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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慈母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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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香菱来到柳宅已有月余时间。许是心情愉悦,饮食良好,又常随柳二郎晨练,身体窜高一截,俏脸儿上青涩稚嫩之气愈淡,婉然柔媚之态愈浓。

有一众丫鬟婆子相助,她也渐渐适应了内院管家的身份,将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尤氏母女住进碧竹居后,主仆月例由她发放,饮食衣物等事亦寻她办理。惹得尤老娘妒心大盛,吃醋不已——难道自家两位娇娇女做妾,反不如一个无名无分的丫头有体面?

妒意难遏,这妇人竟无事生非的对香菱冷嘲热讽,说她“粘了几根毛,野鸡就瞎充凤凰”。

这让香菱好不委屈,她可从没怠慢尤家母女,生怕照料不周,可谓尽心尽力了!

偏她又识大体,顾虑对方身份,不愿与之口角,免得让二郎烦心,只躲在房里哭泣一场,稍解心伤。

柳湘莲何等心细如发,即便香菱不曾主动诉苦,也察觉她近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正待了解缘故,便有和香菱要好的小丫头气不过,又知二爷脾气好,偷偷跑来为香菱打抱不平,诉说缘由。

柳湘莲当即命人将尤老娘唤至书房,冷脸问她:“小庙难容大神,老夫人莫非想搬出去?”

尤老娘自己干了蠢事,听了此问也明白是何缘故。但她自恃有俩天香国色的女儿作靠山,不怕柳湘莲翻脸,丝毫不在意,装傻充楞,笑呵呵问:“二郎可是另置了宅院?这倒是考虑周到,免得将来大妇入门,彼此不便。”

呵!竟还想着让女儿做外室!尤老娘的话将柳湘莲生生气笑,更加怒不可遏!懒得与她多说废话,唤来柳三吩咐道:“三叔,此人在府中兴风作浪,不必留了,赶她出府!”

尤老娘闻言大惊失色,跌坐地上,放声痛嚎:“造孽呀!抢了闺女不要娘啊!没天理没人伦啊!老天爷你睁眼儿瞧瞧吧!……”

只是光有声儿不见泪,明显在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柳湘莲岂会任人拿捏,见柳三迟疑,不容置疑道:“速将这老妇赶出府去。另外告诉尤氏姐妹,她们去留随意!”

柳三深喜香菱心地良善,又得她照顾起居饮食,视作亲生女儿一般,比对义子柳落还要亲近。此前得知尤老娘欺负香菱,早心生不满,只碍于二郎脸面,忍着不发作罢了。这时见二郎态度决然,顿觉大快,更不会对这混账老娘们客气。一把抓住泼妇衣服后领,直接提溜着就往外拖。

尤老娘顿时傻眼——怎会如此!还以为最多挨几句埋怨,她可是对俩女儿信心十足的!

醒过神儿来,才知柳二郎竟要动真格!不由心慌意乱,急思如何挽救。

书房外面,得知母亲被二郎请去的尤氏姐妹,面色焦急,忧心不已。

待看到母亲竟被柳三叔粗暴的拖了出来,不禁又惊又惧,急忙迎了上去。

她们虽未对香菱出言不逊,但没能阻止其母,心中未必不是存了同样想法——你不过是个丫头,何能在府中指手画脚!今见母亲这等下场,又隐约听见二郎说什么“告诉尤氏姐妹,去留随意”,不敢进去求情,更不敢阻拦柳三,只好跑去给香菱道歉。

姐妹俩对着香菱一口一个“姐姐”,把她叫的面红耳赤,被缠的没法儿,只能答应代为说项。

见香菱过来替尤老娘说情,软语求饶,柳湘莲愈发爱她怜她。他也并非定要对尤老娘赶尽杀绝,毕竟还有尤氏姐妹,不过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罢了。免得大老婆还没进门,家里就翻了天。

尤老娘这次敢对香菱不敬,下次就敢对可卿作妖,他可不会惯着。但不妨给香菱个面子,于是便命人传话,将尤老娘带进来。

不久,尤老娘低头走了进来,老脸臊红,垂头不语。

柳湘莲沉声告诫:“无规矩不成方圆,香菱既担管家之任,旁人便不可轻怠!她本是姑苏望族之女,名门之后,谁敢瞧不起她?我家容不下这等高贵人物!你老人家明白了?”

