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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乱世妖僧之孤臣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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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孤臣逆子】

推门进来的正是钟管家。

他步子迈得比平素要着急:“小少爷!哎哟,我的活祖宗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罢要把庄文良拉走,口中不忘向道衍致歉。

道衍很大度地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

待钟管家一脚刚踏出门槛,道衍一双小眼睛突然灵光一闪:“钟管家且慢!小僧有一事相商...”

看道衍神情肃穆,钟管家自不多言,关好门盘腿坐下,庄文良则规矩地立在一旁。

“小僧日间诵经多时,不知何故,总有些目眩神昏,心中淤积不畅,幸得这位庄小施主提醒,才明白当中缘故。”道衍边说边双手合十以示心诚。

“请师父示下。”钟管家将信将疑。

“这香堂虽好,但庄翁肉身不在其中,以至道场迂回,念力有所不及,如此诵经,恐怕祈福消灾之功难以伸张啊!”

“师父的意思是?”

“和尚师父是说要把爹爹移到这香堂来吗?”庄文良确有几分聪慧。

“或者在庄翁卧榻重设香堂。”道衍颔首并补充道。

钟管家低头略作思索,说道:“人就物,不如物就人。若诚如师父所言,我这就去请示夫人。”

“死生事大,切莫怠慢!”道衍郑重其事地提醒钟管家,又靠近前轻轻说出后半句:“女流之辈见识浅近,先生操持府务,当有所站定。”

钟管家转过头来认真盯着道衍那双狡黠的小眼睛,似乎想要看清他究竟是何居心,然后才谨慎地点点头,带着庄小少爷离去。

次日清晨,钟管家如约前来,将道衍再次请到庄定海卧室,此处果然重设了香堂,以帷幕与病榻隔开。道衍轻轻踱步,环顾四周,面有怡色,微微点头,对钟管家的干练表示赞赏。

其实所谓“道场迂回、念力不及”不过是托词,道衍只是想借故守在庄定海身边,好观察这庄府内的各种心怀鬼胎。

毕竟,以庄定海的手笔,此次诵经祈福的“礼金”,足以照料秦素、无明二人一生,这也算了却他心中一大心愿;

二来庄定海知错有悔,处境凄惨,也算还清业债;

再看府中多有上年纪的老仆,可见庄定海很念旧情,不像为富不仁的恶人。倒是那觊觎财产的庄连克,混淆是非的金氏,着实令人厌恨。

所以,道衍下意识地想要帮助这个看起来没那么“讨厌”的庄定海。

眼见安排停当,钟管家正要离去,门外突然一阵喧哗,伴随着一阵玫瑰花蕊的女人浓香,庄连克推门进来了。

“你总算出现了,居然还敢来这里!”钟管家心中惊愕,却表现得沉稳,言语间不见主仆的位份,只有叔侄的辈分。

“钟叔,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能信啊!我是被冤枉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吃喝玩乐我行,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呀…”庄连克五官纠作一团,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辩解。

“哼,那东瀛浪人还押在府里,现在就可以去当面对质!”

庄连克微微一惊,旋即强辩:“钟叔啊钟叔!东瀛人胡乱攀扯的话能信吗?柳情的事明州府人人皆知,爹说要把家产留给老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摆明是要拿这事离间我父子兄弟,这是栽赃嫁祸啊!”

“那为何不早来明言,逃什么?”钟管家语气稍微缓和下来。

“事发突然,当时我也自觉百口莫辩,只能躲起来先避开大家的情急盛怒。我若有心要逃,又何必回来?”

话到此处,庄定海开始哼哼有声,手指蠕动。庄连克见状立刻伏地而泣,作出标准的孝子悲痛,并扬言定将幕后真凶挖出来,杀之而后快。

作为局外人,道衍安静地观察着庄连克。

庄连克的思路清晰,几乎毫无破绽。但这恰恰就是最大破绽!父亲伤病如此,从庄连克脸上竟读不到一丝伤心难过,在与钟管家辩解之时他目光甚至不曾掠过父亲身上——关心自己的清白远胜过父亲的生死!这岂不怪哉?

看钟管家一时没了主意,道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事情已然明了,何不将那东瀛人押送有司衙门,审讯缉凶自有分定,庄大少也可自证清白。”钟管家略有意外地看了一眼暗中相助的道衍,觉得这个和尚还算机敏:此为两得之策,既不伤主仆情分,又不让庄连克轻易洗脱嫌疑。

庄连克神情惊讶地回头望,才发现这里有个和尚。

“哪里来的和尚?我庄府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庄连克又恢复以往的跋扈,看道衍低头不语,转而向钟管家说道:“不劳钟叔费心,我现在就去会会那个什么东瀛鸟人,若不说出幕后真凶,把他的屎都给打出来!”

