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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梦境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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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很奇妙,桑云初对六岁之前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可那一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却记清清楚楚。

她记得母亲伸出门缝的苍白手指,记得齐塑尖细的嗓音,记得敦化那双桀骜的眼睛,记得小宫女喂她吃的果子。

甚至她还记得自己曾一脸好奇地盯着荀葟,她搞不懂,母亲的信,只有那么短短数行,姨母为何却读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好奇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环顾四周,她喜欢姨母的居所,最喜欢那一屏书卷,书应该是才晒过的,散发着阳光的香气,案几上的墨香透过豆黄的宫灯飘了过来,就连被子也暖暖地透出茉莉花的香熏气。

记忆里,桑云初并不爱读书,讨厌夫子摇头晃脑的样子,更不喜欢那些艰深的文字,还有女则女德里那些奇怪的道理。

可是在姨母这里读书却不一样,她会为她沏上一盏甜甜的果茶,弄上几件漂亮的点心,春天是粉色的桃花酥,夏日是金色的玫瑰饼,秋天有白白桂花糕,到了冬天就换成各式各样的坚果丸子。

书也讲得有趣,从山海经里各种神奇的传说,到历史卷中有趣的人物传记,从秩事到正史,她总能听得津津有味。

有那么一次,她就问姨母为什么不去做教书先生?她要是去教书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夫子。

姨母听了笑的合不笼嘴,她望着高高的围墙,表情惆怅,她说:“云初,你想得真好,要能做个教书先生,那就太好了……”

可那一天,姨母似乎心情非常不佳,她的表情怎么说呢?是惊恐,是害怕,还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桑云初才见她将书信收入怀中,她拉起桑云初小手,笑得有些勉强:“云初你累不累?”

桑云初摇了摇头。

荀葟就弯下身来,为她穿上了鞋子:“云初,你不是很想见皇后娘娘吗?我带你去见一见皇后娘娘,你说好不好?”

桑云初高兴极了,夏部荷皇后对于她来说就像故事书里的人一般,熟悉又陌生,神奇又有趣。

荀葟拉着她的手,穿行在晨曦中皇宫里,肃静的甬道上,天气得冷出奇,甬道里吹过地冷风,像刀子一般穿透人的五脏六腑,透心地凉!

可她不在乎,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来自西庭的神奇的皇后,她像那案头的神话故事一般令她着迷。

此刻,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了天上,白色的光毫无温度。在建章宫的回廊下,桑云初的养着她肤若凝脂的面庞,向远处张望,小巧的鼻子已经冻得通红。

她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皇后高贵美丽的身影却迟迟未曾出现。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瘦弱的姨母,只见她的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细长细长的,她扯了扯姨母的衣袖问道:“姨母,我们还要等很久吗?”

荀葟没有回答她,只是频频地向建章宫张望,过了很久才紧张地握了握她的小手,桑云初感到的姨母手心微微有汗。

眼看已是日中,荀葟左思右想,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蹲下身来,低头对桑云初说:“云初,今天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皇后娘娘很忙,我们不能打扰她,我带你去见一位仙女姐姐,好不好?”

桑云初失望地嘟着小嘴,她探着脑袋往建章宫方看了看,里面不断有人进出,看来姨母说得对。

“那就去看仙女姐姐吧。”她甜甜的笑着,脸上泛起小小的梨窝。

荀葟不想带着桑云初去见金九贞,现在还不是她们应该见面的时候。

可她眼下也别无选择,现在能将消息传到皇后面前又不会引人怀疑的,只有金九贞。

她们赶到瑞安殿的时候,已近晌午,可金九贞尚在昏迷中,挚虞说过,她很快就能醒来,可一直等到午后金九贞都没有转醒。

那是桑云初第一次见到金九贞,她觉得荀葟没有骗她,她那么美,一定是个仙女,可仙女姐姐好像病的不轻。

荀葟坐在金九贞的床边,桑云初的小手就搭在荀葟的膝盖上,她仔细端详着昏迷中的金九贞,只见她长了一张鸭蛋形脸,睫毛长长的,皮肤白白的,桑云初抬头对荀葟道:“姨母,仙女姐姐,是睡着了吗?”

荀葟无奈地点点头,心想:不能再等了。

她心急如焚地轻晃着金九贞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

“九贞!九贞!快醒醒!要出大事了!九贞!九贞!你快醒来。太子有危险,皇后有危难,九贞你快醒醒!他们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没有你我办不到啊!九贞!九贞!我求求你,你快醒醒吧!”

也不知是荀葟的声音惊到了金九贞的美梦,还是金九贞原本中毒就不深,或者是挚虞的治疗手段高明。

在荀葟零乱的呼喊声中,金九贞居然真的缓缓醒来了,她脸色苍白,神志却还算清醒。

沙哑着嗓子地问荀葟:“姐姐,出了什么事?”

荀葟抱住她,激动地擦着眼泪,她知道,这不她感情用事的时候。

她扶起金九贞,从心口取出了信件,又在金九贞耳边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金九贞勉强支撑着地读完信件,原本苍白的脸色笼罩了浓浓的阴影。

金九贞看着小小的太子妃,心中百转千回,小小年纪就能绕过层层防护,一个人将信件送入皇宫,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她吃力扶着荀葟的手,光洁的额头沁出汗来,夸赞道:“小殿下,你真能干。”

桑云初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新奇。她抬头好奇地问荀葟:“姨母,她为什么称我殿下??”

