚着谁在衙中说话?他在衙中还敢为谁说话?在座诸将也是面面相觑。

庞勋却将案子一击,怒嚷道:“彼与彼相当,姚周便有罪,彼安得擅杀?何不槛送彭城?此必有他故,姚周临死可有言语?”刘侏道:“姚周说:但不及相从兄弟,罪也罢,仇也罢,我也认了!”庞勋道:“梁丕可应了?其他人何在?”刘侏道:“应了,姚勍从了一伙人将了姚周尸首回郓州,其他人出城便散了去。”

庞勋将刘侏挥退了,问周重道:“前辈,我欲使人代梁丕,可乎?”周重出席道:“不可!”庞勋道:“为什?”周重道:“依唐律,公纵为真留后,亦无权更置刺史,况为假留后乎?”庞勋道:“我是假留后,他岂是真刺史?”周重道:“留后为假,刺史乃得为真!”也是的,梁丕若叛,不难得一真刺史,庞勋叹了一声道:“然则奈何?”周重便拜下哭泣起来,庞勋道:“前辈有话但讲,何至于此!”

周重抹泪道:“留后徒知梁丕擅杀大将,当有所代替;却不知军心涣散,当有所更张!如今之势,危如累卵,真所谓危急存亡之秋也,老子受留后知遇之重,安得不泣下!”庞勋起身扶起,揖道:“愿前辈教我!”周重道:“《春秋》论战,勇气为上。圣人言成,正名为先。留后自入徐城,兵甲入十州之地,杀官守、夺府库,搜田亩之民,夺高门之财,上表则辞胁天子,下牒则讥诋邻藩,凡此种种,是尚得为唐臣唐民乎?节旄既不可得,反则反矣!汉高起丰沛,唐宗起晋阳,英雄为民请命,气吞万里如虎。安得首鼠两端!

如今之计,不若建大号以正名,名位既正,军民必然振奋!届时,率勇气、敢死之卒,北向挞兖、魏疲老之军,南向击康承训骄怠之卒,下泗州,吞淮南,收江南半壁之财赋人民,席卷汝、洛,问鼎关中,则帝业成矣!”

周重说得慷慨激昂,可庞勋听了却并不言语,依此作为,退路全无,貌恭行乖以邀节旄,自河北田承嗣以来,至王廷凑、王智兴,鲜不如意。今皇帝虽仁弱不明,但未至于暴虐,天下如何便可得!许佶却嚷道:“留后,周夫子此言诚是,若一早举了反旗,康承训那回便吃姚周围杀了,何至有今日?今若建大号,召梁丕回城便有名!”周重道:“公不能从,则无若罢军止战,束身归朝!”

庞勋笑了一下,问曹君长道:“真人以为如何?”曹君长轻淡一笑,从容道:“留后,贫道乃尘外之人,口不道荒唐无稽之言,大宝九鼎,未可轻问。茅土藩侯,注在命禄!”周重道:“孟敬文之谶,非汝所造乎?留后不可问,如何孟敬文便可问之?”曹君长道:“孟敬文之谶将来自有应谶之人,孟敬文不可问而问,故身首异处!”许佶道:“留后果然有藩侯命禄,则建大号也失不了!”庞勋道:“时局如此,言此何益!”曹君长道:“时局如此,其实亦有缘故!”庞勋流矢道:“什缘故,快说来听!”曹君长道:“徐州山川,不容两帅,崔彦曾乃天子所命节帅,今虽在囚,天禄未改,此留后久未兴之故也。若行扫除,则犹日月之替,云去天清也!”