“这,滥用私刑有违国法。况且你…恐怕还是送有司衙门比较妥当。”钟管家开口阻拦,却不敢明言庄连克“嫌疑未脱”。

“钟叔啊钟叔~徐伯伯手下那帮酒囊饭袋你不知道?指着他们?没准咱家那五千两赏金更有用!”

“少爷,话也不能这么说…”

正僵持不下,庄府大夫人金氏非常及时的出现了。

“母亲。”庄连克恭敬行礼。

“不争气的东西,跪下!”金氏颧骨入鬓,利唇如刀,戾气逼人。庄连克如猛鬼遇道士,唯唯诺诺跪在父亲病榻前。

“清者自清,我相信我家克儿还不至于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钟管家,既然已经拿住凶手,何不早送有司衙门,为老爷伸冤,为少爷洗罪?”金氏质问。

钟管家低首沉默片刻,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夫人教训的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会安排,夫人放心!”钟管家低眉回话,不去直视金氏凌厉的眼。

金氏似乎对钟管家的态度很满意,正欲转身离去,以不易觉察的眼神示意庄连克跟随。经过道衍身边时,金氏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一番,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问钟管家:“这位,就是钱塘府来的高僧吧?”

道衍自觉与秦素的事不甚光彩,不愿抬头面对,只由钟管家点头称是草草搪塞过去。

待庄连克母子走出门外,道衍抬头望向二人背影,狡黠的小眼睛里透着幽明闪烁的光。金氏那份轻慢,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此前秦素所受这母子二人的侮辱、陷害也不觉浮现脑中,道衍默默立下誓愿——必雪此恨。

钟管家立在原地,茫然无措地望着病榻上的庄定海。道衍眯着小眼睛细品刚才这主仆间的言语交锋,大体知道当下的形势:

富家翁恶伤不起,

老管家孤忠难行,

正夫人只手遮天,

大少爷横行无忌。

“钟管家,恕贫僧多嘴,刚才你为何欲言又止,没有坚持将那东瀛嫌凶移送有司衙门?”

钟管家缓缓走到茶几旁坐下,说道:“那东瀛浪人原本确实被我秘密押在府中,但几天前,死了。”

“这,他是怎么死的?可曾审出头绪?”道衍愈发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被服毒而死。这厮估计有什么大把柄抓在别人手上,死硬得很,至死没有供出买凶之人。”道衍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钟管家故意要诈庄连克的话!从庄连克极力辩解、避免对质的情形看,他并不知道东瀛浪人已死;而金氏“及时”出现,恰恰说明她知道东瀛浪人已死,为避免庄连克失言,才出来抢话堵嘴。

听完道衍的分析,钟管家点头继续说道:“的确如此。自从老爷遇害以来,庄府内外戒备森严,外人很难有机会混进来;再者,东瀛浪人是我布下的眼线抓回来的,关押之处也是由我安排的人值守,旁人想要找到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还要在值守的眼皮底下毒杀之!能在这庄府之内来去自如,并且有能力办到这件事的,大概就只有大夫人金氏。但是,此事你知我知,甚至金氏也知道我们知道,我们却毫无办法!”

“此话怎讲?”道衍问。

“眼下我们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就算有,哎,那明州府判徐善,与金氏关系不同寻常,”钟管家停下来看了看庄定海,“为维持与官家的关系,我家老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东瀛浪人活着,若非拿到铁证,仅凭他一面之辞,在明州官衙那里,恐怕也难有所伸张啊!”

道衍沉默不语,这看起来是一个死局。但不管怎样,对智力过剩的道衍来讲,这难解的局反而更合胃口。

“那位叫柳情的女子现在哪里?”终归还是道衍头脑灵活,想到了另一个突破口。

“继续在怡情舫做她的头牌呗!说来让人心寒,老爷遇难一多半是因为她,她竟毫不介怀,置身事外。真正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啊~这烟花女子…”钟管家一阵唏嘘感慨,引得庄定海默默流下两行眼泪。

道衍似乎不关心这些戏子的情,婊子的义,只是问道:“庄连克之后有没有去找过柳情?”

“没想到这一层,我马上差人去打听一下,顺便盯一下大少爷的行踪。”

道衍闭眼皱眉,似乎又想到些什么,接着问道:“那日庄翁舟山行船,坐的是私船,还是官船?”

“我家老爷很少坐官船,那日坐的是自家龙船,雅号【济沧】。”

“私船?那两个东瀛浪人怎能轻易登船?”道衍睁开了眼睛。

“唉~当时我还在从钱塘府返回的路上,是大夫人胞兄金文炳跟的船~此人素来贪酒好赌,行事粗鄙…我应该早点回来的…”钟管家懊悔不已。

“金文炳?就是守在院门口那领头的?”

