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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的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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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儒这个年纪已不算年轻,前尘过往已让他疲惫不堪,实无力量闲暇顾及羽丽的想法感受。今日这一番话,算是道出了羽丽的心声,也牵动了安儒的伤口,阿婆赶来时,羽丽已被带走,她眼前颓然而坐的安儒,竟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彼时我再来。”姬无咎整一整被羽丽拉歪的衣冠,告辞出门,阿婆将他引出,路过羽丽房间,便听见里面稀里哗啦之声不绝,想是屋内物事已被砸了个遍,除了门锁卸不动窗户打不开,没什么还可听响。

而安儒将自己禁锢在书房里面,谁也不许进来。

懦夫……千年逃兵……还不止这些……

屡战屡败,屡败屡逃,苟且偷生,敌我不分……

谁被冠以这样的头衔评语,哪怕一次,都永世不得翻身。

更何况曾是一军统领的安校尉。

安儒此时为之烦恼的并不是这些。

他有这个预感。她将要离开自己了,很可能是永远的离开自己。

而他的过往已深深印在她心里,他的人生可能会深深影响她的人生。他可以忍受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但他不愿让这份痛苦再影响他的儿女。

可偏偏他们已经深受其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安儒脑中闪现出了羽丽儿时的画面。从第一眼的襁褓里伸出的小手,到会走会跑能言善道。那时她机灵可爱,聪慧懂事,许多他已忘记多时的事情和感受,一瞬间来到了他的眼前。

又是从哪一天起,她说的故事里有了他的段子。

她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些编排他的胡说八道,诸如《缩头乌龟为将记》《千年逃兵的第一千零一逃》等,一个系列又一个系列。

后来,羽丽不再说故事了,她变成所有人眼里顽劣不堪的女怪胎,屡教不改的野孩子。邻人拎着她到安儒面前,慈心仁爱地告知安儒要好好管教女儿,不要让她成为这个街巷的羞耻,丢光他们的脸。

安儒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些变化,只当它是女儿野蛮长大顽劣的表现。他本是将门之后,独亲近道家思想,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或许是遵循得过于迂腐,那许多做法在外人看来太过怀柔,不该是一个将领该有的气质,连带着对女儿的无为而治也深受诟病。

他不知这些都是邻人无事生非的借题发挥,眼见着告状的人越来越多,他便从别人嘴里重新认识自己的女儿,倒是将骨子里血腥嗜杀的一面给被激发出来,走了另一个极端,开始不分青红皂白的严厉管教起羽丽。

安儒一直都想活个明白,可一直都没能活明白。

太多问题是他想不明白的。

书案后墙上挂有一段道家箴言。

“大道废,有人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那时没有纸张,所以也并未装裱,只是用两截宽大竹简刻字刷漆挂在那里,像现今很多饭馆挂在墙上的菜单。

礼崩乐坏的如今,仁义智孝慈忠成了浮在表面整治混乱的工具,而真正因循道回归道的本质却早已被遗忘和丢弃了。

他一直寻求的道,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

周王朝的衰败是因为人们丧失了礼乐,还是那丧失掉的礼乐已经腐朽不值得存在了。

齐鲁尊儒,秦晋尚法。诸子百家是顺应了诸侯国不同的需求应运而生,还是诸国不同的统治需要催生了诸子百家。那些同道同宗又背道而驰的理论派系,又会将这个世道带向何方。

他一直致力于因循那道,普救世人,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拯救不了。道法自然,众妙之门,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明白,谁人能够明白。

一夜无眠,夜再漫长也总会过去,天蒙蒙亮起,再微弱的光辉总会照透天际。

不管是不是个晴天,你知道太阳就在那儿。

羽丽也在这时,经历着天光透过窗子。

她不知道父亲身上背负着多少与这个世道的不合时宜,自己只是被无辜连累的一段小小插曲。很多事情在小孩子眼里只是黑或白,她再顽劣无畏,也知父亲说一不二,一种被至亲离弃的难过涌上心头,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气话都是她自己说的。

直到,随着天光一丝一缕,一串悠悠歌声自窗缝点点流泻而来。

“汎彼柏舟,亦汎亦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羽丽站起,忙趴着窗子向外张望,无奈窗已钉起,墙档得严实。她只得在想象中望见不远处那一马一车,正缓缓向北门行进。

三哥哥端坐马上,背上剑光凛然,像他永远挺直的脊背,不屈的志向。

他半吟半唱着。

第一缕晨光洒在他脸上,应该会将他挺拔的鼻梁衬托得更为挺拔,苍白的肤色映衬得更加苍白。

“他就要经过我家了。”羽丽这样想着,一头撞上了关闭得紧紧的窗子,碰得一鼻子灰。本是各种离情别绪在心头,脸上竟还泛着花痴的笑容。羽丽甩甩脑袋,用心听着她最爱听的声音,那清冷干净的,仿佛在她耳边悠悠念着的他的声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停滞了一下,马蹄声也停了下来,好像就停在她家门口,她的心跳也似乎停了一下。

“非儿,什么事?”车里妇人的声音。

“母亲,我们正路过一个友人门口,孩儿略有感慨。”

车内妇人声音柔婉:“是不是常听你提起的羽丽?这名字倒是别致,只听说她惯于偷盗,四处惹祸,屡教不改,哎,你该做的也都做了,她便自求多福吧。”

羽丽刚听三哥哥常提起自己,正自开心,没想到后半句这样噎人,叉腰瞪眼撸起袖子就又要去和邻人算账。

“是的,母亲。孩儿曾听过一句话:‘虽深陷泥沼,若想望云端,便可达云端‘,孩儿想赠予她共勉。”韩非朗声道。

妇人微微一笑:“希望她能明白就好。”

羽丽知道这话虽是三哥哥和母亲的对话,却一定是说给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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