杀却崔彦曾则与反无异了,庞勋又默了一会,问在座文武的意思。张儒等将校便先拜了出来,嚷着建大号。文吏便也动了,崔彦曾的故吏路审中也在其中。许佶道:“留后,众意难违,便从了罢!”庞勋也不置可否,问道:“大号何名?”周重道:“称天策上将,以循唐太宗故事;号大会明王,以应符命!”天册明王,赐尔将军,乃孟敬文那四句谶语的题目。曹君长道:“夫子既欲用贫道之谶,则莫若全用之!唐高祖所以赐‘天策’而非‘天册’者,以其非太子,欲避嫌也!夫子既欲留后问鼎,又何嫌呢?且‘大会明王’,乃不经之语,岂不惹天下笑?”

周重竖着眉眼道:“何谓不经?儒家《尚书-泰誓》:武王伐纣,八百诸侯不谋而同辞,不召而自至,大会于孟津,遂渡河克殷,聪明文思,光宅天下,运钟八百!释家《仁王经》有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皆诸佛化身。大会明王,即犹大威德明王,即文殊菩萨,乃百姓最所崇奉者!所以异之者,合儒释而称之也!若‘天册明王’,则诚为不经之语!

留后率八百戍卒,归自桂岭,旬月之间,豪杰云集,百姓争募,耸动天下,而犹服事于唐,仁义已尽,遂乃受命伐之,以今况古,可谓如同一辙!又唐太宗武人也,逆取顺守,开一代之治。留后亦武人也,孰谓不能步之?”曹君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造经的竟辩不过注经的!这老子也猾,知道因势而为!

许佶等又劝,庞勋道:“此事非小,容我先禀过家尊!”此也是正理,父在堂前子不言。众人一时便也罢了,相信庞举直那老子也不会阻儿子的富贵!

衙里一散,庞勋便回了后面。衙院是节度使处理公事的场所,本来还有一个可供息养、燕居的家宅,不过给许佶住了去,庞勋的父亲便也只得住在了衙里。庞勋往佛堂寻过去时,眉头一直蹙着,周重的话不能说无理,可未必无私心,这厮自谓有王佐之才,趁事未败,一了夙愿,恐怕也是有的!许佶那伙兄弟,无一成事,这番推戴,大概是要再立拥戴之功以固其位!曹君长的意思从来便是模棱两可,几句可信,鬼也不知的!至于诸将,自然有情厚悌己,愿同进退者;有同恶相济,愍不畏死者。但更多的恐怕是法不责众,随声附和者。还有一部分人可能谋的是他自己的富贵,假大王比假留后值钱!

庞勋行得缓,步子也重。那些在廊上闲坐、花树下嬉笑的妾妇,见了流矢敛了声气,立的立,避的避。庞勋也无心理会,径直到了佛堂前。里面很快迎出来几个肥大憨人的和尚,在阶下立了一会,庞举直便带着一身香火味走了出来,这老子和他儿子身容大体相似,宽肩大腹,只是须发花白,神态也柔和许多。

庞勋过去拜了,便随在其身后,将适才衙堂所议禀知了。庞举直站住脚,扭头道:“事至于此,你尚怕一死么?”庞勋道:“儿子死不足惜,只恐牵累父亲大人!”庞举直冷声喝道:“放屁!你在桂岭受推时,我便死了!现在却提这话,是什道理?你果有此心,那时便合以死相拒!”庞勋低着头不敢作声。庞举直向前踱了几步,站住,长叹一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功(庞勋的字),怎的做好,便怎的去做!当日你将了人在湖南,手无寸铁,朝廷诛之甚易,却偏偏放过。崔彦曾为人刻毒,但有触犯的,亲吏也不免一死,却偏偏对我刀下留情!可见一切都有天意,天要灭我庞家,也没得奈何的!大郎也不知逃在哪里,生死不知的…”说起亡命的孙儿,老子便抹了一把泪,又道:“我是老军,活上这年岁也够了,不累你的富贵,去罢!”

庞勋拜了出来,决心便已下了,他父亲说得对,要忠义便合死在桂岭,要富贵便得“怎的好,怎的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者按:想删了两个楔子,又删不了,只好移到最前面了,据说放在前面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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