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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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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

霜白。

院儿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陈拙躺在炕上,朝云那丫头正往灶里烧着柴火,热乎的发烫。

见他睁了眼,小丫头一抹手,惊喜极了,“爷,您醒了!”

陈拙扯了扯被子,刚拽开一角,又被一双手给掖了回来,热的他满头冒汗,“你这是要蒸了我还是烤了我啊?”

他热的口干舌燥,一抿唇,“来口水!”

朝云忙倒过一碗水端过去,“爷,吓死我了,左师兄下手也忒重了。”

抵着牙缝一口气饮完,陈拙呼出口气,“不怪师兄,我这人性子执拗,遇事冲动,合该敲打敲打,师兄没生我气吧?”

他说的惆怅,眼神复杂。

朝云巧巧一笑,“左师兄刚才还来瞧过,还说他以前也犯浑,年轻气盛,总想着遇事就打,最后被五爷收拾过,就老实了。”

陈拙脸一黑,“年轻气盛?他才多大,也就只能在我这刚入门的身上摆摆辈分了。”

朝云将他扶起,倚着炕头,垫了个枕头,边喂着肉粥边道:“程师伯也来瞧过,拿了些药草。”

小姑娘脸上沾着碳灰,也不知道守了多久,趁着陈拙咽粥的功夫,她道:“爷,要不我把九品老参取给您吧。”

陈拙蓦然转头,语气罕见严厉了几分,“我告诉你,我这人从不信命,狗屁的命,但这事儿,那是你爹的念想,是我俩从鬼门关里给你讨来的,我应了你爹,那就是生死不变的事儿,天底下除了你,谁都不能动那东西。”

朝云端详着他,目光一烁,“陈大哥,那我以后不提了。”

突如其来的改口,令陈拙紧绷的神情一愣,接着又一松,笑了笑,“是不是待的闷了?先前还说领你出去走走,结果我食言了。”

朝云忙摇摇头,“没有,师娘待我很好,程师伯也好,左大哥还时常给我买些吃的。”

陈拙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忽然瞧见床头搁了两本线装的蓝皮老册,不解的问,“这是什么?”

朝云给他喂着粥,回道:“左师兄说,那是五爷毕生用刀的感悟,一个是三十岁前的,一个三十岁后的,都是留给你的,你现在身子虚,正好静下心多理理,兴许能把以前想不明白的理顺了。”

木门忽开,程庭华背手走了进来,蹭了蹭脚上的湿泥。

老头板着脸问,“醒了没?”

陈拙“嗯”了一声。

程庭华也没掩门,门外月华映雪,白茫茫的一片。

老人忽然道:“知道怎么守心么?”

陈拙微微一怔。

程庭华叹了口气,拿过朝云手里的粥碗,自顾自的坐在炉边吃了起来,“你练的是刀法,袖中藏刀,所以你的刀少鞘。”

陈拙蹙眉,“我练的是快刀,有进无退,以快求胜,多了鞘,便会慢。”

程老语气平缓道:“光快可不算本事,重要的是拿得稳。你师父拿百斤大刀,握如鸿毛,但他却比你还快,还稳,因为他的刀有鞘。刀在藏,不在杀,你锋芒尽露,却守不住心,你忘了你握刀的初衷了?”

老头吃的极快,连吞带饮,碗里的粥转眼见底,一旁的朝云又添了一碗。

几句话说的,陈拙哑口无言,额头见汗。

程庭华又问,“你就只是为了快意恩仇?”

陈拙反问道:“难道还不够么?”

程庭华用眼梢瞥了陈拙一眼,“呵,只求快意,能分的清恩仇么?你在关中杀哪些恶贼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不是!”

陈拙这次回答的很快,也很干脆,嗓音都拔高了。

“当然不是!”

他直视程庭华,丝毫没有退缩得意思。

程庭华也盯着他,“那是为了什么?当别人告诉你你突然走错了,你就该停下来好好想想,反思反思,你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告诉老夫,你为什么杀那些恶贼?”

