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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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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平王元年,六月廿四日。子时

张老二摸了摸地上的陶砖,那陶砖看着稍显粗糙,一点一点顺着手肚子划过去,方才知其细滑的一点腻子都摸不出。

夹缝中的灰泥稍稍有些多,前日一场小雨使得这些黏土又富些弹性。

看的出来,这殿宇的地砖刚刚翻新过。

“后稷之孙”

“实维大王”

“居岐之阳”

“实始翦商”

每块陶砖的连接处刻着淡淡的暗金色文字。

术业有专攻,张老二没空欣赏这狗屁墨宝,伸了伸食指去触,纵然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也没测出这龙飞凤舞的大篆用的是黄货还是鍮石。

“啧啧,这郐国国君真是气派”

张老二看着他的爱徒忍不住暗叹。

“待会赶趟的时候,机灵点!”

他不似先前猫着个腰。

稍稍直起些身子,耳廓动了动,颈子微微前倾,张望四周,细细地听着周围的窸窸窣窣。像只机警的夜鸮。

“今晚来的匠人不少,想必会见些血。”

不再耽搁,一身打满补丁素色劲衣将其身形裹住,给高胖子比了个手势。

就着夜色的掩护,师徒二人如蝮蛇一般,灵敏又无声息的潜入郐国国君的殿宇内。

张老二从劲衣里摸出一张地图,他的记性比不上年轻那会,只需瞄一眼,方位和黄货都可记得七七八八。

反复确认周围没人后,招呼高胖子,猫在一处,又从上衣胸口处,掏出一个萤囊,放出几只火金姑。沾着口水,拿手指在地图上圈了一下,确定了所处地点与赶趟的目的地。

不同于刚刚入行的小年轻,张老二赶趟喜欢稳扎稳打,半个时辰前,便如幽灵一般晃荡在郐国宫殿外,提前踩好了点,在地图上标出今晚岗哨巡逻力量的强弱。

除去本就该有大批人手的寝宫外,殿宇内一处库房的卫卒竟也出奇地多。

“正是此处”

张老二压低了声音。食指稍稍用力的向地图上点了点。

也就是西边距离师徒二人约莫百二十丈的一处拐角后面,黄货,哦不,金货就在那。

一行卫卒从前方走过,也许是看地图入了迷,这么近都没发现殿宇的士卒。

真是老昏了头!

张老二急忙压低高胖子的脑袋,自己也埋下头去。

屏住呼吸,听着哨兵的靴子声渐行渐远,师徒二人才松了口气。

“从这里至库房,也就约百二十丈,每三十丈约有一队卫卒。”

“运气好四队,点背就五队,每队岗哨逆着寝宫转,至下队时会有约八个呼吸至十个呼吸的时间让我们过去,听明白了吗?”

张老二对着高胖子耐心叮嘱,他发现这小子很有天赋,虽然身宽体胖的,但是行动干净不拖沓,也不露声息。是个做小偷的好料子。

虽然自己有些老,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嘛,隔着面罩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

第一队卫卒已至。

师徒二人碰在一起的拳头松开,倒数的声音同时在两人心中回荡。

“十七”

“十六”

“十五”

..

张老二和高胖子踮起脚,脊背略弯但又绷得很紧,灵巧的穿梭在柱后和花丛,至第二队卫卒来之前,已然寻了一处藏身地。

第二队

第三队

第四队

第五队

.....

“呼”

高胖子也稍稍松了口气,汗水早已浸透后背,一阵热风吹来,黏糊糊的肥胖躯干被劲衣裹着,只是稍稍有些痒,却说不出的难受。

张老二拍了拍爱徒的脑袋。

“你入了库房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为师替你把着风。”

高胖子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朝着库房行进。

“嘎”

月盘下的一只寒鸦鬼叫了一声。

高胖子被吓得趔趄。

心里暗骂声死乌鸦,差点吓死你爷爷。

目送着爱徒至拐角处,随着一阵窸窸窣窣,张老二屏了呼吸,隐匿在一处花丛。

从踏入那块陶砖开始,一直至破晓。

这将不会是张老二所犯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错误。

“嘎嘎”

卫卒的头领半张着嘴,对着苍穹,发了老鸦的声响。

“最后两只雀儿到了。”

头领对着跑风郎吩咐着,堪堪几十个呼吸间。

整个郐国君殿宇内的卫卒,由原先的逆着寝宫而行,转变了方向。

郐国君寝宫;

辟雍;

总章;

玄堂;

......