刚被拖出去一遭儿,尤老娘吃了大亏,那股子酸劲儿早散的没影儿了,还敢说什么?这里可是难得的安乐窝,以后还是安分守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

她连忙赔笑,说自己是“撞了客、昏了头”,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柳湘莲冷声道:“安守本分,便可衣食无忧,倘或再作妖,留你不得!去罢。”

挥手让她退下。

经此教训,尤老娘总算明白了柳二郎是何等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忽然醒悟过来——枉自己还以为当初是自家行事果断,三言两语便拿下了这个金龟婿,实在是大错特错!

分明是他早就在打自家闺女的主意,却不主动求婚,反要自家舍了面皮贴上去,他倒显得勉为其难!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真气死个人!

此事之后,尤老娘牢记教训,不仅不敢再闹,一反常态,有事没事就去找香菱拉家常、献殷勤,忙前忙后的帮她做些活计,搞得香菱以为她换了魂儿。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在外人看来,尤老娘是把香菱当作亲闺女对待。

柳湘莲听说后也哭笑不得,这老娘们儿不愧是能把亲闺女送给姐夫玩弄的人。

于他而言这只是小事,可香菱每每想起便觉心满意足——这说明二郎待她比两位尤家姐姐还要亲厚!

不过她也有件烦心事儿——为什么二郎和自己说话时,总像对待小孩子呢?难道是嫌我小?

想到此处,她总会低头瞧瞧,然后撇撇嘴,也不算小了啊!只要自己站直了身子,已经看不到脚尖了呢!虽比不得尤二姐姐,可是和尤三姐姐比,也差不多吧?

难道是二郎眼神有问题?偶尔她就会盯着柳二郎的眼睛仔细看。

香菱性子单纯,心地良善,并无袭人那般铁了心要做姨娘的心思,更不要说为了做姨娘暗中挑拨是非了。仍旧随遇而安,不争不抢,静以自守。

她心里别无所求,唯有一个心愿——爹爹妈妈早点儿来京,以后永远阖家相守相依!

六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赤日西走,天气炎热。

香菱穿着轻薄透气的浅色纱裙,手里拎把锡制的长嘴儿小喷壶,在院儿中给花花草草浇水,免得它们因暑气过重枯萎旱死。

外院的云板忽然响了,招她过去。

平时柳三负责外院,香菱负责内院,有事常用云板提醒。毕竟家里没几个闲人,跑来跑去不累死也会耽搁许多时间。

香菱放下喷壶,稍作收拾,步伐轻快,蹦蹦跳跳而去。刚出垂花门,抬眼望去,便瞧见院中多了几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一位布衣荆钗、神情憔悴的老妇人,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还有一个面目英朗的年轻男子。

那丫鬟扶着老妇人,柳三与年轻人站在一旁,陪着说话。待香菱出现,众人都住了口,齐齐的向她望来。

一瞬间,她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一个想法闪电似的划过脑海,香菱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娇躯一颤,呆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懵懂着,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那位老妇人远远的望见她,也是同样反应,呆住了。

柳三见状,知她们是情绪过于激动,一时忘己。于是笑着摆手招呼,高声喊道:“香菱,快过来!这位老夫人就是你妈妈,来寻你啦!”

柳三的话像阵冷风扫过,惊醒了母女两人。

果然如此!香菱眼中顿时泪涌。她曾日夜想念呼唤爹娘,越是受人欺辱,越是日子难熬,这份思念就越发强烈。可实际上对爹娘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残存,完全陌生。

此刻,心心念念无数日子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很是忐忑。

甄夫人亦如梦方醒,十余年来积攒的苦辣辛酸涌上心头,霎时老泪纵横。她浑身颤抖,举着枯干的手,撕心裂肺的长唤一声:“阿莲呀!”

嘴里喊着,抬脚就想向女儿奔去。可是因为心神耗费太剧,这段时间又远途跋涉,身体疲累,竟然双腿发软,差点儿扑倒。

那位年轻男子始终注视着场间情景,及时发觉老妇人异状,手疾眼快将她扶住站稳。

“妈妈!”香菱终于反应过来,撒开腿,用尽全部力气,向母亲猛冲过来,发了疯似的。

短短几十步路,却似跨过充斥心酸痛楚的十年。

数息之后,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恨不得融为一体,再也不分不离!

