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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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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午睡才起,文姝便跟着母亲郑氏去文家布行收验新货,独留下了钟岄。

郑氏精炼能干,理家有方,文员外除了正室郑娘子,只有一个性子怯懦且无所出的通房,儿女也只有文姝和文逸两个孩子。

文家从商虽家财万贯,可地位在“士农工商”里仍属于末流。文逸自幼天资聪颖,文家便铁了心要让文逸入仕。

因此文家产业的经营便落到了文姝肩上。

所幸文姝在这方面有些天赋,郑氏便常带着文姝去名下的庄子和铺子中熟悉生意,期冀文姝将来可以招婿入府,夫妇二人一同接管文家的产业。

钟岄一开始也会跟着,但这总归是文家的家事,时间长了她也就没好意思再去。

盛夏的天就像孩童的脸,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便下起了雨。

门外下着雨,钟岄看着自己绣了好半天却仍然不成样子的海棠,嫌弃地扔到一边,伏到桌案上:“常欢,你说我绣花也绣不好、家里让修习的管家也从来没上过心,本来打算嫁个人家安安分分一辈子算了,如今又让人退了婚。是不是很失败?”

不过想想又气了起来,用手轻敲了一下桌子:“可退婚是我的不是吗?大伯母那日仿佛要把所有的因由都怪到我身上。她总是以大房掌家主母自居,不分青红皂白就插手西院的事。我的语气是欠妥了许多,但我说的有错吗?”

“还有那些三姑六婶七十二姨将我被退婚的事传过来传过去,传得驴唇不对马嘴,我都到永安来躲清闲了,还能听到好几个不一样的说法。”

“虽然跟文姝说了最不济去招婿,但是我也想有个满心满意欢喜的郎君。”钟岄愁得五官挤到了一起。

一到下雨天,自家姑娘的脑袋里总有许多无伤大雅的小牢骚,一会儿怨怼别人,一会儿又悲伤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跳跃得很,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失可爱。

常欢站在一边为自家姑娘扇着风,见怪不怪笑道:“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哪有失败一说呢?姑娘率性天真,就算被退婚,也是尤家公子有眼无珠,姑娘定能找到比尤家公子好千倍万倍的夫婿。”

“真的?”钟岄闻言一喜,一把拉过常欢,“那便借你吉言,若是你家姑娘我真如你所说,那便用你姑爷的钱带你去吃香喝辣。”

“那便多谢姑娘了。”常欢忍俊不禁。

“今天上午在后院画的风筝呢?我记得还有两笔未画完,你拿来吧。”钟岄振作起来,起身去研墨。

常欢在桌案和书架搜寻一番并未找到,恍然想起风筝的去处,面露难色道:“姑娘恕罪,常欢忘记拿回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闲着也是闲着,我去拿回来吧。”钟岄将手中的墨石交给常欢,“你帮我研,我去去就回。”

“是。”



钟岄出了门,从廊下一路走到后院,忽然记起自己画完就直接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晾墨。如今这么大的雨,估计那风筝早就被淋得破旧残碎了。

但是钟岄爱惜羽毛,还是打算去将那风筝取回来。

撑着伞走到后院,只见到了光秃秃的石凳,莫非是让雨水冲走了?她心中暗道可惜准备离开。

转身却瞥见了院中亭子里有个拿着书的人影,想是文逸,钟岄笑着上前:“逸哥儿什么时候这么刻苦了?下着雨不在房中睡觉……”

那人抬头,却是不同于文逸的清秀温和眉眼。

沈沨愣了愣:“钟家姐姐?”

“原来是沈家小哥啊。”钟岄认错了人,干笑两声刚准备走,却看到亭中石桌上静静躺着牡丹孔雀图的风筝,正是自己所寻之物。

“那只风筝,是我画的。”钟岄轻声说道。

“原来是姐姐的妙笔。”沈沨温和地笑了起来。

“我在亭中读书,忽然黑云压城,骤雨大作,不经意瞧见这只风筝,以为是文逸落下的,便拿到了亭中。”

“多谢你。”钟岄举着伞,微微颔首,一时奇怪,自己的性子向来同文姝那般,不知为何同沈沨说话时,却不自觉地将音调降了下来,声音也和缓许多。

“姐姐不必客气。姐姐妙笔被风雨摧残得支离破碎实在可惜,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沨笑了笑,将风筝递向钟岄。