若是能站的稍稍高些,便能看到。

这些岗哨,

一列列顺着日冕的角度,像是收束的伞具,像是护城河暗涌的漩涡。

朝着中心团团围住。

那中心正是师徒二人赶趟的目的地:

一处不起眼的库房。

高胖子过了拐角,虽说有那糟老头把着风,但离了视线,总觉得有些不安,要是那老头子再近些,过了拐角才好。

心中虽在思索,脚步却未停。

不对劲。

他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着越来越近的军靴声。

顾不得那么多,先躲进库房再说!

越靠近库房,高胖子的不安就愈发强烈。

借着昏暗的月光,总算是看清了库房大门,并无异常。

高胖子仍是十分机警,将耳朵轻轻凑至那腐朽的木门上:

“哗啦啦”

他听到一阵细细的水声。

怎么会有水呢,高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水声好像还就是从库房内发出的,起初那涓涓细流般的水声声响渐渐大了起来,也就两个弹指间,孱弱的水流声陡然变大。

“轰隆隆”

像是青天降下的奔雷;

像是千尺高的瀑布。

高胖子愣在原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军靴声和偌大的水流声。

他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约莫几十个呼吸,像是被拧上了阀子,声音渐小,又回至方才贴上耳那般细小的水流声了。

高胖子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噶”

冷不丁的老鸦又发出一声怪叫,高胖子心脏都好像漏了一拍。

旋即回过神,准备对着那老鸦嘟囔两句。

猛然一回头。

撞着一张人脸!

还没等他发出一声惨叫,岗哨头子一脚就踹向高胖子臃肿的肚皮。

高胖子本就受了惊吓,站着不稳,这一脚力度不小,腹部传来一阵闷痛之后,整个人倒飞向那库房。

“吱呀”

门被高胖子轻松的顶开,凭着后背的力道,高胖子才知道那库房的门根本就没锁。

没有想象中的失重后屁股着地的痛感。

那库房内竟有光!

高胖子只觉得有人在向下拽着自己,他还未着地。

那束光来自地底。

门背后挂着两幅壁画,画中一男一女皆赤裸着身子,低眉闭着眼,一只手做劈状悬停在鼻尖处。

这是高胖子在陷入地底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身体仍在止不住的下坠,耳旁的风声逐渐强烈,由“呼呼”声渐渐变成刺耳的爆鸣声。

他感觉心脏像是给人托起。

肥胖的身躯仿佛被吸住动弹不得,又好似纸鸢一般飘起来。

也就两个弹指间,高胖子像是过了一炷香般久。

“噗通”

高胖子竟坠入了水里,一阵扑腾后,陈胖子探出了头。

烫!

好烫!

一阵剧烈的灼烧感从每一寸肌肤传来。他感觉喉咙很干,鼻子和肺部传来浓烈的酒精味。

这不是水!这是酒。

高胖子来不及多想,强烈的痛感仿佛要将他淹没。

身上的肌肤一寸寸起泡而后又迅速浮肿,高胖子不停地挣扎,他像是吸气吸到一半给人掐住了颈子,让肺脏苦苦地等待着。大张着嘴,喉管全开,但吸不进气,胸腔里面被紧紧的扯住。

四肢和肌肉全都不听使唤;

他不能呼吸!

他快要憋死了!

血压渐增,胸口一阵剧痛之后传来麻痹的感觉。

像是被火焰包围,但酒精略厚重的触感比气体来的更实质。

高胖子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的挣扎不再剧烈,闭上了眼,一头扎进酒池。

酒池下,郐国国君云樊耐心地将最后一根柴火塞入下方灶口。灶内火势正旺,木柴劈啪作响。

身后是两列拱手作揖的族人,这些族人绝大多数是郐国的王公贵戚,行列一直延伸至祭坛两侧,像一个大写的人,人数约莫三百。

宗法制度下的云樊,既是郐国的君主,也是整个云姓的“父”

不同于齐天子计姓一脉,郐国血缘的纽带至先祖公亶父时已断开。

但对于齐郐两国共同的始祖都有着绝对的信仰。齐人对占卜祭祀颇为看重,作为曾经的族亲,这个传统自然而然地保留到当下。

这是一处祭坛。

祭坛的中心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黄铜簋,黄铜簋直径约二十丈,高约十五。簋的下方是高约两丈的宽阔夯土台,并设小灶。左右各一只巨龙模样的黄铜抓手。

簋身刻有十二章纹。从右至左,排列依次为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簋,不仅是盛食物的容器,也是祭祀是最重要的礼器。

黄铜簋中盛满了白酌。白酌中漂浮着类似高胖子的雀儿,数目约有百只。

那是今夜献给先祖的食物

酒,只有在作物过剩时,方才酿造,象征着粮食充足,物产丰富。

先祖们理应看到子孙的富饶。

祭坛的中心悬挂着一幅幅先祖的画像。

位于最中心的,就是整个齐人的祖母:

