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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卓菲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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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光偷入帘缝,落在彼人身侧,消减肌肤颜色。

江不晚恍惚,半天才出声:“房里有止血的伤药吗?我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这里之前一直都是你的房间。”郑钧礼眉心皱,满目疑惑。这房里有没有止血的伤药,江不晚应该比谁都清楚吧?问他一个刚从沪北回来的作甚?

江不晚讪笑。这梦还挺讲逻辑。

江不晚转身,打开了书桌抽屉,碰运气般翻找了翻找,竟真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只小型医药箱。

医药箱里放了些用书纸包着的西药片,纸上写着用途与食用次数,还有瓶三七粉与一卷棉纱布。

江不晚提着小药箱,走到郑钧礼身边,轻拉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坐至床边。

女孩儿的闺房里充斥馥郁香气,入鼻又变得清浅雅淡。

郑钧礼有些无措,他轻动了动身子,用双腿支撑着自己的大部分体重,臀部只敢靠上一点点床边。

江不晚抽出几根棉签,沾了些三七粉,覆住了郑钧礼肩上的血口,而后散开棉纱布,近前为他包扎。

纱布蹭过他的胳肢窝,郑钧礼苦忍作痒。

“嗯......我今天在画舫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吗?”江不晚趁此时他二人还算‘亲近’,旧事重提。

她说着话,轻热气息喷薄于他肩头,竟是比纱布抚磨更痒些。

“你说的,是陈家大宅后山枯井中有尸体的事情?”郑钧礼自然记得。“我刚刚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知道那里有尸体的?”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江不晚马虎回复。她总不能说,她是拷问鬼魂后知晓的吧......

“好,我明日便带几个同僚去瞧瞧。”郑钧礼看江不晚似有难言之隐的模样,也不多追问。

若那枯井之中真有尸身,就是一桩命案,与人命相关的,那便不是小事。郑钧礼理应去瞧瞧。

敷药包扎完毕,二人四目相对,房中一瞬寂静。

江不晚屏气凝神,似要窒息在这暧昧气氛里。

郑钧礼忽而起身,又俯下腰肢,伸手从床下拉出了个什么东西。

江不晚定睛一看。

居然是一张行军床。

郑钧礼低头摆弄着行军床,面色微红,甚至不敢对上江不晚的眼睛。

“你安心睡吧。”郑钧礼低声一语,而后便仰头躺上矮小的军绿床,盖上硬邦邦的被子,闭上双眼了。

你安心睡吧。

原来他早就感受到了她所有的不安。

江不晚俯身,看向床下,轻声嘟囔道:“床底下怎么还会有一张行军床?好神奇。”

“我白天差人吩咐阿福,让他偷偷从仓库拿过来的。”郑钧礼闭着双眼,依旧给江不晚解了疑惑。

屋外刮起风,碰得窗户叮当响。

其后熄灯安寝,一夜无话。外头风雨飘摇,江不晚却睡得出奇的安稳。

这份安稳,让江不晚第二天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睡醒时,郑钧礼已经不见踪影了。秧儿给她准备了些早点,她吃完之后,就下了楼。

客堂里摆了一桌麻将,姨娘正和几位太太在打牌。穿得珠光宝气,富贵无比的太太坐在桌边儿打,衣裳料子逊一个档次的,就坐在旁边看。

坐在麻将桌南边的,正是昨夜江不晚在那女鬼的记忆中看见的‘陈太太’。

“呦。起床了啊。昨个儿夫君刚回来,今日就像是得了靠山似的,睡起了懒觉。”姨娘今日穿着深紫茧绸元宝领旗袍,贵气逼人。她见着江不晚下楼,便抬眸挑眉冷嘲热讽。

江不晚懒得理她。

“春芹啊,你也别太怪你儿媳。钧礼那小子,在军校待了三年,这刚回来,不得......”坐在边儿上的青衣太太道。

“春芹?我的闺名也是你喊的?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叫我郑太太。碰!”姨娘林春芹一边怒怼青衣太太,一边打着麻将。

此时一位穿着奴仆衣裳的老妈子端着茶碗经过客堂,这老妈子两鬓泛白,却脊背挺直,自有一番气韵。

“这郑家的大太太还没死。哪里轮得着你个姨娘称大王。”她缓步穿过客堂,踏上楼梯,进了二楼角落里的房间,只淡淡留下这句噎人的话语。

“切,不就是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不然老爷早把你给休了。老爷最爱的还是我。什么鬼郑太太啊,重要的宴会老爷不还是只带我去?占着茅坑不拉屎。”林春芹嘀咕道。“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在房里,也就你那老妈子嘴凶点儿。”

郑钧南忽从客堂旁的房间跑出,后头还跟了个比他小一些的小子。

郑钧南跑到林春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摇臂撒娇。“娘,我也要买陈兴毅手上那块表!”