钟岄瞥了一眼沈沨修长的手指便匆匆别过眼去,没有瞧见沈沨带伞,抿了抿唇:“要不,我撑伞送你回去吧。”

沈沨笑着摇了摇头:“谢过姐姐,不过男女共撑一伞不合礼制,恐有损姐姐闺誉,还是姐姐先回去吧。”

觉得留沈沨一人在此躲雨不仁义,钟岄抬步走到廊下收住伞,坐到栏杆上:“你读着书,我且在廊下歇歇脚,等雨小些再回去。”

沈沨微微一笑,又轻声温起了书。

钟岄瞧着在雨中亭亭净植的莲花,不经意瞥着亭下读书郎的眉眼,忽觉岁月静好,如此平凡日子倒也不错。

谁知沈沨忽然停下读书,喃喃道:“如此急雨,城外刚发了青的良田恐怕要保不住了。”

钟岄闻声默然,一直觉得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料这沈家小哥竟还有忧国忧民的觉悟。

只不过这样的忧心,有些外行人的稚嫩。

“郸州的田垄修缮统归州府屯田司所管,一年检修两遍。如今司长又是个行事果决不含糊的,垄沟的挖建都是经过细细考量的,对这点雨水的疏通完全不用担心。”钟岄微微一笑。

“更何况根苗初破土,对水分的需求急,越是猛烈的打击,越是长得茂盛。”

“姐姐说得有理,是我见识浅薄了。”沈沨眉间的愁色消散,笑了起来。

若是她在亭中,便可以看到沈沨的脸微微泛红起来。

沈沨的彬彬有礼让钟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些田间糙理,我家是农户起家,我自然知道些。你是要做官的人,以后自会有人替你记住这些,不必在意。”

“姐姐此言差矣,为官之道在于为民,我既然一心入仕,更要认清初心才是。”沈沨驳道。

一时间,钟岄恍然想起,之前自己去覃临看望尤瀚庭的时候,不经意说到自己家地里新插下一批的秧苗吃水多,可能要大丰收。

可纵然自己如此喜悦,尤瀚庭的话实打实给自己一腔热血泼了冷水:

“我是要做官的人,你同我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做什么?”

从那之后,自己心生自卑,便再未和他说过自家农事。

“是我的话说得有不对之处吗?”见她迟迟没有回话,沈沨有些奇怪问道。

钟岄回过神来,忙道:“不,没有什么不对,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官道之风推崇华贵,又听文姝说沈家是泰明世家,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沈沨沉默了一会儿,缓言说道:“沈氏虽为世家,但是到祖辈一代就日渐式微,我见过农家的不易,也见过世风对商户人家的不公。”

“沈沨为官一方面是为家,另一方面则是想去为这样的人家做些事。”

亭中少年的话说到了钟岄心上。自己家虽然靠着百亩良田过活,勉强算是富裕,但是武定城的天终究还是为官者来定。

若是能有个好官为自己和文家这样人家发声,那才是真的难得。

“不过如今我只是一介秀才,岄姐姐可能会觉得刚刚一番话未免有些自不量力吧。”沈沨自嘲地笑了笑。

“你有这样的心已是难得。”钟岄笑着安慰道。

盛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过天晴,空中出现了一抹彩虹,后院中的荷花莲叶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任何狼狈,反而在雨后的清风中舒展着婀娜的身姿,宛若新生一般。

“岄姐姐的风筝。”沈沨谦和地将风筝递给钟岄。

“多谢。”钟岄接了过来,指了指院中的池子,“你不必自觉渺小。就像这池中的荷花一般,看着柔弱,但韧性却很强。”

“没有人知道池中淤泥中还有多少苗子发了芽,但只要一直卯足了劲向上,定有冲破水面绽放的一天。”

说完钟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沈沨笑着:“之前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如此见解,我受益了。”

回到房中,钟岄正好碰上了要出门的常欢。

“姑娘到哪里去了?常欢研好了墨,左右等不到姑娘,正要出去寻呢。”

“不告诉你。”

钟岄眉眼含着笑意将风筝交给常欢,径直走到桌案前,行云流水般画下一幅雨中芙蕖图,等墨干了,将画递给了常欢:“给沈家小哥送过去吧。”

“沈家小哥?”常欢愣了愣。

“诶呀,让你去你就去。”钟岄瞪了常欢一眼。

常欢云里雾里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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