姜嫄。

但是今天祭祀的主角并不是这位先祖,而是带领齐人开始发展农耕的后稷,也就是女神姜嫄的儿子。

今日,

也就是平王元年六月廿四日,夏至日后的两日。是后稷的千年诞辰,为了纪念这位曾经的首领,指导齐人击败戎狄,收获物产,云樊今夜特意选用了大批人祭。

地底辟雍内的油灯被示意吹灭。

云樊领着一众族人念着祀词: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

“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

祀词念完,遂与族人痛饮白酌。

篝火点燃。

高度的礼酒和略刺眼的火光让许多族人开始恍惚起来。

“咚”

一阵微弱的鼓声响起,不少族人向声源瞥去

“咚咚咚”

声渐响,像是起了势。

“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落在每一个族人心头,那节奏低促而沉,

像是危险的兽哮,又像是乌云密布的奔雷,雨还未下,愁绪与恐惧就好似把族人吞没。

听得胆战心惊之时,一名族内女子从黄铜簋背后走出,族人的眼神一下被吸引。

那女子赤裸着身子,低眉敛目。

丰满的胸部随着身躯地移动略微地颤动。大而宽的胯行进时将腰间的肌肤挤压的更加匀称,紧实。左手做劈状悬停在鼻尖,右手挽着弓,箭袋的绳挂一直垂到小腿处。跟腱短而粗,腿部肌肉稍显。皮肤似长期日晒雨淋,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族人们看着祭坛处赤裸的女子,眼中并无淫邪之意。

崇拜,

感动,

震撼,

神佑,

....

这场祭祀中,她,代表着祖母姜嫄。

鼓声只是稍稍停了下,并未完全停止。这次祭祀的主人公,并不是这位女神。

云樊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挥手示意手下取来一张黄铜鹿头面具。脱下了代表着尊贵的冕服,直至一丝不挂。

象形而成熟的文字;

有着城郭与人民的国家;

以及步入先进地,能够铸造承载着礼法并兼抵御野兽的青铜时代;

是华夏诸族跨过蛮荒,步入文明的三大门槛。

随着音声的急促,族人们对先祖的狂热与崇拜已然到了极点。

地底辟雍四周悬挂的十二宗兽皮卷轴被解开,长宽约六丈,卷轴内各刻画着虎豹虫蛇,四夷恶鬼。思绪仿佛被拖拽至尧舜时代,族人们感觉心头遭重,快要被八方敌人潮水般的压力淹没。

祭坛中央的姜嫄画像不知何时换了模样,不似先前那般低眉敛目,左手执斩棘的大钺,右肩倾斜并略下沉,做投射状。担着锋利的骨矛,并披一身铜盔,猩红的假面后似乎隐匿着一张狰狞的脸。

“祖母的魂魄化作繁星庇佑着她的子孙”

关中平原的豪放腔调好似顺着悬河,穿过伊洛,一直绵延至每个人心头

云樊右手搭在肩,恭敬地朝着祭坛中心行了一礼。

恐惧并未占领族人们的内心,压抑之中,希望如同篝火一般点燃。

“先祖的训诫如同荆棘一般督促着我等”

众人单膝下跪,捂着胸口,虔诚的回应。

“始祖母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弃,弃成人后,随禹舜带领齐人料理田地,开拓边疆,齐人的兴起就此开始。无量的福气如同天上水一般,化作白酌,收于先祖的铜簋之中。神灵们若是不安享我等的禋祀,便献上更丰美的祭品求得宽恕。虎豹虫蛇莫要畏惧,后稷将铜水与智慧一并赐予了子民。作了礼乐来管束臣子们的言行,制造兵革来抵御四方蛮夷的侵扰。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在伊洛一隅。镐京的犬戎在悠然地喝着马奶酒,昔日王都被碾碎的砖瓦都不剩!”

鼓声越来越激烈,这场祭祀也达到了最高潮。

始祖母姜嫄托着一顶冕冠向他走来,云樊,

不,

现在的他应该称为后稷。

后稷仍对先祖表达了自己的忠心,跪在姜嫄面前,头颅顶着大地,对着先祖的脚趾,亲吻了一下。

冕冠被授予后稷,祖母在族人们的目视下退至巨簋后面。

鼓若奔雷,声势越发浩大。

“春天播种下去的稻谷,若是想早秋就酿酒,需要更勤勉的耕种。仇恨,会如同河水一般滋养着土壤,祈盼收获的季节会更早来到。我们每个人都将是锋利的镰刀,如同割麦子一般取走四夷的性命,并用头颅做簋,与先祖们痛饮一杯!”

后稷发出了最后的致辞。

族人们的呼喊震耳欲聋,盖过了鼓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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