林春芹从麻将桌上摸了一把银元,塞给了郑钧南。“让李叔带你去新百货买去。”

“娘,不够。那表要三百元呢。”郑钧南撇嘴,不肯撒手。

“什么表要三百元?搭起戏台卖豆腐,买卖不大架子大!”林春芹顿时红了脸,手上麻将也停了下来,这三百元给也不给?这各家太太可都在这儿呢,不给岂不失了体面?可老爷早就限制了她的零用钱,三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江不晚站在一旁,看起了劲儿,甚至想要磕点儿瓜子,郑家这位姨太太可真会来事儿。她是歇后语大师吧?

“阿南,来。”坐在林春芹对面的陈太太朝郑钧南招了招手,郑钧南便放下林春芹的胳膊,转身跑到了陈太太的身边去。

陈太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三百元纸币,塞给了郑钧南。“给你买手表。”

陈太太慈眉善目,举止优雅,若不是江不晚看过昨夜那女鬼的记忆中的陈太太,必定会被她如今和蔼可亲的面目骗到。

“谢谢姨!”郑钧南倒也不推拒,心安理得地拿着巨款就跑向了管家。“李叔!快带我去新百货!”

林春芹见此,立马同陈太太道:“陈太太,这怎么好意思呢?您前些天送的白玉镯子,还有之前送阿南长命锁就已经够破费了。”

“是啊是啊,陈太太你可真大方。那长命锁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呢。”青衣太太附和道。

这话茬一开,一桌儿的太太都捧起了陈太太的臭脚,江不晚自觉无趣,转身离去。

秧儿见江不晚往门外走,好奇问道:“少夫人,您今日没有花艺课啊。现这是要去哪儿?”平时她家少夫人可是很少出门的。

“去风月画舫找郑钧礼。”江不晚知道郑钧礼一定不会愿意带她去查案,所以只能选择自己偷偷跟着去。

江不晚的左脚刚踏出公馆大门,身前就出现了五名壮汉。

“小姐!”

他们个个穿着黑色长袍,带着黑红礼帽,瞧着十分凶恶。而且,他们并不喊江不晚作少夫人,而是喊她作小姐。

“你们是?”江不晚被一群壮汉挡住去路,多少有些露怯。

“小姐,我叫刀疤!老大昨天听说你在江月画舫落了水,就连夜把我们从沪北调来保护你了!老大说了,以后这种事情,决不许再发生!”为首的壮汉个头最大,左耳边一道刀疤,耳垂肉与脸颊割裂,似是有人曾割过他的耳朵,但未遂。

“你们老大又是......”江不晚很难搞清现在的状况。

“少夫人。他们的老大就是你爹,破元帮的一把手,我们江家的老爷啊。”秧儿附耳,小声同江不晚说道。

她昨夜便觉得自家小姐有点奇怪了,这溺水,会影响脑子的吗?

“噢,对。”江不晚别过脸,转移话题问刀疤道:“那我现在去哪里,你们都会跟着吗?”

“是的,小姐。”刀疤回道。

“太高调。”江不晚自然不想被这群人跟着,但若是完全拒绝,恐怕会惹来新的麻烦。“不如这样,折个中,就刀疤你一个人跟着我,保护我吧。”

“小姐......”刀疤面露难色,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江不晚立即堵上了他的话茬。“就这么说定了。”

江不晚快步朝外走去,却又像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她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刀疤身边的一个小弟面前。

“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衣服和帽子?”江不晚挠了挠后脑勺,底气不足,轻声问道。

小弟板着张脸,毫无表情,却是当即脱下了自己的衣裳和礼帽,折叠整齐,双手奉给了江不晚。

雨后天寒,他就穿着一身里衣,钢铁般巍然不动地立在风里。

江不晚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她诚惶诚恐地接下了衣服和礼帽,声音微颤:“谢......谢谢。你.....赶紧回屋子里去,别感冒了。”