甄母用粗糙如沙的手,捧着香菱柔嫩脸庞,颤抖着拨开她额前刘海儿,对那块儿曾经无比熟悉的朱色胎记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放声痛哭:“莲儿啊!苦了你了!可想死妈妈啦!……”

悲泣呜咽,惨然痛极!在场之人无不闻声落泪,不忍相看,心中戚然。

正在书房读书的柳湘莲亦被惊动,缓步走了出来。见母女俩只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他面色沉重,缓步走到甄母身旁,蹲下身来,温声劝解:“甄伯母,母女相聚正是天大喜事,何故这般痛哭?哭坏了身子岂不令香菱难过?地上又硬又凉,不如先进屋再说话?”

说完他又给香菱递去锦帕,笑着打趣:“小孩子才哭鼻子,是谁整天说自己不是小孩子的?这回可算露了馅儿了!还不快请你妈妈去你屋里瞧瞧?”

听到二郎又笑话她是小孩子,还是当着母亲的面,香菱大感羞涩。瞬间破涕为笑,娇嗔二郎一眼,伸手抓过锦帕,先温柔的给妈妈拭去眼泪,而后才擦自己的。

须臾之后,香菱展颜欢笑,站起身来,拉着母亲的手,欢喜说道:“妈!咱们去我屋里说话!不给他们听!”

悲伤宣泄过后,甄母稍稍平静,抬头望着眼前的俊俏公子,虽不清楚他和女儿是什么关系,可却知道,这次能够来京都与女儿相聚,全靠他仗义相助。

勉力收泪,甄母颤巍巍站起,向他躬身致谢:“多谢柳公子慷慨援手,助我们母女团圆。老身定为公子立下长生牌位,以后……”

柳湘莲慌忙避开,并不居功,微笑道:“伯母不必见外。为香菱做这点儿事算什么?此话不消再提。您老先去香菱屋里歇一歇,喝口茶,吃些点心。晚间咱们再详谈。”

见他温文尔雅,言辞周到,甄母虽有诸般疑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能暂且应下。

香菱和那丫鬟一边儿一个,轻轻搀扶着甄母,缓步去了香菱房间。

自从柳湘莲现身,那位年轻人便恭立一旁,目不斜视,不言不语,甚有规矩。见甄夫人离开,方才走上前来,行叩拜大礼:“柳落,拜见二爷!”

此人二十出头,星眸朗目,鼻梁高挺,身上只是寻常棉衣长袍,气质却不俗,颇见精明。

当年柳棱偶遇流落街头的少年,见其身手灵活,心思灵敏,可堪造就,心爱其才,遂领回家中。因他无暇管教,就交给已成孤家寡人的柳三抚养,收为义子,以作养老。

柳三家破人亡后心灰意懒,后来他连柳湘莲这位主子也照顾不好,更别说这个硬塞给他的义子了。就连起名都很随意,柳落,流落嘛,很是应景儿。

柳落倒是争气,少年老成,办事干练,柳棱死后不久便被柳三派往江南打理产业。近日见二郎缺乏人手,柳三趁着为香菱寻亲之机将其召回京都。

见他行跪拜大礼,早知其来历的柳湘莲忙走上前去,弯腰抬手将他拉起,笑说道:“落大哥!当年你走时,我年纪尚幼,咱们可是一别多年了!如今你更是人才出众!说实话,这么短时间就办成此事,真大出我之意料!”

柳二郎说话亲切,言语中颇有赞赏之意,柳落听了心下喜悦。心道,父亲说二郎伤愈后性情大变,处事圆润,不似先前鲁莽,看来的确如此。于是亦笑说道:“能办成此事,多亏了二爷指点,小的岂敢贪天之功?”

不料,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变色,摔了手,皱眉冷脸道:“这话我却不喜!”

柳落愕然,不知说错了什么,忙转头看向义父求助。

柳三亦是不解,蹙着眉头,纳闷二郎发哪门子癫。

只见柳二郎抓起柳落手臂,双目炯炯凝视对方,正色说道:“三叔待我如子,若无他多年照料护卫,岂有柳二郎的今天?落大哥既是三叔义子,便是我义兄,唤我二郎便是!若再喊什么‘二爷’,再自称什么‘小的’,就是见外,就是疏远,我可要恼了!”