陈拙看着老人那如火一样的眼神,慢慢收回目光,合上了眼,仰起了头,好一会儿才徐徐睁眼,长吟般念道:“侠!”

程庭华语气也重了,眼中精光大放,“什么是侠?”

陈拙眼神一垂,颤了颤。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已被抹了伤药,包扎好,然后在程庭华灼灼的目光下说道:“侠,就是做对的事……斩尽心中不平事!”

程庭华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那就守好你的侠道,磨磨你那颗杀心。你的刀锋芒太盛,等你什么时候能藏锋于鞘,你才算真的踏入刀道一途,等你的刀什么时候无需出鞘,亦能败敌,那这天下已无人能压你一头。”

见陈拙沉默不语,老人语气淡淡道:“打明儿起,你禁足三月,把你师父留的这些东西好好看看吧,看看他是怎么悟的,那脚印也不能忘,每天给我走上五个时辰。”

陈拙一愣,“不是一个月么?”

程庭华冷哼一声,“兄弟阋墙,同门操戈,你忘了和你师兄动手了?竟还使上了杀招狠手?不让你长长记性,你下回是不是就该对我动手,对你师父动手?”

陈拙眼皮一跳,脸色一苦,“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切磋一二……再说了,就算真想和您老动手,我也打不过啊。”

老头一听眼睛瞪圆,“怎得?你还想和我搭把手?”

陈拙无奈一叹,“师伯,我错了,以后老老实实听您的,踏踏实实练功,不练出真东西,就不出镖局。”

听到了想要的,程庭华心满意足的搁下碗,“这还差不多……朝云,你也回屋吧,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朝云还想再照顾照顾陈拙,听到老人的话只能跟着出去。

木门一掩,陈拙倚着炕头轻轻一叹,愣神了许久才随手拿起一本王五留下的刀谱,就着灯光翻了翻。

说是刀法感悟,出人意料的是上面竟没有半点关于用刀的要诀,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是刚握笔练字的幼童,又丑又难看。

陈拙神情古怪,只当是程庭华连同左宗生在戏耍自己,但想了想,他还是忍着往下翻了翻。

不想墨痕越来越工整,纵横有序,交错方正,渐渐有了字的轮廓模样。

“噗!”

灯火忽灭。

木门大开,皎洁月华斜斜投了进来,落在床头翻开的老册上。

陈拙不经意的一瞥,浑身莫名一紧,双眼陡张,但见泛黄的纸页上,两枚方正大字迹跃入眼中,如山川巍峨,似江河纵横,气吞天地,豪气冲云。

那是,

“正道!”

……

转眼又是三天。

陈拙在演武场站完了静桩,便满身是汗的回了屋。

不同的是,屋里添了张书桌。

老实说他都已经忘了自己多少年没拿过笔了,别看握刀握的住,如今握笔却满心的纠结。仔细想想,这么些年他好像除了刀也没别的东西,只会逢敌亮刀,只会杀人。

有意思的是,程庭华见他第二天让人搬了张书桌,买了笔墨,只以为能写出什么不得了的惊世之作,结果兴冲冲的来,满脸晦气的走,临出门还不忘吐口唾沫。

“不堪入目,有辱斯文,比你师父当年写的还烂!”

不过,老头嫌弃归嫌弃,该点拨还是不忘点拨。武道一途,无不是从粗浅练至精微,握刀容易,握笔却难,需得领悟拿捏劲力,把握分寸毫厘间的发劲运力,拖拉勾挑,好似运刀,得稳中求变,方得灵巧。

陈拙也算开了窍,毕竟闭门造车,只凭与人厮杀来摸索领悟,哪比得上武道宗师的指点,也逐渐熄了出门的心思。

瞥了眼书桌上歪歪扭扭写出的“古玉”二字,他踱步到床边,莫名的一叹。

“也不知道撞没撞上尹老鬼,躲得好好的,非得出去,还顺了我两件衣裳。”

这些天他练功的同时也曾旁敲侧击问过程庭华,结果老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压根打听不到消息,左宗生也是神神秘秘的,天天窝在屋里,出门还不忘加两把大锁,就跟防贼一样。

“你在那儿嘀嘀咕咕啥呢?”