“秧儿,你也留在家里吧,刀疤陪我出去就行了。”江不晚朝秧儿笑笑,而后便拉着刀疤出去了。

毕竟是去风月画舫,江不晚不好将秧儿搅合进去。

江不晚换上黑袍礼帽,到达金河畔时,已是午后。

河畔却是一位撑船的船夫都没有。

“奇怪,昨夜这金河畔还有许多船夫的啊。”江不晚蹙眉。

“小姐,你穿上男人衣服来这金河做什么啊?总不能是去逛窑子吧?”刀疤在沪北也听说过金城的风月画舫,都说金城画舫是风雅之地,但在他心里,其本质就是个开在河上的窑子。

“去找人。”她逛个劳什子窑子。

“都说这金河晚上热闹,如果那些船夫白天没得生意,定是晚上才上工。”刀疤说道。

“对啊。”江不晚垂头。“那郑钧礼昨天说白天去,是怎么去?”

“姑爷?小姐你要去找的人是姑爷?姑爷刚回金城就敢去那等子地方?老大说了,那郑钧礼要是敢欺负你,就让我把他腿打断。我现在就去想办法弄条船来!”刀疤越说越愤慨,他叉起腰,骂骂咧咧地也不知去哪儿摇人找船了。

江不晚还来不及解释,刀疤就将船找了来。这倒是因祸得福。

江不晚与刀疤坐上七板船,船夫撑桨,穿了道石桥,又过了架红桥,这才来到了这风月场。

河上一片澄清,百十画舫停在河面,白日微荒,寂静如许。

正中那艘最大的画舫,舫顶悬一牌匾,名曰‘醉月’。

“我就说,你们来得太早了,这画舫还未开始接客呢。”船夫抱怨道。

“那我们近前,爬上画舫去敲门,她们可给我们进?”江不晚问道。

“自然是不给啊。只能等这天黑了,人多了。”船夫回道。

江不晚闻言,焦心。

郑钧礼他们是警察,敲了门,亮出证件,估摸着是给进的。这百十画舫,也不知他们进了哪一艘,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日薄西山。

江不晚在河上等了许久,天边亮色逐渐消磨。醉月画舫前的小七板船也渐渐多了起来。

旁的画舫雕栏前都悬起了羊角灯,荒寂金河风月转换,变得灯火煌煌,人潮如织,热闹繁华。

独独醉月画舫,久闭不开。

江不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郑钧礼他们不会就在这醉月画舫中吧?

“今天怎么回事啊?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算了算了。回去吧。”

专门为醉月画舫上的姑娘而来的客人们实在等得没了耐心,纷纷调转船头。

“小姐,我们也走吧?”刀疤对江不晚说道。

“不行,我们得想办法进去。”江不晚话音刚落,周遭便飘起了细雪。

此时不过初秋,怎会下雪?

江不晚抬手,雪落于她掌心,顷刻融化无踪。

这雪......是黑色的。

众人仰头,只见着雪黑如死灰,

知道的,明晓如今是在风月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是什么焚香烧纸的坟头。

“这也太诡异了,恐怕不安全,小姐,我们快离开!”刀疤个壮汉见了这场景,都不由胆寒。“船夫,赶紧回去。”

船夫闻言,旋即摇桨,背光而去。

“诶?别啊!”江不晚着急道。

只可惜此刻河上已然乱了套,江不晚的船卡在中间,被一众小船裹挟,想掉头都不行。

“江不晚!”

江不晚坐在船尾,忙乱中,却恍惚听见一声女子喊叫。

江不晚转头,可惜这声‘江不晚’沙哑短促,一瞬便被湮灭在了秋风之中。

此时船过红桥底,火光渐弱,她身后万事万物都已瞧不分明了。江不晚凝神,再没听见呼喊。

可那声音......好像卓菲白......

江不晚闭目摇头,脑中忽而混沌。如今所有,难道不都是大梦一场吗?

难道这场梦要醒了?梦醒之时,她是不是就会身处奈何桥,与她的冤家卓菲白一起喝碗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

江不晚想到此处时,船恰入石桥洞,竟是伸手再难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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