“是的。”

道衍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事已至此,钟管家不必自责。眼下东瀛刺客已死,活的线索已断,保密也毫无意义。不妨试试把东瀛刺客已死的消息放出去,看看另一位同伙会不会有所动作。”

钟管家愈发佩服道衍的冷静机敏,原本有些迷茫的头绪也逐渐明朗起来。

“关于庄翁遇害一事,你还查到些什么?”道衍终究觉得线索太少,思路难以展开。

“之前的因果和你说过,我单说说老爷遇害当日的经过吧!”钟管家此时已不自觉地将道衍当成同袍来看待,自然愿意悉数分享所知的情况——

当日正午,庄定海在顶仓正厅用膳,妻弟金文炳作陪。酒过三巡,金文炳不胜酒力,只得到相连的偏厅卧榻上休息,留下庄定海自酌自饮。

过了一阵,突然听到金文炳大喊“抓刺客!”,门口值守的两位保镖最先冲进正厅,发现庄定海左肩已被刺伤,血流满地;旁边还有一条倒地毙命的沙皮狗。金文炳拖着庄定海想转移到别处,两名保镖则与两名刺客厮斗。当晚风高浪急,船身晃得厉害,现场一片混乱,庄定海被倾倒的假山石砸中头颅和胸口,当即不省人事。两名刺客见其余保镖纷纷赶来,自知不敌,便跳窗分头逃跑。最后众保镖合力擒住一名刺客,另一名刺客跳船逃走。

“庄翁遇刺,自己竟没有呼救?”道衍提出了第一个疑点。

“现场没人听到老爷呼救,嗯,也有可能是风浪声大,听不到微弱的呼救。”

“那金文炳又是如何得知有刺客?”

“据金文炳说,他在偏厅小憩之时听到有异响,起身便发现两名刺客将老爷刺伤在地,这才大声呼救。”

“既然金文炳能听到异响,为何门口值守保镖却毫无觉察?”道衍不解。

“当时的雷雨天气没有完全过去,天边闷雷阵阵,大概是刺客在厅内的行事踩着雷声,以至于门外值守的保镖听不出来;而金文炳在厅内,受雷声影响小一些。”

道衍点头认可钟管家的说法,接着问道:“这么说金文炳和众保镖看见了刺客的样子?”

“是的。但当时两位刺客均蒙了面,我们擒住了个子较高的那名刺客,另一名却未曾看到真面目。”

“那倒地毙命的沙皮狗怎么回事?”

“有人在饭食中下了毒,那狗是替我家老爷挡了灾。”

“可曾查验中的是什么毒?”道衍坐直了身体,似乎很关注这个问题。

“河豚毒。”钟管家解释道:“因时值早春二月,河豚肥美,老爷特地请了定海楼的首厨随行,就是为了这一道佳肴。“

“嗯,这位首厨,和厨房的其他人有没有可疑的?”

“查过了,都是跟了十几年的老人,家也都在本地,绝不敢拿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钟管家很有把握地说道:“再者,常人皆知春季河豚毒盛,老爷素来是要求首厨把河豚的卵巢、肝脏完整取出,留待查验;在上菜之时还要银针探毒,并让主厨当面自尝一口以示无毒。依我的初步判断,下毒应该是刺客所为。”

“当面自尝一口的主厨没中毒?”

“说来也怪,人没中毒,单单那狗中了毒。看来是那毒下得并不均匀,人吃的部分刚好无毒吧~”钟管家也觉得奇怪,只得暂作牵强的解释。

道衍对此不置可否,接着问:“那庄翁呢?他是否中了毒?”

“老爷看到沙皮狗倒地抽搐,自然没有吃那河豚,所以没中河豚毒。但是郎中来诊治之时,却查出老爷体内有少量砒霜之毒!”

“砒霜?”道衍顿感惊讶,似乎是自言自语:“为何要下两重毒?何必如此?不应该,看来要杀庄翁的不止一伙人!”

“是的,我的推测也是这样。只是,这下毒的手法确实诡异,我们无从得知。”

道衍闭眼沉思了片刻,似乎仍无头绪,索性转换了角度问道:“对了,行船走马三分险,你们为何会在船上放置假山石,这本来就容易倾倒啊?”

“这是我家老爷的嗜好。当然,那假山石是用很结实的渔网固定在正厅一角,说来蹊跷,那日渔网被割破了。也许是刀来剑往不小心划到了,当时现场比较混乱,大家都记得不是太真切。”

沉默了一阵,道衍缓缓开口说道:“我们还是需要更多的线索,眼下在府中你恐怕是有力也难使出来了,不如多去外面转转,在这明州府,你这庄府大管家的排面还是有的。”

钟管家心领神会,拜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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