一个声音忽的在屋里响起。

一阵风袭来,木门随之顿掩。

陈拙抬头一瞧,身前已站了个人,穿着他的棉袍,身后坠了条长长的麻花辫,像是在笑,狐眼笑弯,灯下的白皙脸颊上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温柔,像是朵牡丹,除了古玉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古玉认真地想了想,“我压根就没走,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左师兄偷回来的人是林姐姐,我原本是打算走的,但瞧见林姐姐生死不知,便在院里的一间屋子里偷偷住下了,程老还给我送了两顿吃的。”

陈拙越听脸越黑,合着那老头一直逗他玩儿呢,他甚至已经能想到程庭华睡到半夜笑醒的场面,这老不羞的。

“程老也是为了你好,你这傻子,只进不退,身上又有伤,真让你出去了,兴许就得死外面。”

古玉走到书桌旁,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噗嗤一笑,拿笔沾墨,纤指运劲,已在旁写下了陈拙二字,用的乃是小楷,娟秀清丽,和前者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我还瞧见你为了出去,和你那师兄动手,唉,何苦呢!”

她叹了叹,眼中却有笑意。

陈拙莫名的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看着火炉,“你我生死相托,我总不能看着你命丧尹福之手。”

古玉轻声道:“尹老鬼便是在宫里重伤我的人,身手奇高,即便我落他手里,你也无能为力,不是他的对手。”

陈拙冷笑一声,“就算不敌,我还有命,死我也咬下他一块儿肉来。”

但笑完他又无奈叹道:“结果还是没出去得了。”

古玉美目泛光,“你这傻子,这武林江湖,鱼龙虾蟹,我白莲教又岂能没有底蕴,亦有宿老坐镇,哪用得着你拼命,在这京城他尹福天下无敌,可出了京城,他也只是活得久点的老鬼罢了。”

她放下了笔,幽幽道:“我原本是想今夜带着林姐姐离开的,但发觉你躲在屋里,一人瞧着我的名字发愣,却是忍不住想见见你。”

陈拙眼神晃动,“既是要离开,又何必再见呢。”

只是说完,他忽觉这话有些意思不对,忙想改口,却听古玉柔声说道:“入春后,我白莲教便会起事,以“义和团”为先,在北方响应,还有些时间。”

说着话,古玉已到他身旁坐下。

不知为何,陈拙忽觉毛骨悚然,他轻咳了一声,“还有时间?什么意思?”

古玉没好气的一翻白眼,脸颊一红,“你这傻子,我那‘天罡劲’可是当世无二的奇劲,再加上‘地煞桩’,练到高深处能内视自身,有通玄妙用……你只得了粗浅门道,想要窥得精髓,还需寻透筋肉走势,气血脉络的调动,若无我言传身教,怎得真髓?”

陈拙却直勾勾的盯着古玉的双眼,“你传功若只是为报那救命之情,大可不必。”

听到这话,古玉眼神忽又冷漠起来,趁着陈拙心绪不稳,冷不丁伸手在他脖颈抚过,素手一抬,指间竟藏了一根绣花针。

陈拙惊觉脖颈一痛,便心道不好,这娘们儿又来这一招,真是防不胜防。

伸手刚想去摸伤口,却觉得浑身酥麻,竟然使不上力气,只剩一双眼珠子骨碌乱转。

古玉冷笑道:“看光了我的身子,占尽了便宜,该摸得都摸了,现在却装什么淑人君子,没门。”

她说话间已解开了乌发,推倒了陈拙,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这世道咱们都身不由己,但老天待我不薄,能叫我遇上心爱之人,从今往后,你我才算真的生死相托。”

古玉掩了木门,吹灭了灯火,棉衣一解,已是赤条条的钻进了被子里,两具滚烫shen躯,瞬间纠缠在一起……

……

个中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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