金九贞和荀葟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回答她。

金九贞,按着床沿勉强坐起,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气,

对门外喊道:“来人!备步辇,去庆云殿。”

若论身份,金九贞原是没资格用步辇的,可她身份暧昧,就算用了步辇,也无人敢置喙。

谁人不知,与皇后情同母女,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与司马瑞情同姐弟,不是侧妃胜似侧妃。

这一切的似是而非,给了她足够的权力,足够的体面,足够的话语权和足够的自由。更何况她现在还力救太子,重伤在身。

庆云殿里的夏部荷,已经熬了一宿了,儿子遭人下毒,她却无暇顾及,因为晋敏帝受了刺激,病情已经加重了。

任夏部荷坚强如铁,此时此刻,也觉得这东庭的天要塌了。

王佑之连夜令人秘密地,从城外请来了已经隐退的老御医皇甫谧,用了吊命的法子,足足一天一夜,皇帝才转醒。

皇帝司马愍强打起精神,让人去请大族长司马越和汝南王司马亮到建章宫议事。

夏部荷退出来时满心不舍,此时此刻,她想陪在皇帝身边,可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是东庭的皇帝,然后才是她夏部荷的丈夫,她不舍也得舍。

王至善刚从承福殿回来,望着立于在侧殿的夏部荷皇后,心中很是难过,皇后和皇帝的情宜,举世无双。

就连像王至善这样的三朝老人冷眼看着,有时都恍惚觉得,不那么真实,这样的情感,在帝王家可能是空前绝后,独此一份。

可今日他为这份皇家殊荣,感到不安,他的主子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危机。

“殿下,九贞醒过来了,她,有事要禀,已经在朝阳殿候着了,同来的还有荀葟和太子妃。”

夏部荷一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移驾朝阳殿,要快。”

桑云初心心念念想见到的夏皇后,又被她完美的错过了,她只记得自己百无聊赖的歪在暖和的金丝楠木的长榻上,盘着蓝色眼睛的波斯大白猫,那白猫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母亲哎她入睡的歌谣。

或许是长榻太暖和,或许是猫耳太柔软,她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一双手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一声叹息和着若有似无的声音:“小小年纪的,真正为难了她。”

是的,在梦里,她心想,我今天真得好累啊,我迷路了,坐了差点撞了我的马车,走过好冷地甬道,还有我见到一个皇后,她的模样很……模糊……

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她梦四自己睡在荒芜的院落里,身上盖着破旧的麻袋,房子上空荡荡的,只有那只猫在她脚上蹭来蹭去,空气里夹杂着恶心的气味。

她心中莫名地害怕,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朦朦胧胧中不远处,廊柱下靠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姨母的丫鬟燕如,是燕如吗,模样有些模糊,她战战兢兢地挪了过去,推了推她,她顺着单薄的柱子倒了下去。桑云初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摸到是一片冰凉的,叫她,她不理,搡她,她不动。

桑云初挣扎着,开始有点慌张,这让她想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尚且还算陌生的词,死亡。

她看着燕如惨白的脸,感觉嗓子被人掐住了,她想大声呼救,抬头一看才发现血已经将院落染红,三三两两的尸体遍布小院的各个角落。

眼泪喷涌而出,恐惧使她瑟瑟发抖。她无助的坐在荒凉的院落里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念头闪现,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是书中的战乱,是故事里的白骨,是传说里的中宫……

以前做噩梦时,她是怎么做得?她问自己,对了,努力睁开眼睛,将手指尖慢慢弯曲,她就会醒来。

梦里她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陌生的暖阁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了姨母和金九贞,也不知道她们都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她半睁着的眼皮,瞥见一抹闪耀金黄,好刺眼,她想,又昏昏睡了过去。

梦魇的怪兽,并未走远,在她流动的睡梦中陆续光临。

她梦见自己死了又活了过来,有人把她藏了起来,她被告知要逃离死地,她想了许久,不敢走大道,颤颤巍巍地向狗洞爬去……

她挨过了,挂满尸体的墙垛,从箭矢林中踉跄爬过,跑不动的时候,就接着躺在一堆血尸里,她看见一双惊惧的眼睛。

梦里苍天眷顾,死神的眼睛,错过了她渺小的身躯,交战双方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见到了父亲和阿兄,人山人海里,遥遥相望,喊他们,他们却不回应,她焦急的发现自己还在梦里,一个无头无尾的怪梦。

她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上衣服已经沾上了枯草还和落英,撕杀之声,渐行渐远,树木苍茫,鸦声唱晚,她隐约知道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却又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她停了下来,极目远眺,大邙山在北,洛水在东,她应该梦见了传说中三千厉鬼居住的金墉城,不然也不会看见那么多死人。

她满心无措,秋瞳剪剪,珍珠般明亮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她心想:我得快点清醒,醒来回去找母亲和哥哥们,她们一定在家等我。

她调头南去,官道上,隐约来了一队人车,她跳进枯草堆里,躲了起来。

可她看到了什么?那是姨母吗?她为何坐在牛车上,仙女姐姐金九贞靠在她怀里,嘴角带血,她是受伤了吗?

桑云初开心极了,一旁窜了出来,高兴地大声叫道:“姨母,姨母!”

她是那么高兴,浑不见荀葟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她正要向她们扑去,一旁的大汉,一棒子打中了她脑壳……

耳边传来荀葟撕心裂肺的喊声“云儿!”

桑云初睁开眼,醒了过来,从一个待女模样的姐姐,看着她,从她模棱两可的言辞里,她隐约知道自己受了风寒,半夜突然烧了起来,怪不得会进了那可怖的梦境。

荀葟今日穿得清爽,石青的小袄藤黄的下裙,见桑云初已经醒来,她长长舒了了口气,眉头轻展,眼角微微弯起,浅笑将嘴角的梨涡轮得圆圆的,如墙角乍放的腊梅,沁人心脾。

桑云初像一只云雀般钻进了她温暖的怀里,希望借着她温暖馨香的怀抱将噩梦消糜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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