见他说的认真,颇有不可置疑的气势,柳落更喜,忙拱手作揖,赔罪道:“见了二郎心情激动,一时口不择言,还望二郎勿怪!”

本就是为了收拾人心,消除以前造成的坏印象,他哪儿会怪?柳湘莲忙执手道:“走,咱们进屋去说!”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往客厅去了。

柳三恍然大悟,哑然失笑,缓步跟在后面。瞧着二郎背影,他不屑的撇了撇嘴——二郎可真是越来越能演了,外面且不说,如今竟连家人也不放过!

三人进入客厅,谦让一番,各自落座,丫鬟前来奉茶。吃茶后,柳湘莲兴致勃勃,细问此间经过。

柳落放下茶盏,拱手笑赞:“二郎当真料事如神!你信中提醒说,若从贾雨村处入手,恐怕对方不仅会矢口否认,可能连我也有危险,果然如此!”

柳湘莲尚可,柳三听了大为好奇,拿眼瞪他,催促道:“臭小子!别卖关子打哑谜,快说!”

柳落忙道:“父亲别急,听儿子慢慢道来。接到飞鸽传书,我便想,若漫无目的去大如州打听,太耗时间,怕会耽误二郎的事儿,所以就打起了贾雨村夫人的主意。我买了张拜帖,假冒薛家之名,趁贾雨村坐堂审案时投进他府中。门子听说是金陵薛家派人来找夫人,又收了我的钱,当即通报进去。

那位贾夫人得知我是来打听甄先生岳家住址,便命人问我为何来找她?我推说是主人命我来问的,并不知为什么。她便请我入府喝茶,说要写了地址交给我。结果等了一段时间仍未送出地址,反倒有人过来监视。

想起二郎之言,贾雨村必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娶个婢女做妻之事,说不定要审查我。于是托词说要方便,趁他家下人不备翻墙出去,留在附近查看。果然,贾雨村得了消息,慌慌张张停了堂审,带了一帮人疾步回府,好大威风!

发现我消失不见,他倒也果断,立刻派两个门子骑马出城,匆忙赶路。我猜想必是想要捉拿我,就缀在他们后面,果然找到封家。那两人告知封老头儿,说我是不怀好意的匪徒,不能接纳,之后就守在封家等我自投罗网。

我则隐藏起来,暗中监视。等了三天,这两人回去一人报信,另一个仍守在封家。我寻机将之敲晕,这才有机会向甄夫人说明自己是甄小姐派来的。甄夫人初时并不相信,可是听说了眉间胎记,就深信不疑了,遂与我一同北上。如今也不知那贾雨村急成什么样呢!”

柳落断断续续,说完哈哈大笑,为戏弄了金陵知府而乐不可支。

柳三早听柳二郎说过贾雨村此人,此时又听柳落说出,不禁冷哼:“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真不是玩意儿!合该一刀剁了他的狗头!”

柳湘莲对柳落刮目相看,有胆有识!笑道:“良贱不婚,律有明文。贾雨村上次被罢黜有项罪名便是‘擅纂礼仪’,这次干脆以身犯律。被你这么一搞,以后晚上可要睡不安稳了。不过是个贪佞之徒罢了,不必与他计较。”

又问柳落:“这次的事办的不错,你在南边还有事情没有?”

柳落站起,拱手道:“此次进京就是想留在二郎手下效力,还望不弃!”

柳湘莲大喜,戏园子不久便将开业,正需要人手,柳落来的正当其时。

当即笑道:“好!我身边正缺少落大哥这样的精兵干将!将来你我共做一番事业!”

两人相视而笑。随后,柳落又详细讲解了柳家在江南的产业状况。

柳湘莲此时方知先父柳棱之能何等之大,真是积攒了好大家业。自己办个戏园子还沾沾自喜,可谓是小巫见大巫,贻笑大方了。只是目前尚不能暴露,免得遭了柳家伯父的毒手。

谈罢,他请柳三为柳落在外院安排住处,又命人为甄母准备接风宴。今晚,该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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